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生来狂妄》夹生的小米

113、梦中梦

　　一阵清清脆脆的笑声响了起来。
　　柔软，却冰凉。
　　伊阿佩托斯抱着儿子的尸体抬起头来，红赤的眼像是着了魔。但偏偏那个冰冰凉凉的声音依旧从四面八方悠悠传来，透着深入骨子里的寒意。
　　“痛吗？难过吗？”
　　“你可知道，当我眼睁睁地看着阿波罗在我怀中死去时……”
　　“我恨不得和他一起死了，可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他。他纵情的大笑他温柔的目光他温暖的手……哦，我还跟他大吵了一架，因为我觉得他不带我去秩序神殿是嫌弃我……”
　　“普罗米修斯被老鹰啄食了三千年的心肝，多少仇恨都会沉淀成骨子里的杀意。我懂，想必你比我更懂。可是伊阿佩托斯，你还记得普罗米修斯是为什么受罚的吗？”
　　“一，他在祭祀上欺骗了宙斯，用牛胃牛骨替代了牛肉。”
　　“二，他盗取了天火。”
　　“他自称盗取天火是为了人类，但是据雅典娜的说法，是他将宙斯赐予诸多种族的礼物提前发放完了，等到人族向他走来时，他两手空空，唯有去偷盗天火。”
　　“你是相信普罗米修斯，还是相信雅典娜呢？”

　　“我只相信，宙斯囚.禁了我的儿子。”伊阿佩托斯沉声说道。

　　“嗯，是个绝妙的理由。”
　　话音刚落的瞬间，天和地都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月色，一轮明澈的月缓缓升起，比水更柔软，却也比冰块更寒凉。狄安娜踏着月光，从半空中缓缓走来，银色的额饰垂悬着水滴状的蓝宝石，像极了流尽的泪滴。
　　她浅浅地笑了开来，举起黄金权杖，横斜在胸前，如同吟唱一般说道：“以月神之名，垂训苍天与大.地：时间要凝固、空间要卷曲、原子要分成更细微的颗粒，在夸克的尺度上，时空要被煮沸成一锅滚烫的粒子汤！”
　　没有人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包括身形踉跄的伊阿佩托斯。
　　“你败了呢，大人。”她轻轻地笑了出来，眼中隐隐泛了泪光。
　　“可惜啊——可惜太阳神已经永远消逝，可惜你的孩子们已经永远无法归来！伊阿佩托斯大人，不如我们就此同归于尽，怎样？”

　　哈……
　　同归于尽？
　　伊阿佩托斯抬眼望着朦胧的天空与大.地，这才发觉，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了样。一切山川草木河流尽数消失，连太阳与星辰也隐匿了形迹，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轮皎洁的月，透亮得能照见无数的污垢、无数的龌龊、无数的……人心。
　　“你是守护人类的神祗，普罗米修斯也是。”他听见月神用一种冷漠的口气对他说道，“但你不该借助‘守护’之名来伤害众神！……尤其是，我的哥哥。”
　　她低低笑出声来，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中，竟有了一股凄厉的寒意。
　　“我护短，伊阿佩托斯大人。”
　　“我也不像您那样伟大，更不像您那样忍得了千万年。”
　　“我承认我的手段阴损，也承认我的行为有失偏颇。但我自认从来不会伤害无辜，从来不曾。”
　　“我最讨厌有人借着高尚的名义去报私仇。”
　　“你知道么？在那一瞬间，在你说出‘大.地围绕着太阳旋转’的那一瞬间，在你袒.露出‘利用太阳神阿波罗’的意图时，我有多想——杀了你。”
　　“但我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我会留着你……看着……”
　　她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随着寒风四下飘散。伊阿佩托斯猛地站了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剑，疯狂地劈砍着周围的月色。但每一次劈砍，都只劈中了……劈中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影子，俄刻阿诺斯、盖亚、许珀里翁、厄瑞波斯……

　　“不……不！！！”他开始疯狂地吼叫起来。

　　伴随着他的吼声，周围的月色开始一点一点散开，如同破碎的玻璃罩子，飞溅了漫天满地。他惊恐地发现普罗米修斯已经不在了。明明刚才还躺在他脚边，安静地陷入沉睡中的普罗米修斯，他最最疼爱的孩子，竟然不在了。
　　“狄安娜！！！”他红了双眼，用尽他生平最大的力气吼叫着。
　　回答他的，是连续不断的哗啦啦的声音。
　　月光凝铸的玻璃罩子已经彻底碎裂，散落的月光一点点剥离了这个破碎的世界，只剩下满目疮痍、满目的狰狞。
　　伊阿佩托斯渐渐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几声，顺着月光碎裂的轨迹，狠狠劈了下去。

