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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弟弟是只鬼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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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还不转世投胎?”
有人在说话。
眼前终于浮现一片光亮,我连忙从黑暗往光明里爬,这条甬道很长以至于我爬了好久都没有爬到头。
“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份?”
我气喘吁吁地从甬道里爬出来,扑通一声掉到地上。实际上扑通一声只是我的幻想,真实情况是我像一片纸一样摔到地上,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声音。
“今天是2014年10月21日。”
我从地上爬起来堪堪站着,这才仔细地抬头打量面前这个银色短发的男人,有些迷惑地眯起眼睛,我认识这个人吗?
男人的眼睛很冷漠,放佛被冷冻在南极海底的黑珍珠,十足的无机质、无人气。他银色的头发像是根根冰冷的金属,特别有质感,也特别冷情。
他的手上拿着个黑色的金属物件,我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这玩意儿应该叫做手枪。
而我刚才是从这把手枪里爬出来的。
搔搔头,我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男人将手枪放回腰间,皱着眉头问道,“还认不认得我?”
我立即坚定地摇摇头。
他似有所料,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是寒。”
这个字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记忆之门咔嚓一声轰然打开。无数交错破碎的画面呼啸而过,那些久远的感情从深远的地方忽然爆发出来,迅速充盈了整个身体。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压抑住那股翻涌的情绪,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你是寒。”
男人没说话。
我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2014年10月21日。”
寒如同机器一样回答。
我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哦了一声,没声音了。
这间不大的酒店房间忽然有些寂静,街道外传来汽车的鸣叫和行人的喧嚣,热闹非常,但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夜色很静。
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灯火太过璀璨,掩盖了星空遥远的星光。
“又一年了。”
我回过神,点点头,“对,又一年了。竟然又一年了……”
十月二十一日,我死去的日子。
寒坐到沙发凳上托着下巴看我,他已经从第一次见面时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高大俊美的男子,他随意坐沙发的动作像是美国电影里强悍反派的坐姿,危险而优雅,“已经十年了,你什么时候准备转世?”
搔搔头,我四下看了看,也走到另一个凳子上坐下,有些讨好地冲他笑了笑,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又让你照顾了一年。不过投胎这件事我确实不太清楚。”
寒叹了口气,他看着我说:“当初我真不该多管闲事收你那恶魔弟弟,害得你这蠢货自找死路挂了。死就死吧,偏偏又不愿意去投胎!”
他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我只能讨好地笑笑。
自从成了鬼之后,我因为没法投胎转世只能逗留人间,偏偏我不像我弟弟那般凶残霸道,差点魂飞魄散。寒不忍看我彻底死翘翘,便将我做成他的式神,用他的灵力养着我。但我不是很强大的鬼,十年来基本上是饭桶一个,甚至经常得老年痴呆忘着忘那,基本上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烦我应该很久了。
“这个……”我斟酌了一下字眼,小心翼翼地说,“不是我不想投胎,是我真的投不了胎。冥界的门从来不为我打开,我进不去啊……”
“那是你执念未消,心有留恋!”
“是的是的,只要我执念消失了就可以投胎去了,就像我弟弟一样……”我看他怒目圆瞪的样子有些吓人,慌忙安抚道,“只要这件事解决了就好。”
没想到寒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提了起来,咬牙道:“那么,你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我吓得够呛,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啊……”
寒的表情像要吃人。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
是的,虽然我是一只鬼,但我却不知道令自己成鬼的执念是什么,这大概也是我不够强大的原因。越是清楚知道自己执念的鬼,越是强大,像我这种连执念都不知道的鬼,出去分分钟被人秒杀。
“你必须想起来。”寒的眼睛里泛着冷意,他一定是受够我了。养一废物十年,确实挺忧伤的。我理解他。
他扔下我转身进了卫生间,我从他宽厚的背影里看出了压抑的愤怒和沮丧。
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的问题——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之后的一个星期,寒带着我在这家酒店里除灵,我爬回他的手枪里面,手枪里面是漆黑的空间,没有声音没有光芒,呆在这样的地方很容易把自己忘掉。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呆在阵法的中心就行,这也是我可以为寒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作为这把□□驱动灵。
寒每年的十月二十一日都会把我放出来,其他时间他根本不鸟我。主人对式神的控制是单向的,他不和我说话我便没法听到他的声音。我以为又会在手枪里呆上一年的时候,寒却忽然把我放了出来。等我摇头晃脑地从地上爬起来看日历才发现仅仅过去了七天。
寒冷着脸说:“除魔仪式已经完了。”
我打量这间华丽的酒店,当初那丝丝阴郁的气息已经消失,或许那些鬼已经魂飞魄散了吧。寒是个优秀的除灵师,而且出手从不犹豫,经他手的CASE都办得妥妥帖帖,以至于他的名声在整个初灵圈赫赫有名。
不过这和我无关。
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把我放出来?”
