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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幕 ...

  •   1.第一场
      国立芭蕾舞团的《舞姬》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虽然记者们有些好奇,为何临阵换角,而且出来谢幕的时候,马修洛尔还坐着轮椅。但是鉴于国立每个人的嘴都很严,除了艺术,其他一概不谈,记者们也没挖掘到什么花边新闻,只得众口同声地称赞这次大胆的尝试,说:“在《卡门》之后,国立又一次带给观众全新的体验”“国立再也不是古板的象征”“国立勇于创新”……舞蹈评论家,亦不吝赞美之词,从编舞到演员,从灯光到舞美,全都夸得上了天。
      在□□里当领导的老团长,大赞江美华带领国立冲向新的高峰。又立刻开始联系,准备让这部剧去参加巴黎国际舞蹈艺术节演出,顺便到欧洲和北美各个国家巡演。江美华自然笑得合不拢嘴,趁便又提了提团里老楼翻新经费的问题。老团长一拍胸脯:用实力说话,最有说服力。放心,年内一定批下来!连宿舍都一起翻新!
      随之,各种大小奖项也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夏瞳和陈岩双双荣获优秀青年演员奖。
      顺理成章,夏瞳被越级擢升为主演。江美华再也不夸赞她的“外语能力”,而是人前人后地说:这是团里最刻苦的演员,也是最可靠的演员,什么叫成功等于百分之一的天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夏瞳就是明证了。
      她安排夏瞳去巡演。对于夏瞳去参加瓦尔纳大赛的事,团里也全力支持。此外,还送了陈岩一起去比赛。第二年七月,两人果然不负众望,在李亚的指导下,夏瞳获得那一年女子组金奖并总统夫人特别艺术奖,可谓技压群雄。陈岩获得男子组银奖——在金奖空缺的情况下,也是最高荣誉了。国立自成立以来,还没有这么风光过。
      当两人载誉归来,等待他们的是《天鹅湖》的演出。之后,日程也满满地排上:《胡桃夹子》《吉赛尔》《罗密欧与茱丽叶》……《舞姬》……甚至,莫莉的成名作《卡门》。国立的“黄金搭档”就此诞生——
      也许不应该说是“诞生”。因为在他们之前,国立也有一对黄金搭档,就是关海和华眉。命运弄人,关海和华眉的经历同夏瞳、陈岩有着天渊之别。
      华眉手术之后虽然经过复建,但已经不能再跳舞了。当年年底离开国立。不过很快就加入了一间影视制作公司。虽然还没有拍电影,但是已经在电视剧里演过一个小角色。广告接了一大堆。夏瞳和陈岩从瓦尔纳归来的时候,在机场就看到灯箱海报里,华眉正笑容甜美地推销一款瘦身产品——任谁看到华眉那双美腿,都会忍不住心动吧?
      关海还留在国立。跳槽飞天的事情,不了了之。每次有节目汇演,他仍旧出来跳变奏。干净利索的旋转和爆发力十足的跳跃,一如既往地赢得观众的喝彩。不过,由于华眉的那件事,许多女演员都害怕和他搭档。他自己好像心里也有阴影,对双人舞有些惧怕。故此,团里没办法安排他主演舞剧。只能让他参加汇演。而汇演的次数十分有限。最后就把以前分派给陈岩的任务交给了他——巡回全国各地,进行芭蕾普及宣传演出。不断地走进学校,走进工矿,走进农村。
      他和夏瞳长期分离两地,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两人谁也不提,虽然照旧用手机联络着。但相比从前朝夕相见,这一年来淡薄了许多。甚至,关海到机场来接夏瞳,见了面,好像没话说。
      还是一起来的莫莉先打开了话匣子:“哟,大明星从欧洲回来了,怎么也没个明星份儿?好歹也弄件法国时装,戴个墨镜呀。怎么像个女学生似的?”
      夏瞳耸耸肩:“我给你们买了礼物不就行了吗?”
      关海的是手表,莫莉的是胸针和巧克力。
      “你这个坏心眼的小妖精!”莫莉骂,“自己整天减肥,却送巧克力给我吃,是想害死我吗?”
      夏瞳不想解释——她去比赛,每天都在紧张地练习,根本没时间出去观光。礼物还是在机场买的。
      “走吧!”关海来帮她拖箱子。她还回头问李亚和陈岩:“李老师,陈岩,要不要顺便送你们?”
      李亚摇头。陈岩也笑道:“我才不做电灯泡呢!”这话引得莫莉狠狠一瞪:“怎么?那你的意思是,我是电灯泡啦?”
      大家都一笑,就此告别。

      车还是莫莉的车,不过开车的是关海。夏瞳不禁惊讶。
      “挺容易的。”关海道,“莫莉说的没错,比跳舞容易多了。”
      他们一起先到莫莉家,休息了一会儿,就出门吃饭,接着又泡酒吧,交换这一段时间以来生活中的琐事——夏瞳说起在瓦尔纳,有个来自哈萨克斯坦的选手,其导师喝醉了酒,躺在地上大声唱《天鹅湖》,幸亏选手和搭档合力将导师拖走,才没有惊动评委。关海和莫莉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到了十一点多钟,莫莉又喝醉了,一直嘟嘟囔囔,问:“你们两个啊,怎么还不结婚?快点结婚啦!生活这么无聊,我想找点儿乐子呀!”声音这么大,整间酒吧的人都听到了。夏瞳和关海好不难为情,赶忙连背带扶,把莫莉送回家里。
      “你晚上住这儿吗?”关海问夏瞳。
      “我想回宿舍。”夏瞳道,“明天要排练。”
      关海听了,就帮夏瞳拿上行李,又开莫莉的车,送她回国立去。
      街道满是车灯,是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夏瞳和关海好像水里漂浮着,静谧,像是氤氲的水汽在蔓延。
      “你怎么不说话?”关海忽然问。
      “我……我怕你开车分心。”
      “哈!”关海笑,“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放心,开车比跳双人舞简单多了。我不会出错的。”
      这茬儿,好像是夏瞳心里的一条刺。她不知要怎么和关海谈这个话题。那天,在手术室外,她也只是沉默地陪伴着关海。只不过脑子里想的,全是《舞姬》的动作。为此,她觉得万分愧疚。
      “你……有没有找哪位老师帮帮你?”她问。
      “有。崔大师一对一辅导。好长时间了,没用。”关海道,“江团长还逼我去看心理医生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觉得心理医生就会胡扯,纯粹是骗钱的。”
      夏瞳沉默。
      红灯。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我妈还逼着我去求签算命。”关海回过头来嘿嘿一笑,“什么如来观音太上老君——各路神仙都拜过了,你说好不好笑?”
      一点儿也不好笑,夏瞳想,而且她知道关海在强颜欢笑。
      交通灯又变绿了。他们继续前进。
      “连外国神仙也拜啦!”关海继续道,“我妈有个朋友信耶稣,带着我和我妈去了教堂。那个牧师说了句话,倒是有点儿道理——他说,任何事情会发生,都是经过上帝的允许,而上帝自有他的美意。我开始很想不通,但是后来忽然明白了——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嗯,那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你可能不是今天的样子吧——你是个出色的舞者,是一件宝贝,你值得被大家看到。真的。”
      夏瞳的鼻子猛然一酸,眼泪滚了下来。
      关海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连忙刹车,靠到路边:“你别哭!我是说真的!你可以成为主演,可以去瓦尔纳拿大奖,我真的很开心!你是当之无愧的好舞者——从舞蹈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应该是天鹅女王,是睡美人,是糖果仙子……到了团里,我就一直想,应该咱们两个一起做主演,那就好了。现在可不是终于实现了吗?”他诚挚地望着夏瞳,但神色中掩饰不住有一丝黯然:“当然,这和我最初的梦想有一些不同。我以前是想和你一起跳舞,跳到七老八十,再也跳不动为止,现在……也许我们永远不能一起跳舞了吧?不过,我不后悔。我宁愿是现在的结果,真的!”
      听他这样说,夏瞳哭得更厉害了,在后座上蜷缩成一团,抽噎不止。
      关海完全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手忙脚乱地寻找纸巾,却找不到。
      “别哭啦!”他央求,“你再哭,我也只好跟着你哭啦——看,人行道的人都看着咱们呢!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但夏瞳还是止不住哭声。
      关海无奈,唯有发动车子,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回国立,才没再听见夏瞳哭了——她在后座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想是因为长途奔波太过劳累吧。
      关海就把她的行李放在门房,先抱她回宿舍去。一路上夏瞳都依偎在他的胸口,上楼梯的时候朦胧地醒过来,说:“看……托举也不是这么恐怖啊!”
      关海笑了:“那是因为抱的对象是你呀!”
      夏瞳扬起头:“那我和你练习不就行了?以前怎么没想过试试——走,咱们这就练习去!”说着,就要自己下来走。
      “别!”关海道,“你才下飞机,太累了。再说……我已经摔没了一个首席女主演,难道还敢冒险摔另外一个吗?团长会杀了我的!”
      “你再这样,我生气啦!”夏瞳道,“你刚才还说,任何事情发生,都是上帝的旨意,背后有他的美意——如果上帝不叫你摔我,一定摔不了!就算摔了,也是他的美意——走,上练功房去!”
