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探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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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玄凌本意是希望柔则尽快入宫与自己相聚的，然宜修有孕尚不足一月，又因为平日里过分劳累胎相算不得太稳，他便是再如何心急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子嗣开玩笑，况且就算他舍得，从佛堂里出来理事的太后也是不肯的。
于是宜修被太后拦在她的昭阳殿静养，没了这探视的借口柔则自然进不来紫奥城，玄凌也只能按捺心情告诉自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横竖这么久都等了，又哪里差这三个月。
可越是见不到就越是百爪挠心般的痒，玄凌这段时日真真是坐卧不宁，心思全然不在政事上，顾珣便干脆的问过他这是怎么了，可玄凌总不能说他正在惦记着自己那已经定了亲的表姐吧，也就只能“在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同时强打精神，免得周围人起疑。
然而想着想着，玄凌却是有些心慌了。
他发现他竟无法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柔则的轮廓，他把记忆翻搅从头细细捋顺，试图努力还原出当初那个令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的少女，可他只找到甄嬛的气质，傅如吟的眉眼，安陵容的歌喉，……可他记得的竟只有这些替代品某一刻的惊鸿一瞥，他从她们身上寻到某种久违的气息，然后惊喜的打下“菀菀类卿”的标识。那么多年，他只是重复这动作，他把对她的思念打碎了分散了糅到遇见的许多女子身上，他将那么多如斯的女子圈养在后宫，聊以慰藉，他对着她们勾勒自己永生不死的爱情，追寻一种孤独的满足感，然后再给他那停留在最好的年华里不会老去不会凋零的伊人写下一篇又一篇的追思。
可他如今又该怎样将这许多零散琐碎的、东拼西凑的记忆拢到一处去拼合起一个她呢？当时间拨回三十年前，他同她尚未相识未遇见，他要如何剥下岁月经行中他亲自为她点染的一层层绰约的光环，再一次找回那份心动最初的模样？
很多年后，有一个诗人在故地重游时哀感顽艳齐齐涌上毫巅，他题下一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以此祭奠那道贯穿他生命的伤痕。然而若那一刻故人又现，或许他会惊觉，原来伊也不过一介凡人。
他终于由心慌至惶恐。然后他愈加渴求见到她，也同样畏惧着那一刻。
而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纵使有人知道这是一场令岁月回流时光交叠的会面，却没人能预见这以后的甜蜜狂喜以及心酸失望，这以前的相思刻骨以及经年追望。似乎也只是平凡的一天，一个少女坐在马车中心事随车轮辚辚转动，她心不在焉；一个小妇人静坐深宫，捧着一杯热茶，面上是初生的骄傲与满足；一个少年人在案前批阅奏折，而狼毫蘸在朱砂中久久不得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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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柔则的一生到此刻为止都可称是一匹无瑕绣卷，颜色明媚，沿途欢喜。自她记事起，便有父亲的重视，母亲的宠溺，在宫为妃的姑姑的欢心，相交贵女的追捧。她有无双的琴技，惊世的舞姿，以及最重要的，天赐的美貌。凡她所至，即便角落里也在瞬间大放光明。
她理应骄傲，而更应夸赞的是，她的骄傲不是飞扬跋扈不是强取豪夺，她的骄傲是一种理所当然，坐拥一切美好的理所当然。
然而如今，她的无瑕绣卷上有了一处无可抹煞的败笔——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最是重要的姻缘。对于父亲草草将她定给了威远大将军之子，她除了苦笑沉默以外似乎也再做不得什么，不是不存怨的，可也知道这婚姻大事本该由父母做主，由不得她小小女儿家置喙，甚至在母亲替她不平抱怨时还要强作欢颜安慰过去。
母亲说，这一趟入宫她定会大放光彩，然后顺理成章的，她也就可以摆脱那桩不称心的婚事，入主后宫，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举世称羡。母亲为此费尽了心思来打扮她，她并不愿拂逆了母亲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只是由着母亲摆弄，可心里却也觉得有些没滋味儿。诚然，从西南蛮夷之地回京的将军之子那样的粗俗武夫非她良人，可坐拥天下的皇帝却也未必就能和她心曲。她要的不是位高权重，不是车尘马足，而是一个能同她诗词唱和、琴箫相应的知音人。
为什么她求的这样少，却苦无如意之时？怀揣着这样的心事，少女一路沉默的穿过高阔巍峨的城门。
虽说此行是为了陪只能困守深宫的宜修说话解闷儿，可进宫来总要先去叩见太后。从佛堂出来后，许是礼佛的功劳，太后看来慈和了许多，昔日杀伐果断的凌厉似乎从她身上渐次淡去，只馀威势日重。