“让你回忆自己的执念。”寒说,“你呆在手枪里想不出来,出来说不定还有机会。”
我十分赞同地点点头,讨好地赞扬他英明神武。
他瞥我一眼,皱皱眉,自言自语,“怎么做人和做鬼的区别这么大……”
“哦。”我知道他在说我狗腿,连忙体贴地为他解释,“当年我被弟弟吓傻了嘛,后来他死了消除了我的心头大患,我自然生动活泼起来啦。”
当然,还有你大概是唯一一个肯收留我的除灵师,而且还这么强……
寒不耐烦地摆摆手,“剩下几天我带你回A市。”
“好嘞。”我说。
当天寒便在酒店老板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冷酷的背影足以在众人心中留下一个动人的高人传说。我飘在寒十米左右,跟随他上了飞机飞回A市。
A市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望着车水马龙华灯初上的街道有一丝恍惚,半晌沉默不语。
寒站在天桥上问我:“想起了什么?”
我回过神,搔搔头说:“感觉和S市没啥区别,一样的街道一样的车流……”
我的声音在寒越来越冷的目光中渐渐微弱。我有点委屈,我说的又不是假话!
可寒才不会这么想,他拎着我直接打车横穿整个城市抵达郊区。看着那熟悉的树木和摇曳的光影,几幅画面快速地划过——我在前面不断地奔跑,头顶上狂风大作,我的弟弟尖利地笑着,声音如同一柄柄利剑刺向我的心脏……
心脏忽然剧烈抽痛起来,我连忙捂住胸口,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是只鬼了哪有心脏呢?
寒看着我。
当我想起自己是只鬼的时候,心脏那阵剧烈的疼痛突然消失了,我喘了口气,慢慢地抬步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往前走。
走到树中央打量,当年被毁掉的树木又长出了新苗,亭亭玉立,十分繁茂。我低下头看脚下,已经没有了阵法的痕迹和淋淋的鲜血。
可神奇的是,我竟然没有任何感觉,不管是爱还是恨。
于是我对寒摇摇头。
寒走过来,用询问的眼色看我。
我说:“我没什么感觉。”
寒的眉头微微动了动,很快舒展开,他点点头,带我返回了城市。这一次他带我去了一条阴暗的街道。准确地说这是一条巷子。
转角处放了几个高大的蓝色垃圾桶,腐臭的味道迎面扑来。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
“想起什么没有?”
我转头对寒嘿嘿笑道:“我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寒立马沉了脸,狠狠拍了我的脑袋一下道:“少嬉皮笑脸的,快说说有什么发现没有?”
我抱着脑袋闪到一边,“我能有什么发现?我只想起了当年你在这里破了我弟弟保护我的执念。”
“然后呢?”
“没了。”
“没了?”
“没了。”
寒将手插入裤袋,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本身是个漂亮俊美的男人,可老这样皱着眉头让我担心他找不到女朋友。
我斟酌了一下字句,认真道:“我想说……”
“说。”
我想了想道:“你带我回这两个地方是因为你觉得我的执念是我的弟弟对不对?可事实是我到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强烈的感觉,说不定这个方向是错误的。”
“哦?”寒的眉毛挑得老高,“那你觉得该从哪个方向入手?”