      “小姐!”关海仍旧推辞,“这都几点了?去练功房开灯,保安叔叔会骂的。”
      “这里又不是学校,哪儿还有熄灯的规矩?”夏瞳拉他,“走啦——”
      关海拗不过她,终于一起来到老楼里。不过,也没敢太张扬,只借着外墙的射灯和走廊的灯光勉强看见练习——这样偷偷摸摸,好像回到了舞蹈学校的时候,两人一起刻苦努力——或者不如说是夏瞳拖着关海刻苦努力的日子。
      没有音乐。他们从最简单的Relevé,chappé开始,到各种Arabesque和Attitude造型,到小跳和旋转,如同在舞蹈学校最初开始学习双人舞的时候一样。
      夏瞳还记得。由于她是插班的,入学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上过一年的双人舞课了。关海早先的搭档听说因为体重暴增被退学,所以他们两个才被凑到了一起。关海那时候还没有蹿个子,看起来跟夏瞳差不多高,又是满脸顽皮的笑容,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学校里调皮捣蛋学生的典型。见到夏瞳,他嘿嘿一笑:“你就是大家说的那个洋妞啊!我还以为是黄头发蓝眼睛的呢!不过还好你不肥,否则这学期我的手又要断啦——来认识一下,我叫关海!”
      夏瞳当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且想:这人,怎么话这么多?上课就上课,练习就练习嘛!所以那整一堂课,除了必要的指示,比如“朝左一点”“太靠后”了之外,她没有和关海说过一句话。这也搞得关海有些讪讪的,第二天再上课时,也不和她说话了。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天,夏瞳道:“就快要测验了,我们的《蓝鸟双人舞》还没练好,晚上练一下吧。”
      关海大概是太讶异夏瞳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抓了抓脑袋,道:“可是今晚我要写作业,还要……恩,复习数学,下星期要考试。”
      夏瞳皱了皱眉头:“下星期要考试,可以周末复习呀!但是周末练功房的人太多了,没办法练习双人舞的。”
      “周末我和哥们约好了出去打机耶!”关海道。
      夏瞳的眉头拧成了川字,露出厌恶的表情,想:我怎么碰上这样一个倒霉的搭档呢?打机有那么重要吗?你不知道上学年有多少人被退学了吗?她想这样说,但是不惯教训别人,所以只是那样冷着脸,瞪着关海,看他好像毫无觉悟的样子,就转身离开。
      “等等!”这时关海叫住她,“练……练就练啦!不过,英文作业可不可以借我抄抄啊?听说你这洋妞闭着眼睛都考一百分耶!”
      夏瞳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从书包里拿出英文作业本来:“晚上练习的时候还给我!”
      这样,他们就开始了一起练功一起读书的“出双入对”的生涯。谁也没有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是,就这样走过来了,那么自然而然。
      他们又开始跳《蓝鸟双人舞》了。这算是不那么复杂的一支舞——相比《罗密欧与茱丽叶》中那些毫不间断地抛接托举旋转,这里面大部分时间大家是各跳各的,旋转的难度也只算普通。但是毕竟生疏了,且关海很是紧张——夏瞳抓着他的手,感到他掌心全是冷汗。
      他们凭着记忆,慢慢地踩着每一个舞步。开始只是尝试,小心翼翼,各自按照各自的节拍,渐渐,他们心里的音乐好像响到一起去了,动作的幅度也就变大了起来,躯干和四肢,呼吸和眼神,都能配合得恰到好处。夏瞳把手递给关海,关海就扶着他旋转,稳稳的,她整个人就像个锥子,钉在老旧的地板上,毫不摇晃。
      她的稳定是对关海的鼓励。Promenade之后是Pirouette。夏瞳只轻轻推了推关海的手,关海就已经收到了信息。夏瞳一转身,两人紧握着的双手松开了。关海的手迅速地移到夏瞳的腰上——一圈,两圈,三圈……这里的极限是多少圈呢?他们已经不想去数了,心里哼唱着旋律,到了那个特定的音符,就停下。关海稍稍一推,夏瞳就转到Arabesque,完美的造型。
      又一路跳下去——差不多在一分二十秒的时候,会有一个托举。夏瞳瞥了关海一眼,他似乎正沉浸在舞蹈中。
      就是这样,她想,很好。试试吧!我亏欠了他。他对我这么好,我要如何来报答呢?如果摔倒,就摔倒吧!
      合上眼。Chassé,跳跃。
      关海接住了她,将她举过头顶。
      成功了!她心里狂喜——看关海,似乎浑然不觉。她也就不去说破。继续着下面的舞步。
      又是几十秒的时间,约在两分二十秒,是这一段的结束。她像鸟儿一样,飞身一跃,关海把她扛在肩上。定格亮相。
      若是演出,此时观众会鼓掌。
      在他们当年考试的时候,老师也忍不住拍起手来。
      今天却没有。夜深人静,连风都没有,树叶也纹丝不动。
      关海这时才愕然发现自己举着夏瞳。一个趔趄,险些把夏瞳摔下来。
      “别急!”夏瞳自己站稳,“这不是很好吗?你跟我可以跳,跟别人也一样可以跳呀!”
      关海瞪着眼睛喘着气:“真……真的……我真的做到了?”
      夏瞳笑着点头:“要是没做到,我现在已经躺地上啦!”
      “太好了!”关海一把将夏瞳抱起来,连连转了四五个圈,“那我们可以一起跳舞了!《天鹅湖》《睡美人》……我们都要一起跳!我再也不让陈岩那小子霸占着你啦!哼,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真想扁他一顿!”
      夏瞳被他转得头都晕了,连连捶着他,要他放自己下来。“别骄傲得太早啦!你都多久没练双人舞了,只怕不让你魔鬼训练几个月,江团长才不会放你上台呢。再说,陈岩哪里碍着你了?谁和谁搭档还不是团里说了算?以前你和华眉搭档的时候,我也没成天嘟嘟囔囔呀?还有,‘打人’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呀……有前科了!”
      她还想再说教几句——这几乎是以前帮关海辅导功课时落下的毛病——可是关海忽然抓住了她的肩膀。
      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脸都因为汗水而闪闪发亮。那种光彩是有热力的,让夏瞳有种要溶化的感觉。况关海的眼神不同以往,是那样的认真又那样的热切——即便是在向她求婚的那一刻,她也未曾看到如此的目光。
      她呆住了。不会移动了。
      于是关海把她拉向自己,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夏瞳的感觉眩晕,耳朵嗡嗡作响,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要这样吗?不过,他们已经定了婚,怎样都无所谓吧?是迟早的事,不是吗?何况他对她这样好,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呢?
      她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心里有一丝凉意,蔓延全身,让她直打哆嗦。但关海的身躯是滚烫的,抱着她,好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样,宣告天下,她是他的,谁也不能夺走。
      不过,谁会来和他争夺呢?
      夏瞳迷迷糊糊的,感觉衣服自肩头滑落。

      2.第二场
      关海奇迹般的回归,让人惊讶,又开心。
      江美华是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的人。当看到夏瞳和关海在全团练功的时候展示了一段双人舞技巧,立刻大喜过望:“好极了,好极了——今年我们承办国际芭蕾明星节。这可又多了一员猛将啊!”顿了顿,又笑道:“哎,你们两个不是要结婚吗?定了日子没?你们的日程表都很紧,结婚要提前通知我才行!”
      关海咧嘴傻笑:“一定的,团长!结婚还要请您当证婚人呢!”
      “你们两个不是还要在婚礼上跳一段吧?哈哈!”崔宁跟着起哄,“跳《睡美人》的第三幕里的那一段最好,应景!”
      夏瞳只是红着脸不说话。陈岩过来问她《天鹅湖》排练的事,她就欠了欠身,走到一边去了。关海当然没少丢给陈岩几个白眼。

      《天鹅湖》的排练是相当辛苦的。尤其,陈岩和夏瞳都是新近升上主演之位,从来没有担纲过如此经典的芭蕾舞剧。陈岩好歹之前是独舞演员,做过李亚的替补,学过齐格弗里德王子的舞步。夏瞳则根本一直以来就是“一只天鹅”,对于奥杰塔和奥迪尔的动作,只有学校里学过的个别舞段而已,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
      虽然准备的时间足够长,有三个月。但其中,却有国际芭蕾明星节,必须得分身去参加。这就又扣掉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是以,夏瞳和陈岩都紧迫感十足,每天加班加点练习。不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决不停下。
      关海虽然嘴里抱怨陈岩霸占自己的老婆——是的,他们已经注了册,只是没有摆酒——但并不来打扰夏瞳,反而万分贴心地送来水果和牛奶,免得夏瞳废寝忘食,倒在练功房里。
      他来得多了,陈岩有一天忍不住道:“夏瞳,你再这么吃下去,我会举不动你的。”
      夏瞳呆了呆:“我长胖了吗?”
      陈岩煞有介事地点头:“不信你问李老师——”
      李亚终究还是没有离开国立,被江美华强行留下做了芭蕾大师——几乎是用一种“先斩后奏”的方式,先对外面宣布,李亚留任,将他的简介直接放在网站“芭蕾大师”那一栏里。此后,他再想要拒绝,也不好意思。
      这一段时间,他专门负责指导陈岩和夏瞳。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好像是胖了一点。不过排练这么辛苦,到演出的时候一定瘦回来——但是,过两个星期芭蕾明星节,只怕上台不太好看。”
      “真的吗?”夏瞳愕然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自从跳舞以来,只有被人说太瘦,从来没有被人说胖。此刻胳膊和腿都还是那么纤细,不过,一向平坦的胸脯似乎稍稍有了些线条——见鬼了!难道有人到这年纪才发育的吗?以前有好几个同学都是青春期身体起了变化,不得不离开舞蹈学校。命运不会此时与她开玩笑吧?
