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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风云又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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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座青云峰,此山高耸入云,有千仞绝壁,在那绝壁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量的悬棺。附近的少数民族有悬葬的习俗,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的累积,这才形成了现今这壮观的局面。
在沧州境内,此山此崖都算是小有名气。青云峰亦被当地人称之为悬棺山,而那面千仞绝壁又被称之为坟冢崖。
血虫已经虚弱之极,欧阳明日好不容易才一路追踪至此,总算在坟冢崖寻到了习清幽的气息。因这绝壁奇险,欧阳明日费了九龙二虎之力才下了悬崖,在其中一处的崖穴里找到了习清幽。
这个时候的习清幽看上去已与死人无异,她躺在一口腐朽的棺木旁,静无声息,面目呈现出一片死灰。欧阳明日连忙检查了一下,气若游丝,命散之象。
欧阳明日狠狠的一拳砸在了岩壁之上,五根指节顿时破裂渗出了血来,他双目血红,只恨不能杀了自己。清幽何以至此,他虽然知其不详,但大概发生了什么他却隐隐有数,他可以十分肯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害她濒死。
好个悬棺山!好个坟冢崖!清幽为何选在此地度反噬,其用意不言而喻,若不是料到大有可能挨不过去,她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
欧阳明日目光扫过这逼仄阴冷的崖穴,扫过那口腐朽的棺木。若她真熬不过,这里便将是她永久的安息之地,与这样一具陌生的古尸为伴……她考虑得还真周到!不打算惊动任何人,连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当了!若不是他有寻她之法,若不是她的谎言太假,是不是她就准备一个人在这里接受她命运的归宿?在这里凄冷冷的独自死去?她将他置于何地了?!她有没有想过,他该怎么办?她怎么这么狠心!这么可恨!!
欧阳明日只觉得整颗心都碎了。一挥手将那口腐朽的旧棺打下了悬崖,他席地而坐,将习清幽抱在了怀里。若这里将成为她的坟冢,那她的身侧只能有自己,岂能容他人长伴!
阴冷的山风吹进穴洞来,刮在他的面颊上,刺骨的寒意却冷不过他的心。怀中的爱人身躯已经寒冷,她的生命就快要走到尽头,而自己愧为神医,却没办法救她!
万念俱灰……
“黄泉路上多寂寥……”一阵耳鬓厮磨之后,欧阳明日温柔的看着她,“我说过我会一生守着你,接下来的路,我一定不让你一个人走……”热唇贴上她冰冷的嘴唇,欧阳明日辗转吸允。现在,他一定要将她的气味牢牢的记住,记入血液,记入骨髓,记入灵魂……
正在这时,习清幽的身躯猛然一缩,欧阳明日心头微震,停下了动作,低头不可思议的注视着她。随之,一声极弱的轻哼从她唇角溢出,欧阳明日发现她的五指正在微微紧缩,连忙扣上她的手腕,脉象竟有了转强之势,那是生命力又略有恢复的迹象。
只见习清幽的五指越收越紧。他马上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抗争!
轰隆一声,欧阳明日那已如死灰般的世界就像是被一道霹雳给劈得鲜活了起来。“清幽!!清幽!!”他连忙疾声呼唤她,期盼能得到一丝回应,期盼她能够听到。但徒劳无功,习清幽没有回应,她显得痛苦至极,接二连三的呻吟,拳头已用力到青筋凸出。欧阳明日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会,她又再次安静下来,像是力气散尽,刚恢复的一丝生气,又开始逐渐消散……
欧阳明日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刚刚才燃起的一丝希望,只求她不要又让他失望……这世间还能有什么比突见希望又重归绝望更残忍,更可怕的?!
动一动!动一动!动一动!!欧阳明日在心理默念着。她这样的毫无动静让人害怕!
“清幽,清幽,清幽,清幽……”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小声呢喃,透露出了多少的焦虑和难耐。欧阳明日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紧张的时刻,仿佛时间已经停滞,每一瞬都过得缓慢无比,每一瞬都像是在等待着漫长的判刑。
只是短短的一刻,他就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渐渐的,欧阳明日发现了一个规律,当她的生命体征每降到了临界之时,她就会猛然发力,像是要使出全身的力气般去抵抗,这个时候,她的生命体征就会短时间内得到提升。虽然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但她始终都不愿意泄下那最后的一口气。
热泪终于从他的双眸中滚落下来,欧阳明日明白了,他心中感动,贴着她的脸颊露出了笑容:“我的好清幽……你的心意我懂得……”她会一直抗争下去的!她求生意志是如此的强烈,如果连她都不愿意放弃,那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过早的言弃?!
