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再生缘之射柳因缘》丰色尔玉

9、礼让刘先

　　那一株合抱粗的古柳，原在孟家祖宅外。
　　天授十一年的大兴土木之后，则成为孟家花园中，最醒目的风景。
　　从天授十一年新建的观月楼上看去，红绳一线，纤细得风吹欲断，红绳缚着的大红锦袍，每每随风转动，让楼上观看的人，只恐其不待约定好的那两个少年箭射，便会自行坠落尘埃。。
　　孟夫人韩氏素心向正吩咐下人悬挂竹帘的媳妇章飞凤问道：“凤儿，不是还要射铜钱吗？那铜钱怎还不见钉上柳树？”
　　章飞凤定神望去，失笑道：“婆婆，铜钱不就在缚袍柳枝旁钉着吗？”
　　韩素心揉揉眼睛，仔细观望，好不容易，方在影影绰绰的绿柳之中，寻到隐约一点黄铜色。
　　这一发现，忽然间就打消了她一直惟恐不中意之人射中三箭的顾虑。
　　老天在上，她的顾虑已经更改成：如此难题下，她那至宝至爱的女儿，还嫁得出去吗？

　　“夫人且放宽心，小姐仙女般的品貌，必得上天加倍恩宠，定会得配一个才貌双全的英雄人物的。”
　　忙碌的章非凤不曾注意到婆婆一时的色变，一旁的苏映雪已笑盈盈的开口。
　　善解人意，一向是苏映雪最讨人喜欢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也多亏她相伴。
　　简直比亲生的女儿，更为贴心。
　　韩素心对着眼前的乖巧女郎微笑以示嘉许之意，心头却骤翻起感慨万端。
　　她的女儿，出门已经三天了。
　　在自己的定婚之日，也不赶回来吗？

　　孟家有许多秘密。
　　从十七年前的那个寒意仍重的春日，孟家的男主人领一个陌生的女人进家门开始。
　　堂堂主母因妒离家，在荒僻的古道产女的事情，当然要作为禁忌，永远保密下去。
　　而在那古道上的遭遇，即使对最亲近的丈夫，韩素心也无法和盘托出，尽告详情。
　　何况很多事情，她也不清楚，不明白。
　　就如那娇滴滴风吹欲倒、却比十二禽兽更令人胆寒的燕飞飞，以及后来那个温雅从容的白衣男子的来历。
　　还有那噩梦中的黑影。
　　其实那一日，她所知道的，除了丫鬟小铃的死，就是她那刚刚出世的女儿，性命危在旦夕。
　　因为早产。
　　更因为受伤。
　　被那噩梦中的黑影所伤。

　　她的救命恩人们再度出手，救治她的女儿。
　　用足几乎一十七年的时光。
　　直至今时今日，她也不清楚，自己的女儿究竟痊愈了没有。

　　这十七年中，她的女儿在她身边的时日，怕不会多过跟随那两人的时间。
　　这十七年中，她做的最多的，不过两个字而已。
　　保密。
　　保守女儿多年伤病的秘密。
　　保守来历不明的人物为女儿疗伤治病的秘密。
　　保守女儿因疗伤治病而经常不在家中的秘密。
　　除了丈夫、儿子、媳妇，阖府上下，知道这秘密的，也就是这苏家的两母女了。
　　虽说都不完全。

　　“苏大娘，这边坐。”
　　韩素心含笑招呼一旁侍立的窦氏。
　　“我的眼神不好，你需帮我好生看着才是。”

　　眼神不好，需要帮忙看着，不找自己那年轻的媳妇，却找上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窦氏。
　　这个招呼以及这句话的含义，几乎已经可以理解为一种明确的暗示。
　　自幼与小姐一起长大的苏映雪将会作为陪嫁妾媵，与小姐同归一夫。
　　招呼苏映雪的生母同坐共观，分明就是一同挑女婿来着。

　　苏映雪悄然垂首，以遮掩面上骤然升起的红云。
　　簇拥在观月楼上观看比箭的丫鬟仆妇们则开始窃窃而笑。
　　丫鬟文鸳笑嘻嘻的扯了苏映雪的衣袖，低声在她耳边道：“大娘前几日也在叹息自己的眼神越发不比从前了，雪姐你倒真要好生看着才是。”
　　话语声虽低，正在女儿身边的窦氏却也听了个满耳，心头老大的不悦，就此泛了上来。