我想了想说,“临死前我还是个孩子,父母双亡,过得猪狗不如,说不定我只是想吃一个艾蒙多冰淇淋……我想那个很久了,可惜一直没能吃到。”
寒给了我额头一巴掌。
他有些无奈地瞪我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我却心头一荡,刚刚那一眼说不出的风情妩媚,或许我低估了这个男人的魅力。我突然不忧心他找女朋友的问题了。
之后寒又带我去了我能想起的任何地方,大概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把出生的地方、收养我的精神病院、想收留我的医生等等地方都走遍了。我早就放弃了,但寒却一丝不苟,坚定地认为重复我生前的轨迹便可令我想起自己的执念。之后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告诉他我去过艾德蒙冰淇淋店,去过UME看过一场不知名的电影,去游乐园做过疯狂的过山车,还去过北边漫无边际的草原,去过南方珠穆朗玛峰看过终年不化的冰雪……
等我们一一走过这些地方的时候寒终于反应过来,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去海边的飞机上。寒靠在座位上侧头冷冷看我,“你在说谎。”
肯定的语气,我很惊讶。我惊讶的不是被拆穿,而是竟然骗了他这么久才被拆穿。
我讨好地冲他笑笑,说:“生前我就想到这些地方,一直没有机会。说不定这些地方就是我的执念……”
寒的反应是直接把我扔出了窗外。
我尖叫着飞在几万米的高空,以每秒十五公里的速度放风筝。虽然我是一只阿飘,可我依然恐高,这一路受尽折磨。
寒如此冷酷无情无理取闹,可他依然是个好人,因为他明明知道我在胡说八道还是带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又过了两个月,我们回到了A城,寒一言不发地带我回到当年我被杀死的地方。说实话我有点讨厌这个地方,不想回来,只是我没告诉过他。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每一个人都不会喜欢回忆自己临死前的事,不对吗?
寒带我回来我也没拒绝,反正他要干什么我又左右不了他的决定,况且这几个月让他带我东奔西跑地满足生前愿望已经够麻烦他了,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嘛。
等我们到了森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橘色的阳光一缕缕地透过布满苍穹的树枝,在青色的地面洒下颗颗摇动的光斑。
如此静谧而美好。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弟弟从临市带我穿过森林的那些时光,那时候的我浑浑噩噩,可我依然深刻地记住了睡前头顶上的星光,还有弟弟透明得近乎精灵的脸。那张脸小小的,泛着晶莹的光芒,在幽深的森林里像是萤火虫的光芒那边如梦如幻……
他说:“哥哥,我爱你……”
寒背对着我取下手枪,潇洒而迅速地拆开,取出里面一颗子弹递给我,说:“你走吧。”
我感觉脸上湿湿的。
我知道那是幻觉,鬼不可能有眼泪,就算有也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觉。
可是我想流泪。
寒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手足无措地说:“哭什么哭啊,得了,我继续带着你行了……”
我一把抢过他快要收回去的子弹,抹掉脸上的水泽道:“谢谢。”
我没法告诉他是因为想起弟弟才会流泪。
寒恢复了正常,有些沉默。
我说:“谢谢你十年来的照顾。”
夕阳留恋而去,月色温柔袭来。
寒说:“你知道……我不能带一只鬼太久。”
“是的。我知道,你是除灵师……”
寒微微垂下头,天上的月光刚好落在他的银发上,晕染出一圈莹白的光辉,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一直知道寒其实是个温柔的人……”我真心实意地说。
寒离开了。
我拿着那枚子弹留在原地。那是这世上我唯一能触碰的东西——我的骨头。
而我的脚下,埋葬的是我另外一堆骨头。
当年我死后,他们就地将我掩埋。
潮湿的土地隔绝了白骨,但我能感受得到深埋于土的冰冷。这十年来无论我在哪里,只要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得到这里的气息——冰冷、潮湿、腐烂、寂寞,却又那么宁静。
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如今又回来了。
看了看四周,我随便坐下闭上眼睛。
能感觉得到身体消融在月光里,当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到了地里,旁边是自己的白骨。
在自己尸骨身边确实要安稳一些。
我有些疲惫,想好好睡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那声音远在天边又近在耳前。
“哥哥……”
我不得不从深眠中苏醒,眨了眨眼,缓缓转过头。
我的弟弟躺在我身边,手撑着头正冲我微微笑。
这是梦。
迅速闭上眼睛。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眼睛。
我不得不睁开,“这不是梦……”
“哥哥……”小小的身躯贴了过来,紧紧抱住我,然后叹息般地叫到,“你终于回来了……”
我浑身僵硬,几乎是下意识地跳起来冲出土壤,尖叫着远遁而去。
我无法相信弟弟依然还活着,不不不,他不是早应该投胎转世了吗?他不是已经完成遗愿了吗?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假的吧?
