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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哗啦……”
奥兹华尔德长长的眼睫动了动,从午后小憩中醒来。
他寻声而望,只见左边的草丛一阵耸动,不多时,露出一个小屁股。
肥嘟嘟的小屁股侦察敌情一般停了几秒,确认没有危险后,小胖腿开始一点一点地爬着倒退。
奥兹华尔德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小坨折腾,在那个同样肉乎乎的上半身脱离草丛的前一秒,淡定地转回头,闭眼装睡。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有些事并不是装睡就能躲掉——
他的胳膊被猛地抱住,紧接着,一个凉凉软软的东西啵的一声亲上了他的左脸。
奥兹华尔德的眼皮跳了跳。
发觉某个凉凉软软的东西得寸进尺,隐隐有向自己嘴唇移动的趋势,他淡定地睁眼,面无表情地扫向挂在自己身上的一坨——
圆滚滚肉乎乎的小身子,蓬松凌乱的齐耳黑发,雌雄莫辩的婴儿肥脸蛋,紧闭的双眼,以及……
高高撅起、直直亲过来的小嘴。
奥兹华尔德处变不惊地抬手,那张粉嫩嫩、油腻腻的小嘴直接撞上了他的掌心。
发现触感不对,米婕疑惑地睁眼,正望进奥兹华尔德那双深紫水晶般的眼中,她眨眨眼,嗷的一声,无比娇羞地捂脸缩头扭腰摆臀。
这一连串动作米婕做得十分流畅妩媚——
如果她是个大姑娘的话。
但很可惜,米婕只是个小孩。
她的年纪和雌雄莫辩的五官甚至不会让她冠上“小女孩”三个字,她只是个小孩。
一个刚来巴斯卡比鲁九个月,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找巴斯卡比鲁的现任当家格连——曾经的奥兹华尔德索吻的四岁小胖孩。
奥兹华尔德直接无视米婕的娇羞小表情,一边站起一边将她从身上扒下来。
与此同时,他开始淡定地思考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有招奇怪小孩喜欢的特质——
你看,艾莉丝她就……
你看,米婕又这样……
你看,基尔巴特也……不对,基尔巴特不算,他是个好孩子。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归类为怪小孩的米婕,不知何时钻进了奥兹华尔德的披风,正锲而不舍地顺着那条大长腿往某处禁地爬。奥兹华尔德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撩开披风,把某只抱着自己大腿不撒手的小色孩揪下来,拎到眼前。
米婕立刻甜甜软软地叫:“奥兹华尔德!”
“格连。”奥兹华尔德纠正道,掏出手帕给米婕擦了擦嘴:“你又偷吃了什么?”
“抱抱!”米婕充耳不闻地挥动两截肉乎乎的小胳膊:“奥兹华尔德,要抱抱!”
“格连。”奥兹华尔德道,想了想,又用手帕的背面擦了擦自己的左脸。
米婕眼巴巴地望着他:“抱抱。”
“格连,”奥兹华尔德平声道:“叫格连……就抱抱。”
“奥兹华尔德,抱抱!”
奥兹华尔德:“……”
过了十几秒,他微不可闻地叹息,妥协地将那个软软肉肉的小身子扣在怀里,抬手拍了两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米婕立刻搂住他的脖子,对着刚才没亲到的右脸,重重地亲了一下。
奥兹华尔德道:“……米婕。”
米婕歪头,眼神火热火热地看他:“怎么啦?”
被一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膝盖的小孩用这种……饿狼见了肉的眼神盯着,实在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事:“米婕,你是……”
“砰——”
“嘤嘤嘤!”
***
奥兹华尔德和米婕同时望过去。
“你在这里啊,格连,”狼狈地趴在地上的杰克讪讪抬了下手:“找你好久了。”
紧跟着钻出草丛的夏尔洛特恨不得踹他一脚再堵上他的嘴,这男人都哼哼唧唧趴在地上了还不忘和格连大人搭话!居心险恶!甩他两鞭子都是少的!她就应该狠抽他一顿再找个没人的地方——
嘤嘤嘤!阿嵬茨作证她真的不知道格连大人在这里!