      “我会减肥的啦!”她说。
      于是从这天起就不吃晚饭了。接着练午饭也省了。到了一天只吃一个苹果的地步。那个周末,莫莉约她出去逛街,她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
      “你疯了呀!”莫莉道,“你是跳《天鹅湖》还是《天鹅之死》啊?我看你还没跳,就要死了!不行,我要押你去吃东西!”因死拖活拽,把她拉进一家韩国餐厅里。
      但是也不管用。点了一桌的好菜,夏瞳却只是吃泡菜。
      “你是兔子吗?”莫莉发火道,“这萝卜这么酸,有什么好吃的!”
      夏瞳的筷子仍然只是伸向泡菜:“你是肉食动物,当然不会欣赏这么好吃的东西。”
      “你这固执的死丫头!”莫莉怒冲冲地将五花肉铺到烤盘上。油脂吱吱作响。整张桌子都笼罩在肥腻的肉香味之中。
      “咦——”夏瞳骤起眉头。
      “你别‘咦’!给我乖乖吃五片,否则不准离开桌子!”莫莉说着,已经将一块烤好的肉夹到了夏瞳的跟前:“乖,张嘴——”
      夏瞳本来就没什么食欲,忽然被这肥腻的气味攻击,才吃下去酸萝卜辣白菜就一齐造起反来。她胸口一阵恶心,忙起身冲进洗手间。
      “你……你还好吧?”莫莉吓得脸都白了。已经帮她要了一杯热水。
      “都跟你说,我不能吃这些东西啦。”夏瞳摆摆手,“只能麻烦大小姐你把它们都吃掉了。我喝水就……”才说着,忽然又是一阵难受。想起身,却踉踉跄跄撞到了桌子,因而又跌坐下去,捂着嘴干呕不止。
      “小姐,我真受不了你!”餐厅的客人全都望了过来,几乎要疑心这里的食物是不是有毒。莫莉赶紧结帐,扶着夏瞳出来:“你在学校的时候就这样,要么不吃东西,吃了东西又吐出来——你知道这一种毛病吗?这叫神经性厌食症!我在网上查过,死亡率很高的——营养不良啦,电解质失衡啦,器官衰竭啦——喂,小姐,你懂不懂啊?你这样不行的!”
      夏瞳路也走不稳,一手抓着莫莉,另一手扶着墙,嘴里却逞强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哪儿有厌食症了?我……我每天排练的时候都好好的……如果不是你带我出来吃东西……”话还没说完,两腿一软,顺着墙倒了下去。
      “喂!”莫莉差点儿要喊救命了。好在餐厅的服务生跑了出来,帮莫莉把夏瞳搬到了车上。还问:“真的不用叫救护车吗?”
      莫莉一踩油门:“我自己送她去医院就行了!”
      夏瞳躺在后座上,感觉天旋地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呢?马上就是国际芭蕾明星节,然后就要跳《天鹅湖》,她连一点儿时间都不能耽搁啊!
      她想要坐起来,想要让莫莉送她回去,想说,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思维也越来越混乱。最后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到再清醒过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这时稍稍恢复了一些精神,看莫莉坐在床边,表情古怪地盯着自己,不禁问道:“怎么?我……我要住院吗?”
      莫莉不答,还是那样神情诡异。
      夏瞳被她看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你……你干什么呀?问你话呢——我不要住院吧?”
      “你这个死丫头!”莫莉指了指她的肚子,“你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事吗?”
      “什么事?”夏瞳莫名其妙,“得了肠胃炎吗?”
      “我真想掐死你!”莫莉按住她的肩膀,好像要锁住她,不许她逃走,“你和关海……你们……我以为你们两个牵手都脸红,谁料到你们没摆酒先洞房,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你也没和我说过?”
      “你……你……”夏瞳惊愕地盯着莫莉。
      “医生说你有啦!”莫莉道,“你这坏丫头——老实交代,你们是怎么……怎么……‘那个’上的?”
      夏瞳听不到她的话,周围的世界似乎瞬间消失,耳边只有一个充满恐惧的声音:什么?医生说什么?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喂!”莫莉拿手在夏瞳面前晃了晃,“你真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吗?医生说,差不多六个星期,那算起来,就是你刚从瓦尔纳回来的时候?嘿,你们俩也真是的——不是你才下飞机,然后我们去喝酒的那天吧?借酒壮胆了?还是关海酒后乱性呀?”
      夏瞳呆呆的——就是那一天!关海事后还向她道歉。她却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的例假没来,你都没怀疑过?”莫莉盯着她。
      夏瞳垂头,舞蹈演员只要节食过度,或者排练劳累,生理期往往不准。她怎么会知道是怀孕了?
      “嗐!你这个小糊涂!”莫莉道,“你乖乖躺着休息,我出去打电话给关海,让他过来。如果是他欺负你,霸王硬上弓,我帮你教训他——不过,你们两个都已经注册结婚了,这是喜事嘛!教训完了,我还是要做孩子的干妈哦!”
      夏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莫莉走出病房去,房门关上,感觉自己好像被关进了牢房之中——而且是死囚牢!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主演生涯才刚开始,却要被这个孩子给毁了!优雅的天鹅,变成了笨重的孕妇!还有什么梦幻可言?江美华一定会把她换下来。等她生下孩子,再进行恢复训练,最少也要一年后才能重返舞台,那时,是什么世界?关海不就在一瞬间被陈岩取代了吗?
      怎么可以这样?她感觉疼,不知是什么地方,让她坐卧难安。身上又一阵阵地出冷汗,病号服都粘在背上,叫她更加难受。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右手打着点滴——必定是这根针让她疼痛不已。便伸手拔了,下床,胡乱披上件外套,跌跌撞撞地走出病房去。
      她不要留在这里!她不要呆住囚笼之中!她不要被这弄人的命运给毁了!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没有结婚,没有怀孕……这是个噩梦!她只要走出去,醒来时,还是那一如既往的舞团生活!
      头脑混沌,脚步虚浮。她也不知是怎么走出大楼去的。然后不辨方向,只是随着感觉一路蹒跚而行。
      出口到底在哪里呢?噩梦要如何醒来呢?
      秋老虎肆虐,太阳烤得地面白花花的。行人都躲到树荫或长廊中去了,唯有夏瞳在烈日下行走。仿佛这白亮灼眼的光芒能带领她走出幽暗隧道。
      可是她走啊,走啊,光是越来越亮,人却丝毫没有骤然苏醒神清气爽,没有那种“啊,原来是个梦”的释然之感。
      最后,腿脚好像灌了铅一样,每挪动一步都艰难,汗水流进眼中,模糊她的视线。便抬手擦了擦,朦胧看见前面一栋楼,写着“老年医学大楼”。这是什么地方?
      “夏瞳!”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怔怔地循声望去,只见李亚提着一篮水果,正从长廊里走出来,“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病了吗?”
      夏瞳好像是看到了救星——也许这就是那个可以带她走出噩梦迷宫的人。
      已经再没有力气了。但她还是挣扎着朝李亚走了过去:“李老师……你……你可不可以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你说什么?”李亚莫名其妙。
      但夏瞳已经瘫倒下去。亏得李亚抱住,才没有撞到灯柱上。
      “你怎么了?”李亚感觉她毫无重量,差不多只剩一把骨头了,“你……你最近减肥减得太过分了吧?”看到她外套下的病号服,皱眉道:“你从哪个病区走出来?医生怎么说?我带你回去。”
      夏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李老师,求求你不要带我回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团里去!”
      “说什么傻话!”李亚把她打横抱起,“把身体搞坏了,还怎么跳舞。我带你去找医生去!”
      夏瞳只是拼命摇头,但除了哭,没有挣脱的力气。
      李亚费了好大周折,找到护士,才从夏瞳的手环上辨认出她的病房来,用轮椅推了回去。那边早已找了她好久了。医生一看到他们进来,劈头就问李亚:“你是孩子的爸爸吗?怎么能带着他乱跑?天气这么热,中暑了怎么办?”
      李亚愕然:“什……什么?”低头看夏瞳,但夏瞳却用毯子把自己盖了起来——不如死了算了!不如死了算了!
      又折腾了半天,重新打上点滴。夏瞳躺在床上,犹如一具尸体。
      门外,莫莉正和医生解释:一切不关李亚的事,他是她们的老师,来探病的,正巧撞倒夏瞳。真正孩子的父亲已经赶过来了,正在路上。
      医生大约瞧他们年纪轻轻,尤其夏瞳看起来瘦弱得像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很不悦道:“老师?你们还是学生吗?那你们的父母呢?”
      莫莉一叉腰:“我们不是学生——他们两个——我说我朋友和那孩子的爸爸,已经结婚了!”
      夏瞳愣愣的。这些话语飘过来,仿佛加湿器里喷出的蒸汽。没有痕迹。
      李亚还没有走,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虽然是背对着李亚,但依然可以感觉到那目光。眼神想是很复杂的。
      “这……又不是坏事。”李亚道,“你和关海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我知道很多女演员都趁年轻生孩子,这样恢复得快,还可以再跳十几年。你这么刻苦,基本功又好,没问题的。你知道吗?巴兰钦的女神之一Allegra Kent,在事业巅峰的时候,连生了三个孩子,但这丝毫没有阻碍她成为美国最伟大的舞蹈家之一。”
      夏瞳不想听。她们和她是不同的。她们都是年纪轻轻就已经蜚声舞坛,而夏瞳什么都没有。辛辛苦苦追求,好不容易才上了一个台阶,命运却又要把她推下去。为什么她这么爱芭蕾,芭蕾却不爱她?