“我一定会祝你一臂之力!”欧阳明日抱着她站了起来,面目中闪现的是如同磐石般坚毅的色泽。
习清幽被欧阳明日带回了清幽山庄。
山庄内立刻一阵鸡飞狗跳。尤其是白兔,看到明明已经上京的姐姐突然去而复返,而且还命悬一线。她吓得不轻,跟在欧阳明日身后一叠声的哭喊着,一直跟到了珍宝阁外。
欧阳明日没有心情理会旁人,入了绝阵之后,就把所有人隔离在了外面。在珍宝阁内,他将清幽安置在榻上之后,便取出了所有珍藏的药品。
当年曾给过上官燕的回魂金丹,他这两年间又重新炼出过五颗,现在尽数取出,一颗一颗的全化进了清幽的体内。
此外,续命膏、护心丸这些极珍药品就跟不要钱一样的使。欧阳明日知道习清幽的命数特殊,无论是布阵续命或是诊疗医治,都会彻底无效。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固本培元,用这些珍奇药物来加强她自身的体魄,也许能为她增加一些底气来与天谴抵抗。
夜深人静的时候,欧阳明日燃了三炷香,他站在窗前,麻木的看着那三道袅袅的青烟飘向天空……他秉性自傲,从未拜过神佛。过去,他只相信自己,认为命运皆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即便是再艰难的情况,他也有一股子敢于天抗衡,敢与神相争的豪气。只因,他极少遇见过彻底失控的局面,他总是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就算再棘手,也能想出一些险招来应对,不至于落到毫无办法的境地。他是个从不会低头,从不会服输的人!
但此时此刻的欧阳明日,却完全失去了这份骄傲。他的视线随着青烟飘远,显得有些空洞,一张脸上充满了软弱和无助……他就像是一个等待着运命裁决的信徒,忐忐忑忑又战战兢兢,嘴唇开开合合的不停念叨着,那是他在祈祷,今夜,他竟把未来寄托给了虚无缥缈的上苍……
但求能给清幽一线生机,但求苍天怜悯他!
也不知道是那些药物起到了一些辅佐作用,还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亦或是习清幽的意志力实在惊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习清幽虽然一直挣扎于生死线上起起伏伏,但始终没有被反噬彻底吞没,随着一日一日的硬抗,她渐渐的挺了过来,开始有了一些微弱的好转,在度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她的生命体征终于开始趋于了稳定。
把完脉搏之后,欧阳明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无力的靠到了椅背上,突然一阵头脑晕眩四肢乏力。也难怪,这一月多来,他的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从未松懈,此刻突然放松下来,便觉得格外的疲惫,就像是度过了一场经年的战争,早已虚耗过了度。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已不复以往的神采飞扬,那是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的男子。但他的内心却是喜悦的,总算是天不负他!清幽已经脱离了危险!
坐在床头,将习清幽抱坐起来,欧阳明日端着白兔熬好的补药,开始一口一口的哺喂她。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做着这样的事情,现在看着面色日益红润起来的习清幽,欧阳明日心中充满了希望,他掐算着她该苏醒的日子,满怀期盼的等待着。同时,他也盘算着,她苏醒之后,他一定要带着她立即远走,永远不再踏足中原这片是非之地。也许回到四方城,也许去一个没有他人干扰的地方避世,他只想和她平平静静的相守到老。
但上苍总是这样,他施舍给你一碗粥,让你饿不死,却也决不让你吃饱。
欧阳明日的愿望始终是无法达成的。在习清幽还未苏醒之前,就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一夜,欧阳明日与平日一样,还是坐在床沿旁吹奏着那管铜萧,他总是担心沉睡中的清幽会寂寞,所以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抽出空来,他都会陪着她说说话,如果没有话可说了,他就会为她吹上几曲,希望她能够听见。
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很轻很弱,但欧阳明日还是瞬间捕捉到了。
箫声顿止,欧阳明日语声冷厉:“谁?!”