一想到自己刚才一脚把杰克踢到了格连大人眼前,夏尔洛特就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她她……夏尔洛特心里的小人咬帕子面条泪,她竟然让格连大人看见了那么粗暴的样子!嗷嗷嗷杰克·贝萨流士看姐姐之后怎么抽你!
……
事实上,与心理活动的激烈相反,夏尔洛特正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完全无法从她缩头装鸵鸟的动作中看出端倪的奥兹华尔德,只能先将米婕放在一边,向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的自家挚友伸出了手。
拉着他的手颤颤巍巍爬起来的杰克挠挠头:“洛蒂还是那么热情啊,哈哈……”
被提到名字的夏尔洛特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叫谁洛蒂……”
话音未落,就发现格连大人那双完美深邃的紫眼睛正平静无波地盯着她。夏尔洛特呆滞了几秒,脸色爆红,扭头飞快地钻进了树林。
奥兹华尔德迟疑地摸摸脸,他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杰克:“噗……噗哈哈哈……”
“……咳,格连,”半晌后,杰克揩掉笑出来的眼泪,从怀中掏出一物:“我这次来,是想让你看看这个。”
奥兹华尔德没有说话,过了几秒才慢慢接过那块没有链子的金色怀表。
他打开表盖,一串悠扬的乐声随之从怀表中流淌而出。
正在揪草叶的米婕立刻竖起耳朵,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旋律。
但奥兹华尔德没有给她机会多听,立刻就合上了表盖:“这是第几个?”
“第十一个。”
“我以为你对上次那个已经很满意了,”奥兹华尔德摩挲着怀表精致的表盖:“这个图案?”
杰克愣了一下:“格连不知道吗?”
奥兹华尔德看向他:“我应该知道?”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她在雪地上画的,”杰克叹息着摇了摇头,牵起嘴角:“我之前还以为这在巴斯卡比鲁有什么特殊意义,不过现在看来……这果然只是她一时兴起的涂鸦啊。”
杰克又提到了‘她’。
米婕一边用小胖手揉着草叶,一边用余光观察他们的互动。
杰克很执着,每次无论和奥兹华尔德聊什么,都会提到‘她’,而每当他提到‘她’时,奥兹华尔德的反应就只有一个。
别开视线,转移话题。
果然——
“基尔巴特继承黑鸦的仪式暂定在九月,他希望你能来。”
“我当然会来,”杰克毫不犹豫道,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绵长地望向河对岸:“因为对我来说,那也是重要的一天。”
奥兹华尔德沉默不语,并未觉得这回答有何不妥,米婕却倏地抬头,蹙眉看向杰克。
在社会底层生存的数年让杰克对他人目光非常敏感,几乎是立刻回过头,却只看见了身穿白色蓬蓬裙的小胖孩傻乎乎揪草的画面。
“……米婕是不是又胖了?”
米婕抬头哼哼:“杰克才胖了!”
奥兹华尔德解释道:“她不让别人说。”
“是我看错了,”杰克立刻改口,蹲下揉揉米婕毛茸茸的小脑袋:“米婕比上次瘦了哦。”
米婕嫌弃地避开他的手:“杰克大骗子。”
杰克:“欸?”
“她一直都这样,”奥兹华尔德想了想,补充道:“很正常。”
下一秒,他口中正常的小胖孩就蹬蹬蹬跑到他脚边,拽着他的裤脚撅嘴道:“我要我要。”
奥兹华尔德道:“要什么?”