假的吧?
这一定不是真的!
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不知道飞了多久,我停了下来转过头,后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夜色茫茫覆盖大地,不见那记忆中的莹白。
风在吹,夹带着森林的气息。
我已经冷静下来,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我犹豫了片刻便转身飞了回去。
当回到那片地方的时候,我看到那片长满灌木的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如既往地晶莹而轻盈。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和愤怒,只有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本是个漂亮的孩子,以前他怨念从生的时候令我害怕,可当那些围绕在他身上的阴郁消失后,他漂亮纯粹得不可思议。
胸口忽然抽痛起来,弥漫起来的是一种痛苦与欢乐交织的情绪。
一直以来,我遗忘了一个事实。我曾经很爱他。
有时候我也觉得这种爱毫无缘由也莫名其妙,他是个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而且霸道嚣张对我并不好,我没理由喜欢他的。但人类的情绪非常奇怪,我依然喜欢他,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站在这个地方依然没有特别地恨他。
我停在了离他大约十米的距离。
“哥哥。”他苍白的脸近乎透明,放佛要立即随风而逝。
他总是很容易让我心软。
我不由自主地又走近他,打量他到底哪一点让我念念不忘。他的骨骼纤细而苗条,有一张精致的脸庞,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纯真的邪气。
或许我就是喜欢他这股纯真的邪气。
“哥哥,抱我。”他展开双臂。
我看着他。
他微笑等待着。
我迷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太小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在经历那么多事之后两个人还有亲密拥抱的可能吗?
我相信是后者,因为,他并不小。如果我们都还活着,我和他都三十多岁了。
他意识到我不可能走过去,放下手有些失落地垂下头。
我终于开口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抬头看我,笑得甜美而天真,“我没法离开。”
“为什么?”
“冥界之门没有为我打开。”
我有些吃惊,“为什么?”
他笑了,一贯的纯真而邪气,终于有了一丝以前的样子,“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吗?我执念未消,只能留在这里徘徊不去。”
我打量这个寂寞的森林,随口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从你离开一直在这里。”
“撒谎。”
“没有。”
我凝视他,“如果你还在这里,寒不可能没有发觉。”
他无奈地耸耸肩,“你不信就算了。”
我不想和他争论,争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不离开?”
“在等你啊。”他笑,指了指地下,那下面是我深埋的白骨。
一股怒气忽然不可遏制地从胸膛冒了出来,我恶狠狠地道:“等我做什么?我不想见到你!”
“哥哥知不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
“谁关心你的执念是什么?快滚!”我继续叫嚣,又想起自己也成了鬼不用怕他,心一横便飞过去推了他一把。
他一下子坐在地上。
我惊讶极了,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觉得自己能把凶残的他推倒。
“我没法离开这里。”他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成了地缚灵。”他说。
我明白了,难怪寒会发现不了他。地缚灵因对临死前地点的执念很深,死后气机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很容易隐藏自己的气息。
“他们错了。”弟弟从地上没事般站了起来。
错了?