没有人说话,月色透过敞开的窗户铺洒进来,一地的冷光。欧阳明日的心在扑通扑通的直跳,珍宝阁外布下了绝阵,当日为了守护他所珍藏的一阁奇珍,他没少花心血,关于奇门布阵,他来向极其自信,因为天赋过人,又经过常年的专研可说是造诣极深。虽说在武学方面还及不上家师,但要论起医术和奇门他早已青出于蓝。他敢说就算是师傅来了,能不能破解他的阵法还待两说,更想不出来普天之下还有什么能人可以在他还未曾察觉之下就能破解入内?
“来则何人?!若再不现身,休怪我不客气了!”欧阳明日双指夹紧了天机金线上的铜钱,已是蓄势待发。
又一声幽叹由外传来,这一次更加的清晰明了,那是一名女子的叹息。这时候房门缓缓的自行开启,随之,一名绝美的妇人步入了房内。
那一瞬,欧阳明日几乎屏住了呼吸。
月光随着这名美妇一并蔓延进屋,他似有一种她刚踏月而来的错觉。如此的容貌,如此的身姿,说不上是绝世,但总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让欧阳明日最震撼的是,她有着一张与清幽七分相似的面容,一样狭长幽深的眼眸,一样小巧挺拔的鼻子,一样单薄漂亮的唇形。不同的是,清幽总是带着一身英气,就像是最浓丽灿烂的花朵。而眼前的妇人却眉宇锁愁,一身柔弱堪怜的气质,似是那淡墨画卷之中最忧伤的一笔。
她是谁,已是不言而喻——清幽的生母,真正的神女,习玲珑!
欧阳明日从最初的震惊,到慌乱,到情怯,到忐忑不安,又最后归为了平静。他恭敬的一低头,礼道:“夫人。”
习玲珑点了下头,唇角上翘了一下,也许是在笑,但笑意根本没传递到她忧伤的眼眸之中。算是礼过了,她没再理会欧阳明日,而是缓步去了床前。欧阳明日只能静静的立在一旁看着。
俯身凝望了一会床上还在熟睡中的孩子,习玲珑突然潸然泪下,伸出颤巍巍的手去碰触习清幽,她的声音嘶哑,颤抖:“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都已经长得这般大了……漫长的十年啊……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习玲珑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个特点。当她在笑的时候,那种染上了苍白的雅淡之感仍然会使得旁人隐隐生疼。如果她落泪,更会使得周边人犹如被卷进忧伤的海洋之中,随着她一起心碎。何况欧阳明日本就最看不得为人父母所流露出的伤悲,这很容易让他联想起玉竹夫人。当年玉竹夫人也是这样,摸着他的脸颊,止不住的流泪,“儿啊,我的儿,娘亲对不起你,这些年来,让你吃苦了,受罪了……”
欧阳明日的心有些隐隐刺疼:“夫人,请勿要过于悲伤。清幽她,还好……”
习玲珑含泪的眸子轻扫了他一眼:“年轻人,谢谢你这一直替我照顾着这孩子,你需要什么报答,我都可以满足你。”
欧阳明日正色道:“夫人言重了,这是我该做的,并不求任何的报答。”
习玲珑没再坚持:“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忘了这孩子吧。”说罢,她突然一张手臂,习清幽便由床上飘浮而起,缓缓落入了她的怀抱中,习玲珑抱着习清幽站起身来,似要离开。
欧阳明日顿时一惊:“夫人,您想带走她?!”
习玲珑抬头看他:“幽儿与我分别十年,是时候回到我这个母亲的身边了。”
“不,夫人!您不能这么做!您可知道她的心意?她未必愿意跟你回去!”
习玲珑怔住了,眼眸中的忧愁又深了几分,随后,她低下头去,看着习清幽开始絮絮叨叨,显得有几分神经质,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没错,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啊,幽儿现在一定怨我极深,她可能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了,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我不能再让她继续漂泊了,我得带她回去,过去十年的亏欠,我只能在今后去加倍的补偿了……”
“夫人……”
“不必说了!”
见习玲珑心意已决,欧阳明日深感焦急,连忙挡在她身前:“夫人,您何不等清幽醒来,若她愿意跟您回去,我不敢有半分阻拦,但如果您现在非要自作主张,那晚辈就只好得罪了,我绝不能让您带走她。”
习玲珑神色冷了下来:“我要带走我自己的女儿,你又能做什么?!”