　　人分贵贱，有人为主，有人为奴。
　　便是这奴才之中，也要分个高低上下。
　　这么多年来老爷夫人的另眼相待，这孟府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嫉恨。
　　平素已经见不得她母女风光，今日来府求亲的更是春明城中最为显赫的两大世家公子，无论哪一个成了她女儿的夫婿，都足以叫这些眼红嫉恨者越发不可忍受。
　　这个文鸳，表面上与她母女亲近，其实也是其中之一，时不时言语夹枪带棒，明里好话暗里却尽是讽刺挖苦。
　　自己也不曾照照镜子，那种扔进人群再也寻之不出的模样，还想和她那么美丽的女儿比吗？
　　原本的打算是要辞坐的，这一转念，一声“多谢夫人赐坐”已朗朗的说了出口。
　　就在满楼对其大异平常谦让恭谨作风而报以的讶色中，欠着身子坐在了夫人之侧。

　　韩素心来不及诧异窦氏迥异往常的举动，一行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向观月楼而来的两位少年公子已夺去了她的全部心神。
　　那真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的两个美少年。

　　居左的少年着青缎锦袍，腰束白玉带，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修长玉立，大步行来，恍如瑶池玉树，自天上降落人间。
　　皇甫少华。
　　即使没有先前丈夫遣来书童禀报两家公子的服饰特征，他这一路行来的风度神采，已切切实实印证了春明城上下传扬的“玉树临风皇甫郎”，是何等的精准。
　　而他身旁，红袍如火，灿亮夺目。
　　硬生生将光华气派分了一半去，不叫所有的惊叹赞美，由皇甫一人独占。
　　以多年对刘氏的心结刻意挑剔，这刘奎璧眉嫌浓而带煞，目太深而阴沉，鼻高而略钩，唇薄而无情，几乎可以说处处缺陷。
　　可偏偏这缺陷聚在一起，竟聚成一种独特的吸引，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飞扬洒脱的气概，让人挪不开眼光。
　　说话凭良心，这刘奎璧，条件之好，还真出乎她的意料呢。

　　章飞凤笑道：“这两家公子一般出众，今日比箭，不管哪个胜出，倒都不算太委屈我家姑娘了。”
　　韩素心微微皱眉，瞥见苏映雪不以章飞凤之言为然的神情，笑问道：“映雪，你看这两人如何？”
　　身后窃窃笑声再起，苏映雪本已涨红的脸上，直似有火在烧，连耳根都是一片赤红。
　　但主仆有分，夫人垂询，不能不答，而可能关乎自家终身，更是不舍不答。
　　纵然声低似蚊蚋。
　　“两家公子，俱是人中龙凤，但皇甫公子礼数更佳，不似刘公子，稍嫌----放肆了些。”

　　这个评价，即使是意见被驳的章飞凤，也深表赞同。
　　比起皇甫少华目不斜视、规行矩步的举止，刘奎璧左右顾盼、若有寻觅的模样，已略显失仪。
　　尤为过分的是，当其行过观月楼时，垂下的竹帘其实已表明楼上乃是女眷所在，他不但不作避嫌的转开视线，反而直瞟楼上，那目光，竟放肆得直要掀了竹帘，好一窥究竟似的。
　　当真失礼之至。
　　连方才对他印象颇佳的章飞凤也大感走眼。
　　这么孟浪，哪里象是堂堂公侯世家出来的公子！
　　品貌品貌，品先貌后。
　　有品无貌，只是上天不公，不曾给其一副好皮相。
　　有貌而无品，则再好的相貌，也是糟蹋。
　　老天保佑他三箭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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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月楼前得月亭，便是今日拉弓比箭之地。
　　醇酒佳肴，鲜果美馔，一席盛宴已排开。
　　孟士元儒服软冠，降阶相迎由孟嘉龄相伴而来的两家贵公子。
　　纵然尊贵如皇甫或是刘氏公子，身为晚辈，该有的礼数还是不可有丝毫马虎的。
　　“小侄等有何才能，敢劳年伯迎接。”
　　两人同时抢上前去，躬身下拜。
　　“二位贤侄光临，何必行此大礼。”
　　孟士元眼疾手快，一手一个，左右拉住。
　　就此挽了两人，拉上亭去。