　　哗啦啦——

　　整个世界彻底崩塌，空间开始扭曲，他手中的剑也变成了一支羽毛笔，正在秩序卷轴上书写着最残忍的字句：
　　——为了遵循数理世界的简洁之美，群星将抛弃正圆。
　　——世间的一切均有生长与毁灭，包括日月与群星。
　　——时间揉碎在……

　　“伊阿佩托斯大人。”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附带着周围席卷而来的、如同薄雾一般的月光，令伊阿佩托斯忍不住有了一种颤抖的冲动。
　　他慢慢转过头，竟然发现众神全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或站或坐，或抚.摸着黄金权杖或抱着胳膊，眼神全都是冷冷的，还透着一股子“我早就看穿你了”的味道。
　　伊阿佩托斯竟没来由地有些忐忑。
　　不，他本不该忐忑的。
　　大.地围绕着太阳旋转，这本就是宇宙间之高无上的美学逻辑。只要有了它……
　　你的苦不会白受，我亲爱的儿子，普罗米修斯。
　　伊阿佩托斯的心情突然平静了下来，看着宙斯冷笑，宙斯亦看着他冷笑。
　　伊阿佩托斯突然愣住了。
　　这个笑容……
　　宙斯的笑容……
　　竟然与月神狄安娜一模一样！

　　他惊恐地转头望去，果然看见月神已经坐回了细微上，唇角镌着一丝笑意，两根纤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扣打着桌面，笃、笃、笃……让人有种背心发寒的诡异感。
　　这位女神……这位女神……
　　他突然想起了上回和月神交锋时，月神说出的那句话：视界应该封闭。
　　他曾经演算过整整三十年，连同无数惊才绝艳的学者们一切，却始终无法推算出来，什么叫“视界应该封闭”。
　　直到后来，他无意中路过夜神一族的居所时，才发现那里已经漆黑一片，再也无法进出。
　　是她的手笔吗？
　　他不知道，却并不妨碍他感觉到恐惧。

　　“伊阿佩托斯大人。”月神悠然开口，“你怎么……不继续了？”

　　伊阿佩托斯如从梦中惊醒，狠狠瞪了狄安娜一眼，转身在秩序卷轴上写下了新的字句：
　　——世界应该……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夺去了他的羽毛笔。
　　那只手修长且骨节分明，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尤其是拇指和小指的指侧。这是长久使用弓箭留下的痕迹。伊阿佩托斯慢慢转过头来，毫不外地看见了一张英挺帅气的脸，还有空气中微微散落着的……金色的阳光。
　　太阳神阿波罗。
　　伊阿佩托斯转头望去，发现月神正侧头望着倏然降临的太阳神，眼中满满的都是爱恋。
　　她爱他。
　　即便是作为路人的伊阿佩托斯，也明显感觉到了，狄安娜对阿波罗那种……那种深到了骨子里，却又近乎绝望的爱意。
　　——她说，太阳神死了。
　　——因他而死的。
　　——难怪她会这么恨他，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
　　——哈。
　　——但太阳神依旧要死，连同月神……也要死。
　　——因为他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宙斯的血……
　　——这是，原、罪。
　　伊阿佩托斯学着月神的样子，冰冰冷冷地笑了起来。太阳神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五指微微合拢，两下轻微的喀喀声过后，他手中的羽毛笔已经彻底变成了碎片。
　　“是你。”太阳神平平淡淡地陈述着一个句子。

　　“是啊，是我。”伊阿佩托斯呵呵笑了，“宙斯杀了你的儿子，你不恨他？”

　　太阳神身体微微一僵，连同空气中的阳光也开始凝滞起来。他微微偏头看着狄安娜，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然后才慢慢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没有资格用众神来陪葬。”
　　“嗤，我没有资格？那谁有资格？你？阿波罗？！”
　　“我理解你的心情，伊阿佩托斯。”太阳神看着他，高大的身形无形中造成了强大的压迫感，令伊阿佩托斯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快，“但我更爱狄安娜。”
　　“这并不矛盾。”伊阿佩托斯阴森森地说。
　　“这很矛盾。”太阳神抚平了秩序卷轴，慢慢地说道，“阿斯庇勒克俄斯的死，一来的确是他咎由自取，二来——他可以复生。你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我最想做的，是替我最爱的女神，创造一个永恒的黄金国度，让她永远快乐地……生活着。”

　　啪嗒。
　　一声细微的声响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转头看时，月之女神竟然不小心摔落了黄金权杖，指尖微微颤抖着，看着太阳神阿波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阳神眼中渐渐染上了一抹醉人的温柔。
　　“如你所见，我进入了你的梦境，狄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