米婕撅着嘴不说话,直接去掰他拿着金色怀表的手。
奥兹华尔德将手抬高:“这个不能给你。”
“为什么?”米婕眼巴巴地望着他。
“……没有为什么。”
“米婕想要的话,我那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杰克接过奥兹华尔德手中的金色怀表,笑眯眯地看向米婕:“但这个不行哦。”
“可是米婕就想要这个。”
“米婕,”奥兹华尔德低头看着小胖孩,重复道:“这个不行。”
一向面无表情但实际上非常温柔好糊弄的奥兹华尔德严肃了。
米婕扁扁嘴,扭头就跑。
见胖乎乎的小孩委委屈屈地跑到树下,抱着腿背过脸往地上一坐,奥兹华尔德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过重了。犹豫了几秒,他慢慢走过去,抱起米婕,神色平静地在她肉肉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从某种意义上说,米婕其实非常好哄。
米婕眨眨眼,得寸进尺地努努嘴:“亲这里。”
……但他忘了米婕还有一个特点叫蹬鼻子上脸。
“米婕,你是女孩子。”
“说谎,米婕明明是男孩子。”
“我没有说谎,”奥兹华尔德把她放到地上:“只有女孩子才穿裙子。”
“才不是,”米婕揪揪身上的裙子,撅嘴道:“管家伯伯说过,米婕长得是男孩子。”
“他说的是‘米婕长得像男孩子’。”奥兹华尔德纠正道。
“是——”米婕拉长音。
“……像。”
米婕捂着耳朵一扭头:“奥兹华尔德大骗子!”
奥兹华尔德:“……”
在一旁笑得肚子抽筋的杰克走过去解围,拿下米婕捂着耳朵的手,捏捏她肉乎乎的小脸:“等你长大就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啦。”
奥兹华尔德立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米婕咬着大拇指看他们:“那米婕什么时候长大?”
奥兹华尔德和杰克对视一眼,杰克笑道:“米婕想要快点长大吗?”
米婕看了看他:“不想。”
“欸?”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回答想吗?
奥兹华尔德沉吟片刻,拽了一下杰克,向他勾勾手指。
杰克心领神会,附耳过来。
半分钟后,杰克讶异道:“你想让我告诉她不能随便亲吻异性?”
奥兹华尔德点点头。
杰克戳他:“你怎么不自己说?”
“我说过,”奥兹华尔德顿了顿:“她总问为什么,我解释不清楚。”
“我也解释不清楚啊,”杰克摊手:“就算和她说一位淑女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或者这种事只有恋人能做,你觉得她听得懂吗?”
奥兹华尔德反问道:“这些很复杂?”
“对她这个年纪来说,是的。”
奥兹华尔德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家挚友。
杰克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过了几秒,目光投向河对岸:“格连,其实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是关于……高塔里那个人的,我们去那边吧?”
奥兹华尔德探究地看着他,半晌才点点头,嘱咐米婕不要乱跑后,和杰克两人绕路去了河对岸。
米婕望着他们的背影,慢慢放下了咬在嘴里的大拇指。
***
“格连大人他们走远了?”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夏尔洛特钻出树林。
完全没想到她还在的米婕一愣,扭头看了一眼后,幸灾乐祸地笑了。
“你笑什么?”夏尔洛特并不知道自己头发上还沾着树叶,她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河对岸交谈着的两人身上,再三确定她家至高无上俊美绝伦的格连大人完全没有注意这边后,才分神扫了一眼米婕。
然后她的脸就黑了。
某只小胖孩还在不知死活地扒眼皮吐舌头:“洛蒂羞羞羞!看见奥兹华尔德就跑!”
夏尔洛特握拳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把小胖孩揪了过去,按在自己腿上,教训似的打屁|股。
“你是不是当姐姐好欺负?”夏尔洛特磨着牙:“你以为姐姐像格连大人那么好糊弄……呃,心软?姐姐可没格连大人那么好心!敢来笑话姐姐,皮痒了是吧?”
“洛蒂小气鬼!”米婕挣扎道:“洛蒂还说奥兹华尔德好糊弄!”
“闭嘴,那是幻听。”
“才不是幻听,米婕要告诉他,”米婕挥动着小胳膊想引起河对岸两人的注意:“奥兹华尔德!奥兹华尔德!”
“不许叫!告诉你,姐姐和格连大人的关系是牢不可破的!别想挑拨离……”
“你们有关系吗?”