      “嗯……”李亚斟自酌句,寻找宽慰夏瞳的办法,“如果你是担心芭蕾明星节,还有《天鹅湖》……我看关系不大。只要你养好身体,许多芭蕾舞演员怀孕两三个个月都还能继续登台——美国芭蕾舞团的Irina Dvorovenko就是怀孕两个月还跳完了整出《天鹅湖》。啊,我还听说有人一直跳到九个多月——只不过,两三个月的时候,其实和平时没太大分别,九个月的话,就要考验服装师的本领了。”
      “是……真的吗?”这次夏瞳答了腔,坐起身来。
      “当然是真的。”李亚帮她拿枕头靠着,“我认识一个舞者,她就是怀孕三个月还坚持跳完了整个演出季。她的搭档事后才知道,被吓个半死。”
      是啊,夏瞳想,怎么会不被吓个半死呢?出了什么差错,就一尸两命了!不过,她宁可一尸两命!与其这样躺在床上,被人无微不至地呵护十个月,她宁愿死在舞台上!“陈岩知道了,该不敢跟我跳了吧?”她喃喃。
      “陈岩是个技术过硬,发挥又一向很稳定的演员。”李亚道,“我觉得和他搭档,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江团长也会……不答应吧?”夏瞳道,“我可不可以不告诉她?谁都不告诉?老师你可不可以帮我保密?”
      李亚不待回答,关海已经冲了进来,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兴奋,还是做错了事而愧疚,连说话都结巴了:“夏……夏瞳……我们……我们……”一眼看到李亚,有些尴尬,不敢再说下去。李亚就笑笑:“我还要去后面探望老团长呢。你们聊吧。”说着,退了出去。
      关海便又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对夏瞳道:“那个……都是我不好……我没想到……我……”
      “混球!”莫莉随后进来,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你在胡说什么呀?当然是怪你!不过现在不要说这些废话。你们赶快摆酒结婚——你想等多一段时间,夏瞳连婚纱也穿不进去吗?”
      “是,是,是!”关海道,“我……我这就叫我妈去查日子,让夏瞳的爸爸妈妈也都回国来,咱们立刻结婚——下个星期,好不好?”
      “这才像句人话!”莫莉道,“不过你小心你未来岳父岳母打你一顿!婚礼准备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夏瞳,你要立刻回去国立请假,在家好好休息,准备做新娘。”
      夏瞳呆呆看着他们——他们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在这里肆意决定她的人生。婚纱……蛋糕……她想关海的妈妈会每天煮一大堆的补药补汤让她吃……她的父母也会从国外带最昂贵的维他命……
      光是想起这些,已经让她喘不过气来。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不要!”她忽然大声道。
      “什么?”关海和莫莉看着她。
      “我不要!”她惊诧于自己出奇冷静和坚定的声音——上一次这样,好像是拒绝江美华送她读大学。“我不要现在结婚。我要参加芭蕾明星节,我要跳完《天鹅湖》。”
      “你……你疯了吗?”莫莉道,“就你现在这身体……”
      “我要跳完。”夏瞳冷冷地重复——谁也不要想阻止她!
      “你真是病糊涂了,我叫医生来跟你说!”莫莉跺脚,“关海,你看住了她,别让她又梦游出去啦!”
      关海点点头,坐在夏瞳的床边,握着夏瞳的手——冰凉的,像具尸体。
      “夏瞳——”他轻轻地唤。
      可是夏瞳不看她,双眼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墙壁。墙上一副风景画,不知是欧洲哪里的城堡,像是童话中一样。于是她看到《天鹅湖》,看到《睡美人》,看到《灰姑娘》。看到那些可以属于她,但现在长了翅膀,要离她而去的角色。她要抓住它们!
      关海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毕竟和夏瞳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虽然她的心思,他不是全都了解,但是她对舞台疯狂的追求,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是他无法阻止的——就像那时,为了参加《卡门》的甄选,她带着脚伤也要上台。他曾后悔,没有把她反锁在家里。但后来想,就算反锁了,她大概跳窗也要出来。
      “我们听听医生怎么说,好不好?”他注视着夏瞳的脸,“你要知道,我永远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爱你,夏瞳!”
      夏瞳茫然地转过头来,这才好像有了一丝丝的生气。给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关海探身向前,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3.第三场
      医生的话令夏瞳大为振奋——他说,可以继续跳舞,不过,要量力而行,一旦有任何不舒服,或流产的征兆,就要立刻停止,到医院来检查。
      夏瞳当然是满口答应,关海也表示他会时刻关注夏瞳的身体状况。莫莉则觉得他们两个简直是疯了。“你们都是要当父母的人了,怎么能像小孩一样任性?这是闹着玩的吗?”
      关海和夏瞳都不回答。
      “什么嘛!两个大小孩!”莫莉抱怨道,“看来我要到你们的父母那里去告状才行。”
      “千万别!”关海道,“夏瞳不想说,那就别说——我倒不是怕我妈打死我。”
      “呸!”莫莉道,“我看你们能瞒得了多久!过一阵子见肚了,你们怎么解释?”
      “就瞒到跳完《天鹅湖》,是不是?”关海握紧夏瞳的手。
      夏瞳点头。莫莉倒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医生说没有必要留医。她就开车送两人回国立。一路上又唠叨了些话,不过是关于婚礼筹备的。夏瞳没听,把头靠在关海的肩上,似乎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微妙的幸福感觉。

      接下来的那一个星期,关海果真的密切关注她的状况。每次她和陈岩排练,关海都会到旁边看着。搞得陈岩老大不自在,但关海却不接受任何投诉。
      午饭、晚饭的时间,关海又按时“押送”夏瞳去吃饭。夏瞳也乖乖的,毫不反抗。
      到了晚上,关海还要送她到宿舍的门口,交代她喝牛奶,吃维生素,不要熬夜,等等。
      除了这些,他更帮夏瞳借了Allegra Kent的自传来。夏瞳飞速浏览,果然看到这位任性的女演员生了三个孩子——简直好像是要挑战巴兰钦的权威一样!此外,还上网去看了关于Irina Dvorovenko的报道——她真的在怀孕两个月的时候跳了《天鹅湖》,到怀孕四个月的时候,还和她先生一起跳《天鹅湖》第二幕的大双人舞呢!跳罢第二天,舞团才向外界公布她要放产假的消息。而生下女儿第三天,她已经回到了练功房!这一切都让夏瞳信心大增。
      还有李亚,他也答应帮夏瞳保守秘密——实际上,他表现得好像医院的那一幕未曾发生过一样。在排练的时候,该批评的照样批评,不留情面。夏瞳每天都筋疲力尽。但也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快乐。
      这样,就到了国际芭蕾明星节。
      开幕的那一天,嘉宾云集。国立作为东道主,把成立以来所有的著名演员——只要还活着的,都请了回来——包括退团不到一年的华眉。她现在看起来很有电影明星份儿了,一袭青花瓷创意的礼服,头上戴一朵硕大的绢花牡丹,让她看来就像是一支国色天香的鲜花插在昂贵的古董花瓶里。
      莫莉自然也来了。不过不是国立邀请的,是代表财大气粗的飞天。江美华看到她,没什么好脸色。而她也不和国立的诸位领导罗嗦,自己前前后后地和相识的国际大腕儿们招呼,倒好像她才是东道主一般。直把江美华气得七窍生烟。
      夏瞳、关海、陈岩,等人,作为国立现任的台柱,都被江美华交代了特别的任务——你们是代表国立的,不仅后面的演出要展现出国立的水平,平时也要把握机会,多多结识国际大师,向大家宣传国立,让更多的明星到国立来做客席艺术家,更多的编舞大师来与国立合作芭蕾舞。
      虽然“军令如山”,但关海和陈岩等人都是英文不灵光之辈,所以任务几乎都落在夏瞳一个人身上。她也不抗拒——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她不过是个小小的群舞演员,她去和来自各个国家的芭蕾明星们说话,活像是国立芭蕾舞学校派出来的廉价实习生;但现在,她可以微笑着对别人说:她是国立的首席女主演,接下来一周的活动中,会有几次为大家表演,请多多指教……有些人也会认出她来——啊,你就是今年瓦尔纳大赛获得金奖的那一位!每逢听到这话,夏瞳总是谦逊地笑笑。在她那身薰衣草色的纱裙中,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整个开幕礼的酒会,她忙前忙后,不是替国立做公关,就是帮江美华翻译,嗓子都快要冒烟了。好容易偷得片刻清闲,要去拿杯水喝,却听到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响在自己的身后:“啊,美丽的夏瞳小姐!”
      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是马修洛尔!
      关海和陈岩几乎同时发现这边的情况,一左一右护到了夏瞳的身边。李亚本来在不远处,也走了过来:“洛尔先生,你好。”
      马修洛尔夸张地笑了笑:“哇哦,这是什么架势?是怕我把美丽姑娘给吃了吗?”
      关海一把搂住夏瞳的腰:“这不是美丽的姑娘,是我太太。我们已经注册结婚了。”他举起夏瞳的手,给马修洛尔看戒指——宣示主权。
      “哈哈,恭喜恭喜!” 马修洛尔说着生硬的中文,“今天我也带了太太来——介绍给你们大家认识。伊莲娜——”
      马修洛尔结婚了吗?大家正奇怪,一个金发碧眼的长腿美女已经走了过来。看这前凸后翘的身材,显然不是跳舞的了。
      “伊莲娜是电视节目制作人。” 马修洛尔道,“我们两个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一见钟情,就结婚了。我的下一出芭蕾舞剧,打算走舞台和电影同步的路线,带给观众全新的体验。当然,手段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内容。我和伊莲娜接到了许多剧本投稿,不过最后我们选中了一部小说——嗯,是我们同时选中的,叫做《睡美人》。”
      这一番话是英文说的。关海和陈岩都迷迷糊糊。夏瞳翻译了,他俩不由更奇怪——《睡美人》,这不是童话故事吗?还有一部小说叫《睡美人》的?