　　楼名观月，亭称得月。
　　于一片花树掩映间，飞檐互对，翘角相迎。
　　一观一得皆从月，命名之因，非是近水之便，而在地势之高。

　　天授十一年，孟家长孙孟嘉龄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孟家上下兴奋之余，大兴土木，扩建老宅。
　　而将宅院扩大至足以射箭跑马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在于地价之低。
　　孟家老宅之后，是一片起伏的坡地。
　　难以开垦作良田，价钱自然高不到哪里。
　　孟家肯买，原来的地主已是万分庆幸。
　　而这一片坡地，修园之时，也颇费了一番工夫，才依着原有的地势，建起广阔的园林。
　　观月楼也好，得月亭也罢，都建在这一片坡地的高处。
　　高出地表近青天，自然更近月三分。
　　因应地利，或可观而得之。
　　此际虽是青天白日，无月可观可得，然居于高处，见花吐轻红，风动新绿，满眼春光，亦足畅怀。
　　只远远的那株悬了大红宫袍的古柳，摆动满树绿丝绦的悠然，正对应树阴花影间，隐隐浮动的急切。
　　“怎么还不射箭----”

　　这一场比箭夺婚，太轰动。
　　西城皇甫东城刘，平素一点风吹草动，已可以让春明城中，风云为之变色。
　　而这一次求婚，更卷进了做媒的顾、秦，嫁女的孟，几乎一网打尽春明城的世家望族，对于久不曾有过如此盛事的春明父老兄弟姐妹而言，若不能躬逢其盛，实在是平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皇甫与刘氏两家仆从家丁，自是争先恐后地要追随伺候两位公子爷赴孟府比箭，而孟府之中，更加人仰马翻。
　　丫鬟仆妇纷纷挤上观月楼，家丁仆役纵不能在老爷公子之侧斟茶倒水，抢个洒扫庭除的活计，龟缩花园之中的，也不在少数。
　　纵然尚书门庭，等闲不得其门而入，总也会有人神通广大，想方设法混了进来。
　　孟家父子，一为尚书，一为翰林，若说全然不察，当是虚话，只是即便看在眼内，终还是乡里乡亲，他们离乡日长，归乡日短，总不好为此大动肝火，连个热闹也不给人看。
　　何况，这终究是一件喜事。
　　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
　　只是不成想，这瞧热闹的看客，倒比这嫁女儿的主人，更加迫不及待。
　　竟不待两家少年郎坐定，便开始鼓噪。

　　只当不知亭外动静，孟士元从容招呼两人落座。
　　“愚父子俱系寒儒，得领二位神箭妙技，幸何如之。”

　　皇甫少华躬身谢座。
　　眼角余光，却再一次扫见刘奎璧飘向一旁楼阁的目光。

　　真是----
　　好生奇怪。
　　这刘奎璧今日好生奇怪。

　　不是因为他失礼。
　　认得刘奎璧已非一日两日，习惯他放荡不羁的模样，对他那毫不避忌，直视明显是女眷所在楼阁的放肆，还真不觉意外。
　　虽说实在难以苟同。
　　奇怪的是刘奎璧的眼光。
　　有点若有所思的恍惚。
　　有点若有所待的迷离。
　　有点若有所盼的热切。
　　让他有一点恍惚迷离的熟悉。
　　险些也要看向那不该看的地方，探究何事使得刘奎璧如此大异平常了。

　　所幸十多年的教养，让他不需思索，即可得体的作出回应。
　　“小侄等初次学箭，焉敢戏侮于大人。前日承蒙年伯呼唤，不得不来献丑，还乞年伯恕小侄等唐突之罪。”

　　“正欲领教二位高手，何必过谦。”
　　孟士元悄然将心中的叹息化作脸上比春风更和煦的微笑。
　　两个少年，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他却不能直接做主，将掌上至爱的那颗明珠，许配给更出色的一个。
　　若不曾见过皇甫少华，对女儿可能归于刘氏的憾恨，或许不会如此强烈。
　　为今之计，却只能仰赖上天。
　　保佑皇甫少华拈阄占先，三箭俱中。
　　就此绝了刘家的念头。
　　“舍下略备薄酒，少助威风，二位世侄有请！”

　　“小侄奉命射箭，箭还未射，怎好领赐。”
　　淡淡一语，出自方才沉默的侯爷公子。
　　“理当先射箭，后方领情。”