“……”夏尔洛特手上使劲。
“哇哇哇!”
夏尔洛特得意了没几秒,突然全身一僵。
因为她看见河对岸的奥兹华尔德不知为何动作一顿,朝她们这个方向转过了头——
杰克想要带艾莉丝出去。
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但想到杰克对蕾西近乎扭曲的执着,奥兹华尔德心中总有股怪异而隐秘的不安挥之不去。他微微蹙眉,一言不发地听着杰克给出的理由,就在这时,米婕突兀的哇哇大叫转移了他的注意。
他寻声而望,正好看见夏尔洛特拎着呲牙咧嘴的米婕,嗖的一下钻进了树林。
奥兹华尔德愣了愣,过了几秒才重新看向杰克。
不知何时沉默下来的杰克,正用一种深邃而平静的目光盯着自己这位拥有无上特权的挚友,而在奥兹华尔德回过头的前一秒,他仿佛变脸一般,重新挂上了往日里人畜无害、温温软软的笑容。
歪了下头,深碧澄澈的眼中满是真诚。
“格连,你相信我,我只是想让艾莉丝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
“虽然一直被囚于高塔,但她本身并没有错,不是吗?”
“就像当初的蕾西一样。”
***
夏尔洛特不顾米婕呲牙咧嘴的抗议,一路狂奔。
直到快要跑出树林的边缘,已经能看见前方的巴斯卡比鲁府邸,她才慢慢停下脚步。
差点又被格连大人看见自己粗暴的样子,夏尔洛特后怕地拍拍发烫的脸颊,却忘了手上还拎着米婕,扑的一声,某只小胖孩脸朝下砸在了地上。
“……哇哇哇!”
夏尔洛特脸上的热度立刻降了下来。
“洛蒂大坏蛋!嗝!”哭得直打嗝的米婕从地上爬起来。
“姐姐就大坏蛋了怎样?”尽管嘴上不客气,夏尔洛特还是拉了她一把。
“洛、洛蒂老女人!嗝!洛蒂嫉妒米婕比你年轻漂亮!”
正帮她拍掉身上泥土和草叶的夏尔洛特:“哈啊?”
虽然被说成“老女人”让夏尔洛特有点恼火,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她把米婕像拎小鸡崽一样拎到眼前,扬着下巴,挺了挺胸前饱满傲人的两团:“姐姐这才叫年轻漂亮……”
“好小!”
“……你还没有呢!”
“谁没有?”米婕学着她的样子抖了抖胸,发现毫无起伏后嘴犟道:“等米婕长大就有了!一定比你大!”
夏尔洛特相当不屑地嗤了一声,想了几秒,觉得不对:“你知道自己是女孩子?”
米婕揪揪身上的蓬蓬裙:“米婕当然是女孩子。”
“……那你干嘛对格连大人说谎?”
“奥兹华尔德太啰嗦了,如果米婕承认自己是女孩子,他肯定会说什么要做淑女啦,不能随便亲吻异性啦,然后不让米婕亲他的。”米婕噘嘴道:“什么都不能阻止米婕亲奥兹华尔德。”
夏尔洛特撇了撇嘴:“你还真是喜欢格连大人啊。”
“那当然,”米婕板起小脸:“差点忘了,米婕和洛蒂是情敌。”
“……什么情敌,别拿你那种小儿科的感情和姐姐比,姐姐那叫爱,最真挚深切的爱!”
“哦,”米婕眨眨眼:“那米婕对奥兹华尔德也是爱。”
“小屁孩懂什么爱。”
“米婕当然懂!”被拎在半空中的米婕开始挣扎:“米婕都爱奥兹华尔德好长好长时间了!”
夏尔洛特提醒道:“你才来巴斯卡比鲁九个月。”
米婕歪头道:“九个月不长吗?”
“哼哼,”夏尔洛特将小胖孩放到地上,居高俯视:“姐姐来巴斯卡比鲁都快一年啦。”
“你也是第一眼就喜欢上奥兹华尔德的?”