      “啊,看来你们没有看过这小说。” 马修洛尔道,“我觉得相当不错——写书的人,以前还是个芭蕾舞者呢!小说讲的也是芭蕾舞者的故事。”
      那岂不是和上次的那个新编《舞姬》一样,又讲述舞团的故事?这次不知要打碎什么梦想——这老外真是恶趣味!
      “其实我是在想……” 马修洛尔摸着下巴,露出惯常的“有意思,有意思”表情,“我在想既然上次和国立合作如此愉快,这次应该再一起努力,创造一部新经典。”
      “见你的鬼了!”关海低声嘟囔,“被打成猪头,你很愉快吗?应该再打你一顿才对!”
      夏瞳轻轻拽了拽他,让他注意场合,控制情绪。不过自己也对马修洛尔的提议感到厌恶:江美华断然不会拒绝这邀请,这就意味着要甄选,要排练,明年的整个演出日程都要改变……这老外,总是如此自以为是。
      马修洛尔则完全无视国立诸位或明或暗的抱怨,走上前来一步,抓住夏瞳的手,像个骑士般吻了吻:“此外,我还在想,邀请夏瞳小姐做这部舞剧的女主角。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夏瞳呆住:他不是最喜欢大动干戈地甄选吗?怎么这一次改为指名?而指名她,是什么用意?
      关海没有听懂马修洛尔的话,只狠狠地将这老色鬼的手打开,怒道:“你放尊重点儿!”
      “OK,OK。” 马修洛尔举手投降,“我还没说完呢——我想请夏瞳演女主角,你演男主角,你们不是一直想一起跳舞吗?上次角色不合适。这一回,我觉得这两个角色就像是为你们写的一样。”
      “谢了,不过我没兴趣。”关海道,“夏瞳也没兴趣。她演完《天鹅湖》就……”差点儿就说漏嘴了,幸亏夏瞳踩了他一脚。
      “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嘛。” 马修洛尔道,“我觉得你们应该看看这本小说——看过了就会爱上这个故事的。我保证。”
      “哈!”关海大笑,“等我学好英文看完那本小说,只怕已经是五十年后了。到时候我再答复你——夏瞳,我们走!”

      酒会大体就在这样在搭讪、问候、没话找话说中过去。和熟人、不怎么熟的人,和朋友、对手、仇敌,以及无关痛痒的人,几乎每个人和每个人都至少有几个字的交流——对于惯于用身体表达的舞者来说,这可真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第二天开始就是一连串的演出。国立首场,是夏瞳和陈岩的《堂吉诃德》第三幕大双人舞。这在瓦尔纳的闭幕汇演中他们跳过,可谓驾轻就熟。两人约好,一结束,就在剧院楼上的练功房里排练后续的演出,国际大腕们的表演,留待有空了,再从录像中学习。
      不过最后的谢幕,他们还是要参加。等到一切都结束,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关海今天留在团里练功,没去剧院,这时候等着来和夏瞳说晚安,交代牛奶、维他命等琐碎的话,等得早已不耐烦,免不了埋怨几句国立不懂得体恤演员。夏瞳却已经连提醒他“别说漏嘴”的力气都没有,匆匆道别,就回房间去了。
      然而在房门口却看到一个快递包裹。
      她借着走廊的灯光看了看,上面没有寄件人的姓名,不禁心中奇怪。于是就站在门口拆了开来,里面是一本书,The Sleeping Beauty,作者Adrienne Sharp。另有一张小小的卡片:“给我的睡美人,马修洛尔”。
      夏瞳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险些将书丢到地上去——马修洛尔这个疯子!他从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只要是他所想要的,他就会不择手段地去得到!
      不过,夏瞳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可怜巴巴被淹没在布景中的群舞演员了。她是瓦尔纳的金奖得主,是国立的台柱,就在酒会上,还接到几所知名舞团的邀请去做客席主演。她不会再任由马修洛尔摆布!
      于是,将书丢到一边,径自洗澡换衣服上床睡觉。在脑子里慢慢琢磨和陈岩排练的细节。
      然而,那本书好像是个幽灵。在月色下,深蓝的封面上那穿着白纱裙的女孩仿佛发出微弱的荧光,就在夏瞳的床头柜上闪烁。她合上眼,那光还是在眼前,她又用被子蒙住头,仍旧逃离不了。
      辗转反侧了一个钟头,竟睡不着,耳边似乎响起了《睡美人》中《玫瑰慢板》的音乐来。
      就看看这本书说的是什么故事,又如何呢?她想,看一看,总不至于就被马修洛尔迷惑。
      便起身亮灯,打开书页来——果如马修洛尔所说,那作者从七岁开始学习芭蕾,不过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并没有走上专业舞者的道路,而是拿了一个文学硕士学位。《睡美人》是其第一部小说。
      由一个了解芭蕾的人来写关于芭蕾的小说,总不至于写出什么荒谬的东西来,夏瞳想,她以前也看过一些背景设定为舞团的故事,但充斥着在别人的鞋子里放玻璃渣之类的无聊情节。
      她翻开第一章,那故事就逐渐在她面前展开——
      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编舞大师乔治巴兰钦即将走向他人生最后的岁月。有一对青梅竹马的舞者,男孩叫做亚当,女孩叫做桑德拉。他们曾经一起在城市芭蕾舞团跳舞。亚当很快就升为主演,但是因为不满巴兰钦的专制,离开舞团,转而投效对手——美国芭蕾舞团。桑德拉一直在舞团里兢兢业业,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希望获得巴兰钦的青睐。但是,多年以来,都只是一个群舞演员。她几乎想要放弃了,亚当也通过种种关系,为桑德拉获得了加入美国芭蕾舞团的机会。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桑德拉父亲的精神病发作,孤单痛苦的她,独自回到舞团里练功,巧遇巴兰钦,意外地得到了这位大师的赏识,邀请她在《睡美人》中担任主演。桑德拉受宠若惊,也欣喜万分。可是偏偏也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和亚当立刻结婚。不过心里却一直害怕这会造成巴兰钦的不悦。虽然这位大师并没有说什么,仍旧筹备着新版的《睡美人》,但桑德拉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结。况亚当的母亲又暗示桑德兰会拖累亚当的事业。年轻的桑德拉,不知如何承受种种压力,最终选择了堕胎。亚当为此悲痛欲绝,不知如何再面对桑德拉,面对舞蹈。离开了舞团,去读大学。而桑德拉虽然身体恢复,却也没有跳《睡美人》——因为巴兰钦在一九八三年四月三十日去世,没有完成《睡美人》的编舞。
      魔鬼!
      夏瞳看到书的最后一页,好像被冻僵了一样,冷,且麻木——这算什么?是预言?是诅咒?马修洛尔难道看出她的身体有了变化?他是来告诉她,她的命运和书里的桑德拉一样?
      她仿佛看见那个长满稻草色头发的脑袋,满脸“有意思,有意思”的笑容,对她说:“一切早已这样写着了,你是怎么也逃脱不了!来吧,我的睡美人,我的舞姬!”
      不要!
      她把书丢得远远的——好像多碰一下刻都会中毒身亡一般。
      马修洛尔到底算是什么?是神吗?他凭什么这样决定别人的命运?
      不,他不是神!所以他不能只凭这一个恶毒的暗示,就让夏瞳乖乖沿着他所安排的路线走下去!
      最初的害怕很快就被愤怒取代——她明天要去找马修洛尔,把这本书狠狠丢在他的脸上,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前年你说要再进行一次甄选,我冒着永远不能再跳舞的危险,带伤登台,你却不来了!去年演《舞姬》,你使我背上“潜规则上位”和“趁人之危”的恶名!今年你又想要如何?要我像那本小说里一样,失去一切,了无生趣吗?玩弄别人,是你的乐趣吗?
      她想象着和马修洛尔对峙的情形——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反正这只是想象,所以,现实中不可能说的话,她都可以说出来——如果不是因为你,关海不是突然向我求婚!如果不是因为你,关海也不会失手摔伤华眉,以致对双人舞有了心理阴影,我也不会单独和他练习,以致现在,成了个水桶腰的孕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她死死瞪着幻想中的马修洛尔,而马修洛尔也看着她,仿佛在说:“是吗?但是没有我,哪儿有今天的你呢?”
      你胡说!她几乎尖叫起来,如果没有你,我一样会在瓦尔纳得奖,都是李老师指导的功劳!
      “哼,李亚!” 马修洛尔冷笑,“李亚只会毁了你。相信我,他只会毁了你!”
      他的语气如此肯定,笑容更显得万分恶毒。夏瞳几乎想扑上去,狠狠打他两个耳光。
      于是,她就真的扑上去了。触手一片冰凉——才发现,她看到的,是梳妆台镜子中的倒影。苍白如鬼。
      那凉意让她盛怒的头脑冷却下来——她何必要去和马修洛尔对峙呢?
      这种人,越是理会他,他就越来劲,越能找到你的破绽来攻击你!再说,刻苦而谦逊的夏瞳,对谁有很有礼貌的夏瞳,为何要因为这个狂妄的老外而露出歇斯底里的模样?