但朱柔则可不怕，从小她便常随母亲入宫，待命妇退下后，她们这自家人总要被太后留下来说说话，彼时真宁帝姬出嫁不久，她的到来恰好解了太后寂寥，太后本就喜欢她这样柔顺善良的心性，因为是在宫外长大的，柔则又多一分活泼泼的灵性，敢向着太后适时地撒娇逗笑，这一份亲近更是叫太后觉得可心，几年相处下来同亲生母女也不差多少。也是因此，知道了太后在替玄凌选妃的考量上弃自己而选宜修后，柔则才会觉得无法接受，毕竟自己不稀罕是一回事，旁人低看了你又是另一回事。
她没有注意到太后看到她一袭盛装时瞬间幽暗的眼眸，只是从容的行礼，然后向高坐殿上的宫装夫人展开一个如朝露般明澈的笑颜。太后笑着招呼她过来，视线却在扫到朱夫人时陡然锐利。
这意图实在太明显，昭然已不需揭。太后心下不快，却也不好发作出来，只能婉转道，“阿柔，如今你妹妹有孕，这女人啊，一怀了孕就爱胡思乱想，你没经历过不晓得的。一会儿你可要好好同她说话，你是姐姐，要小心些照顾着他心情，知道吗？你也尽量不要出了昭阳殿，免得冲撞了谁就不好了。”一边注意到朱夫人听到自己说“姐妹”时轻蔑的冷笑，不由暗骂“这无知蠢妇！”
柔则没听明白太后话中深意，却也知道如今宜修身怀龙嗣全是个碰不得的瓷器，虽然想到如今自己竟要迁就讨好着样样都与自己弗如远甚的庶妹心下也有些别扭，只是她心思纯善，这异样也只闪过一瞬便被她压下——如今宜修苦尽甘来得到了她的幸福，自己该为她高兴才是。然而再思及自己那不如意的婚事，她情绪到底是又低落了下去。
同太后又说了一会子话，便去了宜修那儿。其实柔则同宜修实在没什么话说，其间客气疏离也只比陌生人还要好上一层罢了。从小时起朱夫人便权当没有三姨娘母女两个的存在，柔则自然也不会同她们来往的太近，免得伤了母亲的心，只是有时候看她们过的实在可怜，便私底下尽量帮些忙。后来她同宜修都大些了，出外交际时嫡女庶女更是各有各的圈子，她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了解其实少得可怜，将近况一一问过说过，再道上几声贺，柔则便沉默了。
朱夫人干脆便将柔则往殿外赶，口中连连说着，“阿柔你先出去走走，有些事情你娘我要同宜修好好交代过，你一个还未成婚的姑娘在这里听着算什么事儿？”又招唤自己带来的大丫鬟，“青鸾，你小心伺候着姑娘出去走走！”
柔则也知道自己母亲的意思，犹豫的看了宜修一眼，到底还是听话出去了。她心想，虽然进宫前娘要她尽量往仪元殿的方向走，可她若是就不听从总也不会有人捆了她去那里，那样自己也就只是出去逛逛御花园而已，既不会让宜修不快，也不必勉强自己再呆在这闷闷的殿里，不也很好？
宜修看她背影，心下便有些不安升腾。什么时候朱夫人这样关心她过，开始她还道是因为自己做了皇妃又怀了龙嗣的关系，可眼下看她非要朱柔则出去，宜修便可以确定这女人定是有什么谋算在其间。然而她只以为朱夫人是要害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想差了。
虽是十一月份里了，京都这地界儿却也并不算冷。柔则这一日的穿着华美繁复之极，刚走上一小段路便觉得有些热，想想索性转了方向打算去太液湖处，记忆里那里风景开阔，烟水弥漫，一眼看过去便觉得清凉，沿湖一番欣赏，也是好的。
太液湖其实更靠近外朝，并不很正式的宴饮常便设于此，是以距凤仪宫颇远。二女走了好一阵方才算是到了，却也已经是香汗微微、娇喘细细。柔则最爱美，生怕自己形容狼狈，不及赏景便先掏了帕子，以水为镜轻轻拭了拭面颊，又仔细拢好鬓发。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裳裙都是艳烈的红色，银朱的绣线游走勾勒凤纹逶迤，而点缀其上的青白珠玉则又使之不至于艳俗。【而那外袍最是华美，长长拖曳至地，蕊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青碧翟凤。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中更见清雅。】
其实开始她并不大喜欢这身衣裳，嫌这颜色太俗气。然而她本是浓妆艳抹总相宜的美人儿，穿上这一身却意外地好看，只衬得她更是肤光胜雪，容色俨然，对这身衣服便也喜欢了起来。她抬起袖子比划出几个舞姿，长长的衣摆飞扬若云霞，青丝散漫，整个人便好似笼在银红烟云中浮动。但她只跳了短短一段便停下了，扶了扶鬓边并插得几只赤金扁簪，轻声叹道，“这光景的太液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虽然草木一枯显得单调些，却也别有一番肃杀之感。可惜今日穿的笨重，不能于此地尽兴一舞。”
青鸾是朱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也算是看着朱柔则长大的，闻言说的也不客气，“姑娘是忘了夫人的吩咐怎么？怎么在这里停下了。若是此番……事成，姑娘想在这里跳多久的舞都不是问题了。”
柔则微微摇头，“母亲她啊……”
这时却有一管男声陡然插进来，清朗带笑，“姐姐大可以在宫中小住一段，到时候随姐姐心意，在哪儿跳舞不成？”
柔则惊回首，衣袍张合如蝶翼，却见一个少年负手而出，着团龙纹常服，面容清俊，眉眼间十分冷冽一笑顿成一段风流，然虽是在笑，眼神却复杂。她微微红了脸，心知能随意进出内廷又是这般年纪的只有一人——当今圣上。
到底还是遇上了。她这样想着，本想叹息，又似乎有些果然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探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