“那还用说,”夏尔洛特双臂环胸:“你在怀疑格连大人的魅力吗?”
小胖孩咬着大拇指不说话了。
“对了,”夏尔洛特突然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格连大人原来名字的?”
米婕咬着大拇指的动作一顿,几秒后贱兮兮道:“洛蒂想知道吗?”
夏尔洛特蹙眉看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告诉你吧,其实米婕从一开始就知道奥兹华尔德的名字,”米婕哼哼道:“米婕喜欢上奥兹华尔德的时候,洛蒂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夏尔洛特:“……”这是把她当白痴了吗?
夏尔洛特揉揉太阳穴,她向来不屑与小孩争辩,但涉及到对格连大人的爱,这是原则问题。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反驳,就见从府邸方向走来一个脸上有印纹的高大男人。
“梵谷?”
“找你很久了,有任务。”
“任务?”夏尔洛特疑惑道:“可是格连大人明明在……”她指了指身后的树林。
“是婆婆的命令,”梵谷答道:“在九月的继承仪式之前,有些障碍要扫清。”
障碍?扫清?正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米婕突然凑上前:“米婕也要去!”
“现在不行,”梵谷摸摸她的小脑袋:“你还太小了。”
米婕气势汹汹地给了他一拳:“米婕已经不小了。”
梵谷笑了笑,接住她软绵绵的小拳头,看向夏尔洛特。
“我不去,”夏尔洛特脸色难看:“我只听格连大人的命……”
梵谷不赞同地打断她:“洛蒂!”
夏尔洛特非常不情愿,但她个人的意愿微不足道。临走之前,她将还在捶捶打打想要跟去的米婕拎到树下:“老实在这儿等着,不许跟来,听到没有?”
米婕不说话,冲她扒眼皮吐舌头。
夏尔洛特:……完全不想搭理她。
望着夏尔洛特和梵谷离去的背影,米婕想了想,最终还是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
她收起嬉皮笑脸,枕着双臂躺在树下。
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漏下。
——米婕都爱奥兹华尔德好长好长时间了!
——其实米婕从一开始就知道奥兹华尔德的名字。
——米婕喜欢上奥兹华尔德的时候,洛蒂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米婕眼色平静地望着密密匝匝树叶后的天空。
不会有人知道,其实刚才她并没有说谎。
这些……都是真的。
***
米婕·巴斯卡比鲁,是她这一世的名字。
奥莉维娅、葛莱、菲奥娜、珍妮特……艾希、凯。
米婕,是她拥有的第十二个名字。
在这漫长的十二次中,她有时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有时是嗷嗷待哺的婴儿,有时是丧夫丧子的中年寡妇,有时是美貌富有的贵族少女……但无一例外,无论在何时重生,在何处醒来,她都会无法避免地回到首都沙布利耶,无法避免地和一个人相遇——
格连·巴斯卡比鲁,或者……奥兹华尔德,她还是奥莉维娅时,一见钟情的青年。
奥莉维娅是真正意义上被宠坏的孩子,她出生在上流社会的贵族家庭,唯一的哥哥早夭,父母将她视为掌上明珠,极尽娇惯。
过度的溺爱让奥莉维娅更加骄纵,听惯了阿谀奉承,丝毫不懂得尊重他人。
直到……在一次宴会上,她脚下不稳,将红酒洒在了那个一直跟在巴斯卡比鲁当家身后、穿着深红长袍的青年的身上。
青年掀下帽子,黑发紫眼,俊美绝伦。
奥莉维娅的心跳,无法控制地加快了。
那是浅薄的爱慕。
泼酒、踩脚、装醉、迁怒,为了能接近奥兹华尔德,奥莉维娅无所不用其极,换来的却是沉默、避让、忽视和面无表情的警告。
奥莉维娅曾一度怨恨奥兹华尔德的无情,但在她父母病逝、遭人追杀时,却只有这个已经继承了‘格连’之名、一向面无表情的美丽青年,向她伸出了援手。
那段不到半年的朝夕相处,让奥莉维娅第一次有机会真正了解她昔日喜欢的人。
他沉默,却不冷酷,他寡淡,却很温柔。
当奥莉维娅在散步中,看见奥兹华尔德靠着树干小憩,头上落着小鸟的画面时,她早已冰冷停滞的心,再次跳动起来。
她终于真正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人。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也被父亲虚伪的表弟接回了家中,开始了长达两年的笼中鸟生活。
这种名存实亡的贵族生活终结在九月的一次宴会,同时终结的,还有奥莉维娅不到25岁的生命。
那是一次屠杀,身穿深红长袍的巴斯卡比鲁家仆人,杀光了所有人。
然而,劈入肩胛骨的一刀却奇迹般地没有让奥莉维娅立刻死去,她拖着剧痛的身躯,艰难而无力地想要逃离这座地狱般的府邸。
却在遍布尸体和血水的走廊,看见她深爱的青年,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曾经养成的依赖让奥莉维娅下意识想要开口求救,却在猛地想起杀人凶手就是他的部下后,一边摇头,一边流泪后退。
“为什么……这样做?”