　　沙沙是风过花叶声。
　　碍于尚书大人巍然高坐，无人敢将巴掌拍出响声来。
　　天知道，这得月亭外、观月楼上，多少看官，急巴巴等着正戏开锣。
　　光看这你来我往的礼数规矩，已叫人气闷。
　　若还要等他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岂不是叫人等得心也要烧起来了。
　　这刘家公子虽说不比皇甫公子礼数周到，这一份干脆利落，却立即为他挽回不少支持者。
　　不说别人，便是身为主人之一、下首相陪的孟嘉龄，也不禁在心里赞了他一句“爽快”。

　　孟士元则看向不动声色的皇甫少华。
　　“刘世侄意欲先行射箭，皇甫贤侄意下如何？”
　　皇甫少华恭恭敬敬回应道：“但凭年伯做主，晚辈悉听尊意。”
　　孟士元笑道：“既然如此，来人，拿阄来。”

　　“年伯且慢！”
　　皇甫少华的一声且慢，招来远远的白眼无数。
　　——枉我们对你如此看好，甚至下了重注在你身上，你这么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意欲何为？

　　众目所视之下，皇甫少华从容起身。
　　“刘兄与我，原是契交，比箭争竞，本已不该。只是事有凑巧，共求婚姻于孟伯父之门，我若为全兄弟之谊，不比此箭，只恐对孟家不敬。但纵要比试，少华也断不敢占刘兄之先。”
　　恭然一礼，拜向座上的孟氏父子，以及另一侧端坐的刘奎璧。
　　“拈阄之事，还请作罢。就请刘兄先射，少华愿随其后。”
　　抬手将躬身时垂落面前的束发青丝带拂至耳后，翩然坐回原位。

　　掌声一样是没有的。
　　一如方才侯爷公子的待遇。
　　赞叹写在每个人的眼里。
　　为皇甫公子的翩翩风度。

　　孟氏父子相视而笑。
　　彼此都可感觉到笑容中的苦涩。
　　这一手做得漂亮。
　　只不知究竟是皇甫少华自发自为的本意，还是出于总督皇甫敬的授意？

　　艳阳在天。
　　高出地表近青天的得月亭上，忽然可闻落针声。
　　众目睽睽。
　　皇甫少华从容端坐。
　　周遭怎样的动静，都似与他全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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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箭若中，婚姻便成。

　　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在昨日的午后时分。
　　他的父亲，晋北一省最高长官，总督皇甫敬向妻子转述受托做媒的秦布政的回复时，他与姐姐长华刚结束了一场比试，回到厅堂。
　　父亲不曾要他们回避。
　　所以，事先虽不曾被知会，对于自己终身大事的安排，他知道的倒还算早了。

　　天空略有薄云，依然不减其高。
　　巍峨阔大的总督府，精雕细琢的画栋雕梁，阴阴凉凉的厅堂。
　　可以迅速落了那一身练武场上所出的薄汗。

　　“皇甫家与刘家同时央媒提亲，倒让孟家落了好大的面子。”
　　尹氏良贞一边吩咐下人送上手巾给已经落了汗的儿子，一边数落还未换下一身劲装的女儿。
　　“长华也是，大姑娘家，怎么还跟弟弟舞刀弄剑？”

　　皇甫长华但笑不语。
　　只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父亲。
　　会与弟弟一起习武，原就是父亲的意思。
　　比起母亲对女儿德容言工的重视，父亲对她武学天分的肯定，一直让她铭感于心。
　　果然父亲皇甫敬并无片语相责，只是笑问：“长华又与少华切磋比试了？胜负如何？”

　　虽然早已落汗，皇甫少华还是接过下人捧上的手巾擦了几下额头，不叫母亲的关爱落到空处。
　　“姐姐武艺高强，少华哪是对手。”

　　“弟弟你让着姐姐，做姐姐的怎会不知？姐姐这次领你的情也就是了，下次再不出力，姐姐可不答应。”
　　皇甫长华笑意满脸，直溢得眼角眉梢，都是洋洋喜气。
　　酣畅淋漓的一场比试，恰到好处地消解了好长一段时间深锁闺房绣花的闷气。
　　满堂光照，只为佳人笑倾城。

　　看看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儿女，尹良贞心中骄傲之情，不觉满溢。
　　“少华，让着姐姐，那是应该的。”
　　“但明日前去孟家比箭，可不能再作谦让，需得好生留神，射他个三箭全中，让大家都见识见识我皇甫家的本领。”