      根本就不用做任何的回应,只装做从没有收到过这本书就好。
      就算马修洛尔去找江美华,逼夏瞳来出演这部戏的女主角,夏瞳也不怕——很快,等跳完天鹅湖,她就会坦陈怀孕的消息,江美华也拿她没办法——马修洛尔不会为了她而等待一年,一定会去寻找下一个供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目标!
      这样想着,她便平静了下来。
      看一眼闹钟——其实已经凌晨五点半了。
      她没有睡意,无谓躺在床上浪费时间。起身洗了把脸,就收拾东西到练功房去。
      那时,晨曦微露,路灯已经熄灭,练功房的镜子里可以模糊地辨别出人影来。夏瞳简单地热身,接着就开始练习芭蕾明星节闭幕演出时自己和陈岩要表演的那一段——有些讽刺,正是《睡美人》,不过是经典原版,第三幕的大双人舞。奥罗拉公主已经从沉睡中醒来,和王子举行婚礼,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是的,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夏瞳就要让马修洛尔看到,她的人生也会像童话故事一样幸福!

      4.第四场
      最后还是累得睡着了。
      夏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练功房的钢琴后面。周围昏暗,好像和凌晨的时候没什么分别——但是看看手表,是上午九点二十五分,再回头一望窗外,才明白过来——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难怪这么黑!
      现在过去,还赶得上全团练功。她不想别人说她当上了主演,就自由散漫——虽然很多老资格的主要演员都会选择自己练功,而不和大家一起——多半是因为晚上演出太辛苦,早晨想多睡一会儿的缘故。但夏瞳不要,她要保持谦虚刻苦的形象——不,她本就是个谦虚刻苦的人。是谦虚和刻苦让她走到今天的地位。
      她想要站起来,不过头有些昏,且双腿酸痛,所以不得不坐着定定神。这时就听见练功房的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我不觉得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有人说着俄语。
      夏瞳一愣,随即认出是李亚的声音——李亚和谁交谈要说俄语呢?那另一个人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是马修洛尔。他的笑声传来,让夏瞳浑身的血液都差点儿凝固——他来干什么?他找李亚干什么?
      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不要这样说嘛。”马修洛尔道,“我送给你的小说,你看了吗?”
      “我没有时间。”李亚道。
      “唉,那是多么好的一个故事啊!你一定要看!”马修洛尔道,“我有预感,这部《睡美人》一定会轰动——在舞台上再现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巴兰钦年代——我自己打算扮演巴兰钦呢!好像一个封建领主统治自己的封地一样,统治着他的舞团……啊,droit de seigneur!你说,他到底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还是一个衣冠禽兽?”
      李亚冷冷的,不予置评。
      “你应该看一看。”马修洛尔道,“我想邀请你出演男主角亚当的教父。”
      亚当的教父?那个得了艾滋病的同性恋?夏瞳感到恶心——他怎么可以让李亚演这种角色?
      “我已经退休了。”李亚回答。
      “退休了,还可以复出呀!”马修洛尔道,“很多舞蹈演员都是这样嘛。这是个难得的角色,是个编舞家——很复杂,很多挣扎,我觉得你可以胜任。”
      “我已经退休了。”李亚再次强调,“而且,我没有复出的打算。”
      “别说得这么绝对——我建议你看看这本小说,看完了再回复我。”马修洛尔道,“那天酒会上,你也听我说了,我邀请关海和夏瞳分别饰演男女主角,你们三个加上我,台上一定火花四射啊,哈哈!”
      见你的鬼!夏瞳心中怒骂——如果李亚看过那本小说,只怕会和她一样愤怒吧?
      “关海和夏瞳都还没有答应你。”李亚冷淡。
      “他们会答应的。我非要他们不可!”马修洛尔道,“我觉得他们两个给我的感觉,和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模一样——女孩渴望事业上的发展,却总是被人忽视,男孩拥有事业上的成功,却得不到感情上的满足……嗯,唯一不像的是,桑德拉是金发,我想,如果夏瞳染了头发,就完美了。”
      “拜托你,不要折腾他们!”李亚道,“既然这故事是发生在纽约,你直接从你自己的芭蕾舞团里选择演员就好,或者在纽约公开招募也可以,为何非要夏瞳和关海?这两个孩子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折腾?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马修洛尔道,“凡是被我挑中主演我编舞作品的演员,哪一个不是大红大紫?如果你当年没有拒绝我的邀请,只怕你现在的成就不止如此。”
      李亚也被马修洛尔挑中?夏瞳奇怪,这件事,他从未提过。
      “凡是被你挑中做了你缪斯的人,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哪一个不是被你抛弃了?”李亚冷淡,“最后大红大紫的那个人,只是你而已。”
      “哈哈哈哈,你怕被人抛弃?”马修洛尔笑道,“所以在人家抛弃你之前,你先抛弃人家?这可真是懦夫的作风!李,我觉得你什么都好,但就是个懦夫,这一条让我气愤——无论在艺术上还是感情上,你害怕尝试新事物,你害怕别人的眼光,所以你到今天为止,无论在艺术上还是感情上都是个可怜虫!”
      这是什么混帐话!夏瞳几乎想要替李亚打这疯癫老外两个耳光。
      “我不想跟你胡扯。”李亚冷冷道,“总之,你的邀请我拒绝。我要回去带课了。如果你想找江团长商量和国立合作《睡美人》,就去她办公室吧。”说着,朝门外走。
      “站住!”马修洛尔喝道,“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一个只会逃跑的懦夫吗?我当初邀请你出演《尼金斯基》,和洛尔芭蕾舞团一起征服世界,你不是拒绝了吗?你说,你还是比较喜欢古典舞,不想跳现代舞,所以拒绝了——哈,不擅长的事情就拒绝,胆小鬼!”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亚道,“你在去年的那部《舞姬》里不是也表现了吗?有人更喜欢古典舞,有人更喜欢现代舞,大家的好恶不同,选择自然也就不同。”
      “哦?就算是如此吧!” 马修洛尔道,“那么感情上呢?你为什么没有结婚?我虽然跟你远隔重洋,但是也晓得,追求你的女人大有人在,从明星富婆到清纯女学生,还有你团里的同事——你为什么没有结婚?是怕被人抛弃吗?”
      是啊,李亚为什么没有结婚呢?夏瞳也曾经好奇过,舞台上那样英俊潇洒的艺术家,学校里那样温文尔雅的老师,为什么没有结婚呢?这给多少女孩子带来无限遐想。
      “关你什么事?”李亚道,“我结不结婚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结了婚又离婚,离了婚又再结婚,我也从来没有管吧?”
      “哈!”马修洛尔大笑,“发火了?这才像个活人嘛!说起来,你那个宝贝学生夏瞳和你一样,整天闷声不响,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不逼急了她,简直不知道她和木偶有什么区别。我这么看重她,也是因为她像你啊——咦,你这么看重她,是不是也因为她像你呢?啊,难不成你喜欢上她了?但是她又已经有了那个愣小子,所以你什么都不敢说?果然是你的懦夫本色!”
      什么!胡说什么!夏瞳感觉愤怒,血液直冲上头脑,想要起身走过去,怒斥这疯子。可是偏偏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了,一动也不能动。接着,她又感觉脸颊火烫,心跳飞快。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地问:是真的么?会是真的么?
      “神经病!”李亚低声骂道。
      “唉,你骂我还是骂你自己?”马修洛尔依然笑着,“其实,骂谁都没用,被人骂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自己的幸福呀。我告诉你,如果你喜欢那个姑娘,只要你开口,她一定跟你走,因为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愣小子,根本就喜欢你!你知道吗?她平时木头人一般,我唯一见过一次她生气,就是为了你——因为我对她说,你会毁了她,所以她生气了。那架势,简直好像要和我拼命一般。”
      虽然躲在钢琴的后面,夏瞳还是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自己钻下去。疯子!可恶的疯子!她感觉眼泪就快要决堤而出:对于李亚,她从没有别的奢望,她只是尊敬这个老师,这个舞蹈家,希望就这样仰望他,无论是在近处还是在远处,她想一辈子做他的学生,听他的教导……马修洛尔说出这样的话,以后她还如何面对李亚?这疯子把一切全毁了!
      “怎样?你要去表白吗?”马修洛尔笑望着李亚,“还是……还是你依然爱我?”
      什么?这话在夏瞳听来,如同晴天霹雳——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猜错吧?”马修洛尔逼近李亚,“其实二十年来,你一直爱我,对不对?从那天你看伊莲娜的眼神我就知道了——不,从那天我在礼堂里吻了夏瞳,你的眼神就已经把你的心出卖了!你依然爱我!”
      “你疯了!”李亚退后。
      “我没有疯,李。”马修洛尔步步进逼,“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舞姬》讲述的就是我们的故事。我那时很想把主角妮可设定为一个少年,不过,我找不到一个男演员可以那么像你。我只找到夏瞳,她像你,所以才设定为女人。保罗是那个当年意气风发,想和你一起打天下的我,而格兰托夫是那个因为追逐名利而痛失至爱的我——你应该知道,当年是为了舞团,我才会和那个财团继承人结婚,她答应投资《尼金斯基》这个舞剧啊,如果没有她,那么庞大的制作费用怎么可能筹集到?不过,你离开了我,我将《尼金斯基》全部编舞手稿都付之一炬——如果主角不是你,我宁可不制作这部舞剧!”
      “跟我……有什么关系?”李亚的声音颤抖,“你这个疯子!”