奥兹华尔德的回答是沉默地拔出了剑,这一次,长剑精准地刺入了她的心脏。
奥莉维娅目光涣散地向后倒去,奥兹华尔德抽剑揽住她,过了许久,轻轻将她放在了地上。
变成透明的奥莉维娅浮在空中,惊慌地看着自己的尸体。
她看着奥兹华尔德合上自己的眼皮,看着他面对走廊中地狱般的惨状,紧紧握拳。
看着他提着滴血的剑,缓慢却坚定地离开。
奥莉维娅只看到了这里,就被卷入了巨大的涡流。
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换了名字,换了身份,成为了另外的人。
她仓惶地发觉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可当她排除万难,在宴会上找到自己的父母时,却也看见了父母身边站着的、熟悉又陌生的青年。
她的哥哥。
这一次早夭的,变成了她——
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奥莉维娅其人。
……
她彷徨过、绝望过、挣扎过,然后,习以为常。
她一次次在过去重生,又一次次死于沙布利耶的九月巨变,生命循环往复,却无法避免地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
唯一的慰藉,是她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真相——
杀人,是为了救人。
堕入阿嵬茨的活人会变成丑恶嗜血的锁链,只能被欲望驱使,再无可能进入轮回,再无可能……重生为人。
可是,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让她无法重入轮回?是什么让她的时间停滞不前?
是什么将她囚禁于过去,一次次地重复无法改变的死亡?
他呢?
那个下令屠城的黑发青年……又做了什么?去了哪里?
……
万千思绪浮浮沉沉,却在瞬间化为虚无。
耳边有脚步声传来。
米婕眼中的焦距渐渐恢复,她闭了下眼,再次睁开时,眼中经过岁月淬炼的平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属于孩童的稚嫩和天真。
她一咕噜爬起来,屁颠屁颠地向走来的黑发青年跑去,衔着笑张开了双臂。
***
“♬ ♪……♪ ♬ ♬……”
奥兹华尔德只弹出了几个单调的音节。
他面无表情,手指僵硬地停留在琴键上,仿佛在瞬间失去了弹下去的力气。
又是……这样。
奥兹华尔德面色如常地收回手,目光投向窗外,等待心底涌出的没顶哀伤自行消褪。只是,这次并不像往常那样顺利——
米婕爬上了他的大腿。
……好沉。
奥兹华尔德把小胖孩捧起来掂了掂,有些犹豫要不要勒令她开始减肥。
米婕不知奥兹华尔德心中所想,挣扎着坐回他怀里,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巴掌拍在了琴键上。
……她想干什么?
米婕又拍了几巴掌下去,一次同时按下好几个键,声音非常……刺耳。
奥兹华尔德将她的小魔爪收于掌心,转移话题:“你饿了吗?”