　　皇甫少华将手巾放回下人手中的动作，稍稍慢了一分。
　　婚姻终身事。
　　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于他这个当事之人，不到万事抵定，原是没有半点干系的。
　　会有这么一场比箭，真是----
　　意外。

　　“少华痴呆不语，又是何故？莫非自知箭法不精，不敢前往？”
　　发问的不是乃母尹氏良贞。
　　乃是其父。
　　皇甫亭山。
　　微蹙长眉，略显不悦。
　　对一向沉稳庄重不露喜怒的皇甫总督而言，略显出的这一点不悦，已足够让儿子诚惶诚恐。

　　“孩儿箭法虽不敢自称精通，区区三箭，又何惧之有。只是两人比箭，必有一失，全中的自然欢喜，那失误的，岂不是大失颜面？”
　　“孩儿与刘奎璧总算一场相交，他待孩儿一向热切，明日比箭，若是孩儿失误，那也罢了，若是刘兄失手，遭人取笑，孩儿于心何忍？孩儿之意，孩儿之意----”
　　“宁可不往，让奎璧结亲，孩儿亲事----”
　　“还是另求别家吧。”

　　“一派胡言！”
　　皇甫敬一点不悦演化为三分薄怒，叱道：
　　“婚姻大事，岂能说变就变，两家媒人俱已约定明日比箭，怎容你此刻反悔？”
　　“说什么明日比箭，若你失误，那也罢了，你将皇甫家数代威名又置于何地？”

　　“老爷，少华也是为了顾全朋友之谊，你又何必如此动怒。”
　　眼见丈夫怒容之下儿子噤若寒蝉的惶恐，心疼儿子的母亲立即挺身维护。
　　不过维护归维护，埋怨也还是要埋怨的。
　　对儿子的意见，她其实与丈夫并无分别，也是一百二十个不赞同。
　　“少华，爹娘知道你顾全朋友的情谊，不愿射那三箭，外面不知道的，却会笑你是武艺不精，不敢前往，我儿可知人言可畏？”
　　“此事关乎全家颜面，你明日不仅要去，还要全力以赴，绝对不能顾及什么通家之好，相让刘家。”
　　相让刘家那个败家子，岂不是害了人家孟家的姑娘！
　　这句话留在唇边不曾出口，尹氏良贞顾及的，也只是儿子的面子罢了。

　　家门的荣誉，是重于一切的。
　　个人的意愿，从来都在其次。
　　“爹娘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

　　乖乖垂首认错，是一向孝顺的皇甫少华的唯一选择。
　　他与刘奎璧的交情其实不过泛泛。
　　对父母禀明至此，他为朋友的心意也算尽到。
　　不需要更多坚持。

　　即使儿子低着头，爱子胜过自己性命的皇甫夫妇，也不至于未曾发觉，儿子脸上的笑容略显苦涩。
　　慈母情浓的尹良贞欲待安慰，双唇翕动，一时间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皇甫敬眼光一转，将一个眼色，丢给一旁的的爱女。

　　“少华明日不往，那刘奎璧就能成就姻缘吗？”
　　清清朗朗的声音，冲淡一堂沉闷气氛。

　　一身劲装。
　　笑靥如花。
　　玉立亭亭。
　　英姿飒飒。
　　皇甫长华轻轻一问，教皇甫少华当场无话。

　　似乎方才父亲转述的言语中，孟家还有另一个条件。
　　两家皆不能全中，俱皆不许。

　　“求姻缘凭的是自家本事，本与他人无关。”
　　“孟家要的是英武过人的无双佳婿，不是三箭也不能中的草包。”
　　“若刘奎璧三箭不能全中，便没有少华在，孟家也不会许婚。”
　　“少华与刘奎璧之争，不在两人比箭，必有一失，只在先扳后射，机会有别。倘先射者三箭全中，姻缘已定，后来那人便没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
　　“所以这比箭之前，还有那拈阄定先后一说。”
　　“相交一场，少华顾全朋友情谊之心，爹娘定能体谅，拈阄一事，也就算了吧。”

　　皇甫长华笑盈盈地来在父亲身侧。
　　“明日比箭，刘家先射，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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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骀荡熏人醉。
　　得月亭中众目所注的皇甫少华，心神犹在昨日。