      “我就是疯子!”马修洛尔低吼道,“二十年前为了你——我的尼金斯基——我已经疯了!那是多么好的一部舞剧,只要它不重见天日,我就要继续疯下去——让你演《睡美人》里面的小角色,委屈你了——如果你肯回来,我一定重新创作《尼金斯基》——非你莫属!”
      “为什么……为什么……”李亚喃喃,“为什么一定是我?为什么你这样执着?”
      “没有为什么。”马修洛尔道,“世界上只有一个尼金斯基,也只有一个合适演尼金斯基的人。谢尔盖狄亚基列夫的眼中只看到了尼金斯基,我也眼中只看到了你。”
      “尼金斯基疯了。”李亚说道。
      “如果他没有离开谢尔盖狄亚基列夫,没有掉进那个匈牙利女人的温柔陷阱,他怎么会疯呢?”马修洛尔的语调柔和了许多,“我们不能回到二十年前,但是我们可以……”
      他的声音低下去,听不见了。
      也未听见李亚的回答。
      有那么一刻,练功房里静得出奇,夏瞳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发生了什么事?她好奇,壮着胆子从钢琴后探出头去。继而惊呆了——她看到马修洛尔把李亚压在镜子上,肢体纠缠,双唇交接。
      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她仿佛喉咙被人扼住,一时之间既不能喊叫,也不能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但感觉上却好像一万年那么长,镜子上紧紧拥抱的两个人转了个身。李亚一侧头,看到了钢琴后的夏瞳。他的脸“唰”地就白了:“夏……夏瞳……”
      这一唤也惊醒了夏瞳,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夏瞳!”李亚追上去。
      但是夏瞳跑得飞快。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跑得这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出了老楼。门口有个小花园,里面是茂密的冬青树,她就钻了进去。
      “夏瞳!”李亚追出来,不见她的人影。
      她在树丛里一动不动。瓢泼大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
      “你害怕了?”马修洛尔随后来到了楼门口,“你怕她说出去吗?放心,她不会的。再说,全球都在进行同志平权运动,如果你因为这件事而被排挤,那可就是政治问题了。”
      “住口!”李亚吼道,“你这个恶魔!你究竟想要怎样?二十年前你差点儿毁了我,我逃走了,现在你又来——你以毁灭别人为乐吗?你不要跟着我!不要再跟着我!”说着,跑进雨中。
      马修洛尔这次没有跟上去,只是在楼门口站着,然后用英文叹息道:“世界上没有人能毁了别人,人只能自己毁了自己。”
      说什么!夏瞳满头满脸都是雨水,几乎被呛住。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马修洛尔提高了声音,“姑娘?”
      夏瞳屏息不答。
      “你现在看到李亚的真面目了?”马修洛尔道,“他所教给你的一切,都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其实不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才装成清高的模样。照我看,清高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还不如勇敢去追求,哪怕不能百分之百得到,得到百分之五十也是好的。你说呢?”
      夏瞳依旧不答。
      “再淋雨就要生病了。”马修洛尔道,“我还是真心想邀请你做《睡美人》的女主角——我和李亚不同,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你不要担心我的提议背后有什么阴谋——我就是欣赏你,所以才请你。还有你男朋友——啊,你先生关海,我邀请你们两个。你们好好考虑一下。”
      夏瞳还是不出声。
      “哈,你要装作不在那里吗?”马修洛尔轻轻一笑,“还真不愧是李亚的学生,到了这份上,还要装模作样——好吧,我也假装没看到你——来,让咱们假装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走了!”说着,大声唱起《睡美人》中《玫瑰慢板》的音乐,退回老楼里去了。
      夏瞳则一动不动,直有站了十来分钟,确信马修洛尔走了,不会忽然从门口跳出来,她才走出树丛。那时,她浑身都湿透了。四肢都好像浸饱了水的海绵,沉重、无力。一步一拖地回到练功房里拿自己的东西——那里空荡荡的,可是马修洛尔和李亚的影子好像已经嵌进镜子里了,无时无刻不闪现在她的眼前。如同幽灵,令她抓起提包夺路飞奔。
      走廊好像是没有尽头的。
      魔鬼在背后穷追不舍。
      骗人!骗人!她心里嘶喊。
      “来,让咱们假装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马修洛尔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
      可能吗?可能吗?
      如果假装有用,她为何总是如此痛苦?假装淡泊,假装谦逊,假装柔顺……不,假装是没有用的啊!
      可是,除了假装,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这残酷的艺术本身,不就充满了假装吗?假装你的脚不疼,假装一切都是那么轻松容易,假装你和你的搭档爱得难舍难分……
      她停下脚步,忽然笑了起来:原来,这么多年来,她所学习的一切,就是假装!那么此刻再假装下去,也没什么了不起!
      她应该回宿舍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然后若无其事去继续参加全团练功,和关海吃饭,接着和陈岩排练……
      有何难处?
      她迈步。
      踩空了。

      5.第五场
      夏瞳睁开眼睛,周围都是刺目的白色。
      关海和莫莉在她的身边。他们告诉她,她从楼梯上摔下来,这里是医院。
      “我见你练功迟到,又不在宿舍,就四处找你。”关海道,“几乎把整个舞团都翻遍了——幸亏李老师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说要去老楼再找一次,看你倒在走廊上,立刻叫救护车把你送医院了。”
      李亚。好一个机缘巧合。夏瞳盯着点滴瓶。
      “你可不能总以为会机缘巧合啊!” 莫莉抱着两臂,“医生说你是严重低血糖,所以才头重脚轻摔倒了。万幸送来的及时,大小无恙!迟片刻,就真的一尸两命啦——他把关海臭骂了一顿,怪他没看好老婆。要我说,关海有点儿冤枉,因为你这么个拼命的个性,他怎么看得住你?但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如此,关海又实在该骂——明知道你是要芭蕾不要命,怎么当初还答应和你一起疯呢?”
      夏瞳不说话,还是呆呆看着点滴瓶。
      “好啦,你不要骂她啦!”关海道,“的确是应该骂我——当时应该听你的建议。怪我‘妻管严’好不好?”接着又拉着夏瞳的手,柔声道:“真的,不能再冒险。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知怎么活下去了。你就好好休息,等到孩子生下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跳舞。”
      夏瞳仍然不答,仿佛没听见。
      “到这时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吗?”莫莉道,“救护车都惊动了,团长当然晓得出了什么事。你敢再玩命,她还不敢呢。不追究你们 ‘知情不报’,已经够客气的了。你们现在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和团长解释吧。”
      夏瞳依旧不出声。
      关海想从她那空洞的表情中解读出些什么来,但只是不能够。唯有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去解释。反正是我闯出来的祸。夏瞳,我知道你不开心,不甘心,不过,没有别的办法,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你健健康康的,什么机会没有?”
      夏瞳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用被子蒙上头。
      “你别给我耍小姐脾气!”莫莉抢上来一把揭开被子,“我跟你说——你以前玩命,玩的是你一个人的命,我不拦你。但是现在你要玩命,玩的可就不仅是你自己和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关海,还有你的搭档——你有没有想过,陈岩知道你怀孕的消息,肯定会被吓得半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看陈岩这辈子也不敢再跳双人舞了!交警还宣传说,宁停三分,不抢一秒,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休息一年,把孩子生下来,之后你爱怎么跳就怎么跳——生了孩子又回归舞台的芭蕾明星多得去了,你不是都在网上看过了吗?怎么还这么死脑筋?”
      “你不要这么凶嘛!”关海阻拦。
      “你别宠着她!”莫莉道,“这不是宠她的时候!你该赶紧去和江团长坦白从宽,然后和你爸妈还有你岳父岳母把事情都说清楚。多几个人看着她,她就不敢再胡来了。”
      “可是……”关海仍想先劝服夏瞳——夏瞳那样呆滞的眼神,实在让他不放心。
      “还‘可是’什么?”莫莉道,“现在就要快刀斩乱麻!咱们分头行动——你去团里自首,我等这点滴打完了,就把夏瞳送到你家去,让你妈看着她——她爸妈成天飞来飞去,可指望不上。”
      关海这时候心里乱糟糟的,没了主意,听莫莉说的有理,就不反对。约好晚一些再去莫莉家里看夏瞳,就出了门去——不忘再三回首。
      夏瞳则在床上死人一般躺着,等到点滴打完了,护士来拔了针,莫莉就用轮椅把她推出去,又扶上了车。驶出医院去。
      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没有停。千丝万线,织成一张网,把这城市笼罩。每一盏灯光都在氤氲的雨雾里毛茸茸地扩大了数倍。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移动的,跳跃的,静止的,街道就好像舞台一般。
      夏瞳把头靠在车窗上静静地看。感觉自己来到了一座恢弘的剧院,容纳成百上千的舞者同台共舞——为何一次可以有这么多人上台呢?因为她们都不是人。她们是幽灵。是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舞者的幽灵。她们在生的时候,都想做天鹅女王,做睡美人,做吉赛尔,但是她们始终只是一只天鹅,一个宫女,一个薇莉姑娘。如今她们死了,阴魂不散,在剧院里游荡。这时已经没有人阻拦她们,她们可以想跳什么就跳什么。所以,幽灵们争先恐后跳起自己心仪已久的变奏来——白天鹅变奏,黑天鹅变奏,玫瑰慢板,紫丁香仙女,吉赛尔变奏,吉赛尔双人舞……可是很快,这些幽灵们又不知怎么跳下去了——因为她们已经跳了一辈子天鹅、宫女、薇莉姑娘,她们根本不知道怎样跳主角。
      生前不能,死后仍旧不能!
      夏瞳呢?如果今天摔死了,会成为这群幽灵中的一员吧?