我冷漠地看着他。
他道:“我其实有三个执念。一个是保护你,一个是杀了你,还有一个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想我原谅你?做梦!”我又生起气来。
他不为所动地说道:“他们破了我‘保护你’‘杀了你’两个执念,但第三个执念却没有破到,后来你为了我死掉,这个执念被强化了,以至于我依然留在了人世。”
我稍微冷静了一点,冷笑,“所以你要投胎转世,必须要得到我的原谅?”
他没说话,眼睛一眨不眨,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我大笑,“那你永远也别想转世了!”
我边笑着边转身往前飞去。真好,恶人有恶报,他成了地缚灵,他的执念是得到我的原谅,看来他得在那地方永远呆下去了。
我一直往前飞,心中充满快意,可是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
我又好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也永远无法投胎转世,永远徘徊人间,说不定某天就烟消云散了。
第一次,我燃起了要找到自己执念的决心。
当这个决定下定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心底有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有扇门被推开了的感觉。冥冥中我知道,只要再找到一个什么东西,我就能知道到自己的执念了。
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急迫,那种想要出来又出不来的急迫让人很不舒服,我匆匆忙忙地奔回A市,去了我曾经走过一遍的地方四处寻找,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但直觉告诉我如果找到了那个东西,我便可以投胎转世,彻底地告别人间。
当我被那股急迫的心情驱使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力量竟然强大起来,飞得更快,能带起旋风,当穿梭在大街小巷的时候能让人背脊发凉。以前我哪怕穿过人体,那人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鬼是依靠执念、情绪获得力量的产物。
突然间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
可是四处遍寻,依然找不到那个东西。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依然在徘徊在寻找,那种日复一日的急迫如同巨石压在我身上,快要将我逼疯。我知道快了,可是又几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找到。
那是什么?
在哪里?
夜空响起凄厉的鸣叫,过了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尖叫。
城市的灯火因为我的灵力关系受到干扰,灭掉了。大概运气不好,刚好弄掉了总线,导致临近的一片区域全都停电了。
我低下头,看到底下街道上的黑暗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最后整个城市陷入黑暗。
我喜欢黑暗,喜欢风,这让我感到安全。
鬼都喜欢黑暗阴冷的地方。
我漂浮在半空,想想这一生,这一世,想想那个遍寻不着的东西,忍不住又难过起来。
鬼是情绪与执念的产物,激动起来很容易造成破坏,我盘旋在高空尖叫着,像个电影里演的恶魔。我知道我应该控制,我不能继续这样,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我不发泄出来我会爆掉。
过了好久,终于筋疲力尽地发泄完了,我飘回下方高楼,将自己藏到角落的阴影里,昏昏欲睡。
寂静的黑暗里,我又想起了我的弟弟,那个被束缚在森林里的孩子。现在看来,我何尝也不是被束缚在这个城市里的怨灵?
其实没有区别的。
我真的真的很想离开,结束这混乱阴郁的人间之行。
没道理一个人会一直在痛苦里挣扎而永远不结束的,这不公平。
此后又稀里糊涂地过了好久,具体多久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只是在城市里穿梭着。
我已经能实体化了。
当月圆之夜,我甚至可以实体化地出现在普通人群里,和他们说话聊天。这是一件以前从来都不敢想的事,在众鬼中已经可以成为强者。就连我弟弟鼎盛的时候也没我厉害。
可伴随着力量增强,我心中的怒气和痛苦与日俱增。不能说这种力量不好,至少有些除灵师来找我麻烦的时候我可以安然脱身。
我没伤害过一个人,但在发泄的时候肯定造成了破坏,他们来抓我是应该的。
这样紧张的气氛让我更加焦虑,焦虑增长痛苦,痛苦增长力量,然而想要的那东西却一直找不到。
当我在午夜的上空盘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开始我没有认出来,他身上泛着灵光,是一个强大的除灵师,我决定先下手为强干掉他,可当我冲到他面前的时候却被他熟悉的容貌震慑了。
他没有准备还手。
我瑟瑟地收回手,站在他面前,低声问道:“你是来抓我的?”