　　仕宦当作执金吾。
　　娶妻当得阴丽华。
　　数朝数代之前，为后人百般称颂的开国之君、圣明天子微时的梦想，不过如此。
　　今时今日，春明城中，那后面的一句，早已更改。
　　娶妻当得皇甫长华。
　　那早他半个时辰出生的姐姐，应是爹娘此生最大的骄傲。
　　于他皇甫少华，皇甫长华的嫡亲胞弟，今生所求，有妻如姐，也就算不负此生了吧？
　　他今日相求携手百年的女子，究竟又是何等模样？
　　那绣出让他那心高气傲的姐姐都赞叹不已的观音像的女子，是否能让他有衷心如对乃姐的叹服？
　　不期然间，心苗蠢蠢，直欲学刘奎璧那等失礼，向一旁的阁楼窥视过去。

　　还好一直心神不属的刘奎璧此时倒回过神来，彬彬有礼的客套，拉回皇甫少华险些失控的目光。
　　“少华太过客气，令尊乃本地父母官，理当少华先射，奎璧怎好僭先？”
　　微笑拱手，那一份略带三分漫不经心的洒脱，不逊皇甫少华的翩翩风度。
　　谈吐得体，举止合宜，其实刘奎璧也不是做不到。
　　只在他有心无心。

　　孟士元自心头给了刘奎璧第一个由衷的赞许。
　　一分赞他礼貌，倒有九分是赞他的推让客套，给了皇甫少华占先的机会，也给了孟家解除他这“心腹大患”的机会。
　　只希望皇甫少华顺水推舟，就此先行扳射，三箭齐中，早定姻缘。

　　可惜事与愿违，他一心看好的准女婿偏偏不肯让他这未来的泰山大人安心。
　　坐椅犹凉，皇甫少华已再次站起身来。
　　“刘兄此言差矣，若论尊长，令尊贵为国丈勋爵，寒家岂敢比肩？刘兄年长，小弟年轻，便请兄长先射，不必推辞了。”
　　再次躬身为礼，竟是对正了刘奎璧而来。

　　刘奎璧慌忙跳起身来一把拦住，不曾让皇甫少华真个躬下身来。
　　“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多礼。愚兄从命就是。”
　　若说礼数周到，他刘奎璧拍马不及皇甫少华后尘。
　　你推我让，何时才是尽头。
　　该有的客套谦让尽过便罢，这件事情----
　　还是早些解决了吧。
　　“来人，拿弓箭来！”

　　“且慢！”
　　尚书大人脱口而出的这一句，招来无数目光凌迟。
　　碍于他乃堂堂一品大员，且是今日比箭夺婚事件的女方家长，何况身在他家园中，无人敢以嘘声报之。
　　无数目光迫切催促中，孟士元笑道：
　　“待老夫先敬三杯酒作采，然后用功不迟。”
　　虽说刘奎璧纵然量浅之名满春明，也不至于区区三杯酒，便醉至眼花手摇开不得弓放不得箭，但今日这个比箭的难题，本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情，若酒意稍稍影响射箭的些微准头，三箭中只要射失了一箭，订婚之事，刘家就再也休提。
　　至于皇甫少华，不知他酒量如何，大不了待他射箭时，装作忘了敬酒就是。
　　孟嘉龄虽不知自家与刘家多年前的纠葛，对刘奎璧印象也是不差，平素交个朋友倒也尚可，但今时不同往日，为妹择婿，端庄稳重的皇甫少华终还是强过略失轻佻放浪的刘奎璧。
　　父子同心，孟士元一言未落，一旁的孟嘉龄立即连声附和：
　　“正是正是，且换大杯来。”

　　此情此景，容不得刘奎璧推辞不受。
　　“多谢年伯赐酒。”
　　三杯醇酒一饮而尽，两片轻红已上颊边。

　　孟士元心中叹息。
　　刘奎璧实也算出类拔萃一少年。
　　可惜自家实不愿与刘家再有什么瓜葛。
　　眼见刘奎璧已见酒意，却无法要他再多饮几杯。
　　心中吊桶上上下下，既担心刘奎璧三箭全中，若他有失，心中却不免还有三分遗憾在。
　　刘奎璧，与其父刘捷，颇有几分相象。
　　那刘捷，虽说私德有亏，终究，还是天赐皇朝战功赫赫、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

　　“射箭之地就在亭前，皇甫贤侄,可有意同往亭外，为刘贤侄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