欧阳明日苦笑。这是清幽的母亲,也是自己将来的岳母,他能做什么?他又敢做什么?哪怕是半点的不敬,他也是万万不敢的。
一揖到底,欧阳明日恳求道:“还请夫人垂怜,我与清幽她情定终生,有白头之约。我一定会替您照顾好她的,望夫人成全!”
习玲珑有些动容,欧阳明日真心诚意,从神识里散发出的那股对女儿的浓浓眷恋是假不了的,是个痴情男儿啊……
她相信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幽儿,轻轻一叹,溢出了两个字来:“轩儿……”
习玲珑神色有些呆滞,像是陷入了思索。过了好一会,她突然抬起头来:“幽儿若跟了你,我们两母女可还有重逢的时候……”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茫然而空洞,欧阳明日拿不准她是在感慨,还是在询问。
但欧阳明日却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知道,只要清幽一旦清醒,他们一定会离开中原,远离朝廷,以清幽的性格,怕是此生都不会再去拜会自己的母亲了。
习玲珑神色突然一凛,显然欧阳明日的内心活动已经刺激到了她。
“缘起终有缘灭,你还是忘了她为好!”话音刚落,欧阳明日突然感觉到一股来自空气中的压迫,将他朝旁边一掀,他不由自主的就被这股无形的力量给逼到了一旁,习玲珑于是踏步离去了。
“夫人!!”欧阳明日大惊失色,拼尽内力挣脱开来,当跑出室外,却除了一片朗月冷光,已见不到任何人影了。
神女能飞天遁地,欧阳明日就算是想追,此时也无从追起,懊恼之下,廊柱被一掌震裂。“清幽!!”欧阳明日扬天发出了一声长啸,在夜空中久久不绝。
白兔在簌簌颤抖,眼泪跟不断线的珠子一样吧唧吧唧的往下砸。这段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了嘛?!!感觉什么都乱了,连天色都变了!世界都要末日了!!
一会公子受伤,一会百姓发疯,一会朝廷来人,一会姐姐又不行了!公子和姐姐关在珍宝阁里好长时间都不出来,现在好了,人是出来了,姐姐怎么又失踪了?!公子这些天的脸色看着都吓人!成日里黑着一张脸,也不搭理人,只顾着自己忙忙碌碌,现在庄子也卖了,人也遣散了,整个府邸又冷清又荒废的,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随从,她该怎么办呢?她会不会也被遣走呢?她是不能离开姐姐的!
白兔跪在欧阳明日的房门外,吧唧吧唧的掉眼泪。无论怎么说,她都要求公子让她留下来!她不能被赶走!
过了一会,房门开了,欧阳明日走出来看着她:“白兔,你可愿意随我入京,去寻找清幽?”
“姐姐?!”白兔眼睛一亮,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的!我跟公子去!”
欧阳明日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温和道:“好,那你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该走了。”
“恩!”
已是寒冬腊月,天地肃冷,白雪皑皑。缺乏了鲜艳的色泽,冬天总是一个显得萧索苍凉的季节。
入京的大道上,一辆马车正在孤独的前行着。“咯吱咯吱”单调的车轮声碾碎了那一地洁白的积雪,也碾碎了寂静的空气。
欧阳明日看着窗外,清朗的眉目间锁着淡淡的寂寥。清幽向来从简,不喜欢过于繁琐,所以他也渐渐的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改从前的极奢,现在他坐的是普普通通的车马,带的是简简单单的行装,仆从也只带了白兔一人……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可是她人呢?又在哪里?
欧阳明日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膝盖,这双已经新生的腿,来之不易,是她的赐予。有时候就连思念都像是一种痛,可它偏偏又像风一样无孔不入,无从躲避。有时候思念也像蚕丝,连绵不绝,一圈一圈的将心死死的缠绕。欧阳明日此刻有太多太多的担忧,皇城多风险,充满了阴谋算计,人心最是难测,处处尔虞我诈。清幽却是个刚直、倔强的性格,她可要机灵一些才好啊……凡事求全,勿要冲动,平平安安的等着他,他一定会尽快的赶到她身边。
欧阳明日望向天边,目光悠远。前日里,他已经修书一封,由飞鸽寄回了四方城。现在上官姑娘和司马兄应该也在路上了,过些时间故友便将重聚。届时,他还有很多的硬仗要打,身边若有了他们,他将多出不少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