“不饿,米婕想弹琴。”小胖孩眼睛亮亮地看他:“奥兹华尔德教米婕。”
奥兹华尔德没有说话,几秒后手指灵活地在琴键上弹出一串动听的音符。
“不是这个,”米婕摇摇头:“是刚才那个。”
刚才那个?
奥兹华尔德想起自己最开始弹出的几个音节,没有动。
“唔,就是,”米婕以为他没听懂:“就是很像……杰克那块表里的。”
奥兹华尔德沉默半晌,抬起手,慢慢在琴键上弹出几个音节。
“就是这个!”米婕眼睛一亮。
奥兹华尔德看着她,想继续弹奏,手指却仿佛受到了什么阻力一般,不自觉停了下来。
米婕撅嘴道:“怎么不弹了?”
“……你喜欢这个曲子?”
米婕大力点头,见奥兹华尔德还是不动,抓着他的手指去按琴键。
她的那点力气在奥兹华尔德看来就是挠痒痒:“米婕,换一个曲子。”
“为什么?”米婕疑惑道:“奥兹华尔德不喜欢杰克作的曲子吗?”
“……不是杰克,是我作的。”
“咦……咦?”米婕眨眨眼,随即眼中充满崇拜:“奥兹华尔德好厉害!”
很久没被夸奖过的奥兹华尔德:“……谢谢。”
“可是,”米婕往奥兹华尔德怀里钻了钻:“为什么奥兹华尔德作的曲子会出现在表里?”
奥兹华尔德搂住小胖孩的后背,防止她掉下去:“为了纪念。”
“纪念?”米婕仰起小脸:“纪念谁?”
奥兹华尔德没有回答,神色平静地望着眼前的黑白琴键,眼中却没有光亮。
米婕戳戳他的手背,小声道:“不能说吗?”
不能说吗?奥兹华尔德同样也在问自己。
他慢慢摇头,刻意忽视心底涌出的没顶悲恸,抬手轻轻摸了摸米婕的头。
“纪念……蕾西。”
蕾西?
“蕾西是谁?”
奥兹华尔德再次沉默,米婕等了几分钟,乖觉地想要转移话题,却听他轻声道:“是我妹妹。”
米婕愣了一下:“啊?”
“蕾西是我妹妹,”奥兹华尔德平静地看着她:“已经不在了。”是他杀死的。
妹妹?
已经不在了?
米婕在奥兹华尔德怀里转了个身,不让他看见自己震惊的表情。
十一次重生,她第一次知道奥兹华尔德还有一个已经过世的妹妹。米婕消化着这个信息,心里却明白这可能已经触及了奥兹华尔德的底线,不能再问。
“不管她啦,”米婕调整自己的表情,伸出小胖手,拍拍琴键:“奥兹华尔德教米婕弹琴!”
小孩子也许可以轻易忘掉上一秒还在好奇的事,奥兹华尔德却很难立刻压下心头的钝痛,他沉默几秒,建议道:“你可以去找杰克。”
“杰克也会弹琴吗?”
“他是音乐盒工匠。”
米婕托腮思考着这个建议的可行性,最后一撇嘴:“米婕还是想让奥兹华尔德教。”
奥兹华尔德叹息,将手放于琴键上。过了许久,他再次收回手,起身抱着米婕往外走:“我们先去吃饭吧。”
“不去不去!”米婕立刻挣扎:“教米婕弹琴!”
“我饿了,”奥兹华尔德平声道:“给我点时间……下个月基尔巴特完成继承黑鸦的仪式之后,我就教你。”
他的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米婕听到这句话后异常的沉默,等他回过神,就见米婕搂着自己的脖子,眼巴巴道:“说话算数!”
奥兹华尔德道:“嗯,算数。”
“下个月就教米婕!”