“看来你还没有彻底失去神智。”寒说。他指的应该是我刚刚收手的事。
我抬头打量他,他似乎老了一些。眼角有了一点点皱纹,可依旧强壮而俊美。时光在他身上缓缓流淌,那是属于人类的时光。
而我的时间早已禁止。
他给我的感觉没有变,锋利而强大,冷酷而无情。
老朋友,或许应该打个招呼。我思索着,笑嘻嘻地问道:“好久不见,你是不是结婚了?”
我以为他会给我一巴掌或者敲我一下,没想到他点点头,说:“结婚很久了,连儿子都有了。”
“儿子?”我愣了愣,“多大了?”
“今年八岁。”说起儿子,一贯冷漠的寒脸上泛起一丝柔和。我理解那种感觉,人类对于亲情是十分奇妙的,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有时候强大得可怕,诸如很多人间亲情神话;有时候又扭曲得可怕,诸如父子相残母女相恶,诸如……我和弟弟。
“我能看看他吗?”
“那小兔崽子太操蛋了,今天没带他出来。”寒唾弃地说道,可眼神明显是甜蜜的。
我有点失望。
“不过我带了他的照片。”他随手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全家福。上面是一男一女,女的笑得很温柔,男的大概不习惯对着镜头笑,硬是笑出了一脸狰狞,中间有个小小的孩子,眼睛大大,表情有些高傲,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寒。
我指着照片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看你,照个相像是要杀人似的,也不怕吓着别人。”
寒沉了一张脸,劈手夺过照片,被我灵巧地避开了。
他似乎一愣,收回手。
我斜眼看他,这么多年还没长进,早就魂飞魄散了。
“你老婆?”我吊儿郎当说道,“长得很一般嘛,你竟然喜欢这种类型的?”
“她是最漂亮的。”
我冲他做鬼脸,“骗鬼呢?”
他沉了脸,杀气腾腾。
我看他真要生气了,连忙收起玩笑,“仔细看她确实有点漂亮,她也是除灵师?”
“不是。”寒终于从我手里夺走了照片,“她是一个音乐老师。”
我差点又笑哭了,“你竟然娶了音乐老师?你懂音乐吗你?”
寒忍无可忍,怒道:“你为什么还没投胎?”
恼羞成怒了。
其实我懂那种爱一个人的感觉,我连我弟弟那样的人都能喜欢那么久,寒喜欢上一个音乐老师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我在嫉妒,嫉妒一切获得幸福的人。凭什么他们可以幸福,而我要承受这一切?
我做错了什么?
我笑嘻嘻歪歪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找到我的执念。”
寒没有表情,非常沉默。他一向喜欢用沉默来应对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在找一个东西,就在A市。”我告诉他,“只要找到了我就可以离开。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作为老朋友,我们不用拼得你死我活,你帮我把这个东西找到,大家都能解脱了,怎么样?”
寒的表情渐渐严肃,我从他紧盯着我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脸——冰冷的,阴郁的,却又笑嘻嘻的,玩世不恭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魔鬼。
寒答应了我的提议。
我们一起寻找、寻找,去了那些去过无数次的地方,最后一无所获。
“冷静!冷静!”寒声嘶力竭地叫到,阻止我继续扩大破坏的范围。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知道他是个能帮助我的人,于是我慢慢平静下来。
周围一片狼藉。
寒摔倒在地,口角流血。
我连忙过去扶住他。
他起来咳嗽了两声,然后伸手摸胸口的口袋,尔后惊慌道:“照片,我的照片!我的照片不见了!”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
此时我们已经回到了我以前做的那套别墅,这栋别墅因为经常闹鬼的原因已经无人敢靠近了。
那是自然的,我经常光临这个地方找东西,翻来覆去。
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寒将四周翻得乱七八糟。
我纳闷于他如此紧张,“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唯一的一张!”