      她打了个冷战:就算今天不死,难道就能逃脱成为怨灵的命运吗?
      作为一个舞者,唯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唯一让她不懈追求的就是舞台上的完美……如今,两样皆失去。暂时——他们会说是暂时——但是,在变数无限的世上,暂时可能变为永远!
      如果在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如果生下孩子却不能恢复现在的状态……如果……她不敢再想象下去。
      “你放心……”她听到莫莉在前面絮絮叨叨地教导她,“你还这么年轻,恢复起来可快了——凭你这么拼命的练功方式,我看你不用一个月就可以回到舞台上啦。我敢和你打赌!”
      练功?只有这个词能在夏瞳的心里留下印记。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这都是她奉为金科玉律的话,多年来,一丝不苟地遵守。
      可是——把杆——李亚就是她所依靠的把杆,在今天,折断了,倾倒了,报废了。
      所以她也跟着摔倒了。
      以后,她要回到哪里?她要怎么练?她要怎样继续下去?
      感觉有个硕大的黑影在跟着她。是厄运吗?还是死神?她迷迷糊糊地想,死了也无所谓了!此刻就变成幽灵吧!至少她比这些其他的幽灵幸运——她会跳不少主角的变奏,到闹鬼的剧场里去做女主角,总好过躺在家里,做一个生不如死的孕妇。
      “讨厌!会不会开车啊!”莫莉低低的咒骂将她稍稍拉回现实——这才发现那黑影是旁边一股车道上的双层巴士,不知怎么的,想要变道,挤得莫莉没路走。
      反正夏瞳不急着要去关海家,就继续脸贴在玻璃上出神。对于她来说,这样漂浮在雨中的大街上,胡思乱想,总比面对一大堆向她嘘寒问暖的人好。
      巴士和她离得很近,几乎逼在眼前了。她看到车厢上是广告,一个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小护士,正对她微笑。什么事让这个护士这么开心?夏瞳想,这是整容广告吗?电话号码……一长串的数字,她无意识喃喃地默读——由于雨天交通拥堵,车行缓慢,莫莉的车几乎在这里停直不前了,夏瞳便一直与这个微笑的护士对峙,一遍又一遍默读那电话号码,几乎铭刻在心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流才又开始移动了。莫莉的车小巧灵活,率先开了出去。巴士在夏瞳的视野里倒退。她终于看到了那广告的另外半截——玛丽医院,帮您解决意外怀孕的困扰。

      关海的妈妈是个和蔼又慈祥的妇人。不像夏瞳的父母那样有文化,但是烧得一手好菜。也许是关海特别交代过,别说任何会刺激夏瞳的话,所以关妈妈除了问她想吃什么,又嘱咐她好好休息,并没有讲别的。
      莫莉也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八点多的时候,关海才回来了。告诉夏瞳,一切都搞定了:江美华没生气,批准夏瞳休产假,让原本安排在Cast B的演员代替她演出《天鹅湖》。至于芭蕾明星节,也会临时给陈岩找一个搭档。只要夏瞳安心休养,以后再为团里做贡献。
      “明天我就去你宿舍帮你收拾东西。”关海道,“有什么你想要的?CD还是书?你告诉我,我帮你拿来。其他的,不着急拿回来——我想,我们摆酒结婚之后,就搬出宿舍来住,在国立附近买房子,到时候直接把咱们的东西都搬过去,好不好?”
      夏瞳没什么可说的——问她的意见的人很多,但往往在听她的想法之前,已经擅自决定了她的人生。她抗争过,但素来没有用。
      这一夜,她睡在关海的床上,关海则睡沙发。
      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关海出门了。关妈妈陪伴着夏瞳,两人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实际,夏瞳是望着电视发呆,而关妈妈则一边织毛衣,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夏瞳拉家常——说起关海小时候,还没进舞蹈学校,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问夏瞳自幼和父母周游列国是什么感受。夏瞳起初都一一有礼貌地回答了,后来,不经意中,看出关妈妈织的是一件婴儿衫,她立刻就觉得那毛线针好像戳在自己身上一样,“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蹿了起来。
      “怎么了?”关妈妈莫名其妙。
      “我……我想出去走走。”夏瞳说。
      这时雨已经停了,天空的阴霾逐渐褪去。“也好。”关妈妈说,“正好我要去买菜。”
      于是两人就一起出门去。走去菜场,又走去超市,买的东西太多了,关妈妈舍不得夏瞳帮她拎回去,就提议去搭巴士。
      这会儿人很少,该上班的都上班了,该上学的都上学了,只有退休的老人和带着婴儿的家庭主妇。有不少是同一个小区的,都认识关妈妈,就上来打招呼。少不得问夏瞳是哪一个。关妈妈当然笑呵呵地介绍:“这是我媳妇呀——以前经常和关海一起来玩的。也算从小玩到大了。他们都忙,所以你们难得见到。”
      “哦——”大家都拖着长音,然后上下打量夏瞳,让她浑身不舒服。
      她就坐在长椅上发呆。一辆巴士驶过,又一辆驶过,都不是她们要等的。
      到第三辆开过来的时候,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片耀目的粉红色——那个微笑的护士——玛丽医院,帮您解决意外怀孕的困扰。
      好像听到人的召唤,又好像有人牵着她的手,她起身,走上车去。
      “喂夏瞳!”关妈妈发现了,追上来。可是,车已经开了。“夏瞳,那不是回我们家的车呀!”她跟在后面叫。
      可是夏瞳就好像中邪了一样,全无反应。
      这样坐了一站路。她下了车,看见有出租车来,就拦下了,吩咐去玛丽医院。
      司机是个沉默而技术娴熟的人,不到十五分钟就把夏瞳带到了目的地。那医院只不过一栋楼,门前巨大的广告牌,还是那个微笑的护士。“来呀!来呀!”她似乎正这样鼓励夏瞳,“来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是的,烦恼!夏瞳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烦恼,如果谁可以将这些烦恼全都拿走,那就好了——这间医院可以吗?她迈步朝里面走。
      有个中年妇女拉住她:“小姑娘,你要做什么?有些事情是回不了头的!你不想给你的孩子一个机会吗?”
      夏瞳呆了呆:“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天主堂的姐妹。”那妇女道,“你知道吗?孩子虽然没生出来,但已经是一个生命,生命都是宝贵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不怕说给大姐听。”
      难处?说给她听?夏瞳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不是要跟我说,万事能够发生否是经过上帝的允许,每件事情背后都有上帝的美意?你倒是告诉我,上帝毁了我的人生,夺走我的一切,究竟有什么美意?”
      那妇女怔了怔,显然是被她尖刻的语气和近乎恶毒的笑声所震慑。
      夏瞳即挣开了她的掌握,跑进医院里。
      大堂很安静。有四五个女人坐在长椅上,有的身边还有男人陪着。夏瞳那仿佛逃亡般的动作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都望过来。
      也许是目光,也许是空调,使夏瞳打了个哆嗦——她的心,自从昨晚见到巴士上的广告,就仿佛是一壶水被放在了烈火上,慢慢加热,慢慢冒泡,终于沸腾起来,将忧愁埋怨,烧成一种一了百了的冲动,驱使着她来到这里。不过这时,那种不管死活反正豁出去了的感觉猛地被扼住,好像关上了一道阀门,“噗噗”涌出的蒸汽被挡住了。热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与恐惧:真的要这样做吗?刚才那天主堂的女人也说了,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这是谋杀!是一条命呀!
      但是她有那么多的难处——她的一生,将被这孩子给毁了!她不这样做,又能怎样?
      她不信上帝有美意。她不信上帝能帮她。但她又需要一个人来帮她。
      谁可以这样做呢?
      她唯一想要询问的,是李亚的意见。然而李亚——她怎么能去找李亚?
      她环抱着自己,想减轻些寒意。
      忽然又想:她所看到,也许不是事情的真相!马修洛尔这疯子,什么都做的出来!是他对李亚纠缠不休!李亚不是最后还警告他,不要再去骚扰自己吗?根本一切都是马修洛尔搞出来的吧!她误会李亚了!
      这念头给了她一丝希望。于是拿出手机来给李亚打电话——那上面显示,已经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关海,关妈妈,莫莉……她不予理会,只是按下了李亚的号码。
      响了四五声,没有人接。
      也许在带全团练功,听不到?夏瞳不死心,又打了一次,响了六七声,还是没人听。她于是又拨,第三次,第四次,一连打了不下二十次,仍旧没有人听。
      有个护士走过来对她说,这里不能用手机。
      她此刻没心情顾及公德和礼貌,狠狠地瞪了那护士一眼,才走出门口去继续拨号。又拨了十来次,还是没接通。
      李亚出了什么事吗?她没有别人可问。想来想去,只有打给陈岩。这次倒是立刻通了。
      “夏瞳!”陈岩首先要表达作为一个搭档,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是多么的担心和不爽。
      但夏瞳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劈头问道:“你知道李老师……出了什么事吗?”
      陈岩愣了愣:“李老师出事了吗?你……你怎么知道?他出什么事了?我只晓得他离开国立,回舞蹈学校当老师去了。他是出了事吗?”
      “离开国立?”夏瞳紧紧握着手机,好像是抓着陈岩的手臂在追问他一样,“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陈岩不太确定,“刚才练功的时候,江团长宣布的——你说他出了什么事?”
      夏瞳不答,挂断了电话。
      李亚走了。离开国立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马修洛尔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怕事情泄露出去,所以逃走了!
      夏瞳的把杆真的已经不复存在!
      她双腿直哆嗦,但是没有倒下去。转身走回了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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