“嗯,下个月。”
“啵——”
“……米婕。”
米婕紧紧搂着奥兹华尔德的脖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神复杂地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
下个月,继承仪式,贵族宴会。
沙布利耶的九月巨变,终于要来了。
***
米婕没有被杀。
在奥兹华尔德下令屠城之后,米婕就被夏尔洛特扔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被丢在地毯上,还没爬起来,就听见门外“咔嚓”一声,落了锁。
米婕愣了愣,被限制自由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在地毯上呆坐片刻,她爬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找能开门的东西。
桌椅?梳妆台?书籍剪子木梳台灯?
米婕蹙眉在夏尔洛特的房里扫视一周,最后,目光迟疑地落在窗户上。
这里是二楼。
米婕沉默半晌,走到床边拽下床单,一角在床柱上打了个死结,想了想不放心,又用另外一角打了个死结。这才打开窗户,确定四周没人后,将床单一抛,紧紧攥着床单向下滑。
一开始很顺利,但在离地面不到一米时,米婕手上一滑,抓不住床单,摔在地上崴了脚。
她坐在地上揉了揉青肿的脚腕,然后拖着跛脚慢慢朝举行仪式的地方走。
不知走了多久,看见了多少倒在血泊中的尸体,米婕隐约听见了奥兹华尔德和杰克的对话声。
她黯淡的眼神一亮,顾不上脚腕的酸痛,咬咬牙朝声源跑了过去。
那里正是巴斯卡比鲁举行继承仪式的房间。
米婕还没有走近,就见杰克失魂落魄地从里面出来。
他昔日温暖耀眼的金发上满是血污,碧绿的眼中一片阴霾。米婕被他的神情骇住了,心中涌出的巨大不安让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她看见了他手上还在滴血的剑。
……那是谁的血?
杰克漠然地看了米婕一眼,如同看着一个死物,径直从她眼前走过。
在他离开的瞬间,米婕冲进了举行仪式的房间。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地上的基尔巴特,和他背上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捂嘴屏息又向里面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脚步。
她捂着嘴的手垂了下来。
昔日总是面无表情的黑发青年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如同深紫水晶般地双眼紧紧合着,黑发混着血水黏在脸上,嘴角没有像往日那般勾着寡淡的弧度,却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遥不可及。
米婕的眼中失去了光亮。
她设想过无数的可能,却没有一种是眼前这样。
原来……我们死在了同一个晚上?
她慢吞吞地向前走。
——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他在那一天之后……又做了什么?去了哪里?
——他死了。
——给我点时间……下个月基尔巴特完成继承黑鸦的仪式之后,我就教你。
——他死了。
他……死了。
米婕突然就手足无措起来。
她茫然地看着奥兹华尔德苍白的脸。
看着他紧闭的眼,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唇,看着他绅士服上大片大片的血污。
最终慢慢地蹲下,抱起他被砍下的头颅,把脸贴到他冰冷的脸上。
她原以为,这次会不一样,身为巴斯卡比鲁的自己不会在沙布利耶巨变中被杀。却不曾想过,如果被杀的人是他,该怎么办。
清咸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下。
她是真的以为这次会有未来,她是真的……在等他教自己弹琴。
可是他现在……去哪里了?
米婕紧紧抱着奥兹华尔德的头颅,神情呆滞,泪如泉涌。
——是谁杀了他?
——杰克,杰克·贝萨流士。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
——现在该怎么办?
——不知道。
——你有什么?
——我一无所有。
——你有什么?
——我有……时间。
她有……时间。
米婕的眼睫颤了一下。
她黯淡的眼中渐渐有了一丝光亮,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她有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
她还可以重生,重生后又能够见到活着的他。
米婕的眼眶又胀又痒,还在流泪,心底却忽地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奇异的平静。
她捧着奥兹华尔德的头颅,轻轻亲了一下他冰冷的嘴唇。十一次重生,十一次重逢,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这样亲密。
她亲了亲,嫌不够,又亲了亲。
然后,慢慢拾起了奥兹华尔德尸身边上的长剑。
无需……绝望。
她有时间,她还会重生。
一次不行,就试两次,两次不行,就试三次——
她总会找到所有被掩盖的真相,总会找到,他们两人……都活着的未来。
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