“那回去再照一张不就得了?”我把自己扔在沙发里翘着一条腿无所谓地说。
他的背影僵硬了,过了好久,才缓缓道:“那张照片,是我妻子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你妻子……”
“她去世了。”
我沉默。
过了好久,我说:“我们再找找。”
我们在楼上楼下找来找去,找了很久,寒忽然在我背后说:“我找到了。”
“在哪里找到的?”我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来回找了好几遍都找不到。
“就在那间屋子里。”寒向右指了指。
我纳闷地看了一会儿,“哪间屋子?”
“那间。”寒说。
我又望着他指的方向一会儿,瞪着眼睛问他,“你在开玩笑吧,那里只有墙,哪来的屋子?”
寒吃惊地看着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看了看他的右边,又看了看我,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走到右边的墙壁前伸手推了一下,当然,他什么也没推开。然后他转头看我,“这里……你看不到?”
我看他的眼神一定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寒的眉头皱了起来,然后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墙,尔后……他钻进了墙里?!
我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我确信他只是一个人类而不是鬼魂什么的,为什么他会钻到墙里去呢。
震惊的同时,我开始思考他刚刚说的话。不,说不定我思考的方向错了。说不定他说的是正确的,那里确实有一个房间,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房间。如果有,为什么我会看不见?难道那个房间贴了令鬼看不到的隐身符?
心里有点乱,我站在墙边等候。
大概一刻钟的样子,寒又从墙里钻了出来,表情有些微妙。
我在两个可能中徘徊,最终觉得后一种可能大些,“那里确实有一个房间?”
寒点点头,“你看不见?”
我没说话。
“要进来看看吗?”
“没有房间,如何进去?”
寒定定地看着我半晌,道:“你不想看,自然看不到。”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或许你一直在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我震惊于听到这句话的心情不是激动而是抗拒。
皱紧了眉头,我抚住胸口,不太明白这异样的感情是为何。
寒却忽然道:“我知道你的执念了。”
我惊讶地抬头。
寒凝视着我缓缓道:“你的执念是……遗忘。”
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冥冥中传来咔嚓的轻微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解开了。身子经不住颤抖起来,在身体的核心不断地喷涌出强烈的情绪,头脑开始眩晕,世界像是被分割成斑驳的光影。隐隐中听到寒的声音,“既然知道了你的执念就好办了。”
我勉强聚拢心神,却看到他抬枪对着我,一颗银色的子弹旋转着飞来。
我下意识地想要逃开,可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根本无法移动。直到胸膛被子弹贯穿,凉意弥漫心间,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愣了一秒,胸口的凉意被剧烈的痛楚取代。
“你……”捂住胸口,我痛苦而愤怒地看着寒,眼神应该相当恶毒。
“现在,你该能看到这扇门了。”寒却没有再开下一枪,他拎过我,将我拖到了墙壁前。
我被他带得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挣扎着抬眼,眼前竟然真的有一扇门,一个房间。
熟悉得不可思议。
记忆不受控制地开始流淌。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是我小时候的房间。
忽然害怕起来,下意识地后退。
“进去。”身后却传来冷酷的声音。
“不……”
“进去!”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将我推进了门,“如果你找不到你的执念,永远别想转世。”
我被迫进入了房间,看到了里面的景象。那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只有一张小小的床,床边有张米色的床头柜,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已经十分陈旧,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脑海里的匣子打开,一段久远的记忆从深海里浮现。那是我八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嫁入弟弟家。母亲是个优雅高贵的女人,可在经历未婚先孕和恶劣男人之后,她被一段又一段的感情伤害得很深。带着一个孩子的女人找到幸福很不容易,渐渐的,她觉得我是她的拖油瓶绊脚石,对我冷漠起来。我不怪她,真的,从来没有怪过她。一个女人本身就不容易,我的存在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犯错的证据和拖累她的包袱。
她终于遇到了弟弟的爸爸,我的继父。
继父是好人,但也是个正常人,他虽然从来没有把不快表现在脸上,但对我始终不冷不热。
只有弟弟,那样一个带着强烈好奇的孩子跑过来抱着我,说我是他的,要我陪他玩。虽然他一直在恶作剧,拿我当玩具,可我依然感激。我一直被忽视惯了,母亲和继父拿我当空气,几乎不和我说话,只有弟弟会缠着我,对我恶作剧。
是他让我感觉自己没有彻底被抛弃。
后来我生病了,躺在床上一天天衰弱下去,母亲和继父很忙,我就躺在这间屋子里,等啊等啊。不知道是等着他们来,还是等待着死亡。
在那时年幼的我的心中,我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的,非常害怕。
只有弟弟一直守着我。
“我不想死……”我哭着说。
弟弟趴在我耳边说:“哥哥你不会死的。”
“真的?”
“真的。”弟弟拉着我的手说,“我会保护哥哥,我们拉钩,但是哥哥以后要一直陪我玩哦。”
时光荏苒,风霜刀剑。时间就像一柄利剑将一切割破。
谁的容颜在苍老?
谁的誓言在褪色?
谁的目光依然?
是的,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那时候的他只是孩子气地说话而已,谁也没有真正地当真。可为什么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刻,他当真了呢?
他说我叫了他的名字,所以救了我,然后化作厉鬼缠了我十年。可我想不起来我叫过他的名字,而且不承认是我叫他救我。
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确实没有叫他救我,我只叫了他的名字,那一声是在生死关头出自本能的叫出了最重要的人的名字的喊叫,里面包含了爱和恐惧。
他听出了我的恐惧。
他救了我。
没有人能在自己爱的人陷入困境时不会去挽救。
然后他死了。
然后我也死了。
“你爱他。”寒的声音像是清风飘散,“可你又恨他,这让你痛苦,尤其你死在他手里,你无法原谅他。你选择了遗忘。”
是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为何选择遗忘。
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我叫了他的名字,可我不承认是因为我的原因害死了他。后来他加诸于我身上的痛苦,让我比死还要难受。我不能原谅自己竟然还爱着他,也不敢承认造成这一切的原罪是我自己。
“你不想找到真相,所以你一直没有找到。”寒在我身后无情地说。
我忽然从窗户飞了出去,尖叫盘旋着,发泄着胸口无穷无尽的情绪。那些悲哀、愤怒、爱意、痛楚像是刀子将我割得鲜血淋漓。
风在天空里盘旋呼啸着,最终我发泄完了。筋疲力尽。
过了好一阵,我才驾着风飞向郊外的森林。
森林一如既往地安静,树木比起十年前更高了。
弟弟不在。
“弟弟!弟弟!”我大叫。
四周回荡着我尖利的叫声。
“哥哥。”我的弟弟从空气里出现,一如既往的漂亮纯真。
“我原谅你。”我迫不及待地说到,“你解脱了。”
“为什么?”他似乎不解。
我说:“我原谅你了不好吗,问那么多干什么?”
“可我想知道为什么哥哥决定原谅我了。”他执着地说。
我凝视着他的面容,走过去将他拥在怀里,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
他没说话。过了好一阵才摇摇头,“不是你。你当初确实没有叫我救你,你只叫了我的名字。”
心头一酸,我将他抱得更紧了,“对,是我叫了你的名字。”
他吸了吸鼻子,“你不是不承认吗?”
“我承认了。”我说,“是我叫了你,害死了你。”
弟弟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在经过了那么多年后,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我嗯了一声,问他,“弟弟,我还有一个执念,你能帮我吗?”
他仰起头。
“我希望我们能和好,回到从前,好不好?”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太过灿烂以至于我感到自己像是抱着一个太阳,身体像是要烧着了。
事实上这不是我的幻觉,我的身体渐渐地开始变得透明。
“嗯。”他点点头,伸出小指,“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我伸出手和他小指相勾,然后转头看向匆匆奔过来的寒,冲他微微一笑……
“后来呢?”孩子问银发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男人摸着他的头说:“后来他们一起消失了。”
“啊?”孩子睁大漂亮的眼睛。
男人难得地笑道:“冥界之门打开了,他们一起转世去了。”
“那还好。”孩子长松了口气,拉着男人的手,“爸爸,再给我讲讲其他鬼故事嘛。”
“好啊,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