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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吹面微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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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北多山。
层峦起伏的群山是天赐皇朝乃至此前众多中原皇朝抵御外族铁骑的天然屏障。
作为晋北一省的省城,春明所处,向西向北群山合,向东向南,山势渐缓,伴着向东愈流,水势也渐平和的朝东江,共同摆出了向东向南的开放姿态。
春明城东的阅微山,在晋北众多的高山相较下,与弹丸无异。
阅微山者,即看到小小一座山之意也。
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只可惜这小小的一座山,从古到今,也不曾听说有过什么仙踪神迹,可供其名于天下。
始建于大衍皇朝建炎二年、在多年兵火中幸存的元觉寺,也并无什么大德高僧,以赫赫声名,传寺庙乃至阅微山之名于海内。
好在自十七年前大战过后,天下太平,因战乱频仍造成的千里无人烟被愈来愈密集的人口取代,临着朝东江、地势相对低平、一度满眼衰草的春明城东大片原野,也渐渐成了良田。
渐盛的人烟,已足以支撑起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的香火。
不能说繁盛。
但决不是今日这般人影皆无的冷清。
“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都没有人来上香拜佛?”
一把抓过去,吓得走近的少年僧人急忙退后。
“女---施主,这个----男女授受不亲----”
呸!
忍了几忍,将嘴边那“不合闺仪”的低咒咽了回去。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弄了一大堆的规矩仪范来整人?
什么坐不动膝立不摇裙行不回首语不掀唇喜不大笑怒不高声,简直都是放——
停!
她已经穿了女装,就算穿了龙袍也不是太子,但至少,她可以不再说脏话。
“好,不亲,我离你够远了吗?”
咬牙切齿的狠狠退开一步,直踢得一条淡青的布裙如轻纱般飘飞。
“那你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
年轻僧人额头隐见汗珠。
这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看上去离疯狂不远了。
不过两天而已,这小姑娘就呆不住了。
究竟是佛门的生活太寂寞冷清,还是这小姑娘太活泼好动?
或者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原因?
“荣兰。”
轻轻淡淡的声音优美如玉磬。
却尖针般一下刺破青布衫裙小姑娘那涨满如囊的气势。
“小姐----”
拉拉踢乱的裙子低下头,小小声的问道:
“棋----下完啦?”
眼角余光扫过熟悉的白色裙摆旁那土黄色的僧袍下摆,心底不由得暗骂。
“笨蛋老秃驴,又输得这么快!”
笨蛋老秃驴者,元觉寺住持清修是也。
对在春明城中颇有高僧之誉的清修,她以前虽不曾见过,但尊重之情,并不或缺。
直至两日前寄居于他老人家门下,开始学习所谓“大户人家的规矩”。
千金难买早知道。
早知道当日的选择付出的代价是如此之惨痛,她宁可选择有多远跑多远,也好过在这两日之内,吃饭穿衣说话走路都要受尽拘束。
如果两日前她还为接到天上的馅饼沾沾自喜,两日后的此时此刻,她若还有半点喜悦之情,那就是她错认是仙女,实际上比那晚的黑衣恶魔还让她更惧三分的“小姐”要与寺中住持清修下棋,无暇监督她的“学习”之时。
恨只恨这看似仙风道骨,一副得道高僧模样的一寺之长,下棋的本事,实在不比她强出多少。
第一天,她放松的时间有大半个时辰。
第二天,已只有小半个时辰。
到了今日,竟然连一刻的时间都没有。
小姐明明前脚刚出门,她也不过刚探出头来放放风啊!
“荣兰----”
再次重复的两个字速度放缓了些,拖出悠悠的余韵。
“规矩第二条,不该问的事情不问。”
这条规矩,还有一个文绉绉的说法叫做“非礼勿言”。
荣兰垂着的头更低了些。
“念真师傅,丫鬟失礼,还望恕罪。”
白衣飘动,走近前来。
“无----无----无----”
艰难的说了三次“无”字,也不曾把后面那个“妨”字补足。
年轻的僧人涨红了脸,不敢直视近在眼前的容颜。
要学那个青衣小姑娘几乎把头垂到地下,却又不舍。
仓皇间顺口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恰有前殿钟声传来,暮鼓晨钟,惊散他自那青衣小姑娘一把抓来后,蠢蠢的心魔。
“无妨。”
他终于抬起头来,平平静静的声音是佛门弟子一贯的从容淡泊。
“车已备好,小姐何时起程?”
“起----”
乍张即合的嘴巴泄露她忘记“非礼勿言”的狼狈。
但抬起的头、直愣愣的眼光却说什么也做不到“非礼勿视”了。
眼前那令身为女子的她也为之眩惑的容颜泛着一丝她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
“想知道为什么今天这里的香客这么少吗?”
想,可是她不敢讲。
这几天的苦头若还没让她在这熟悉的神情里嗅出点山雨欲来的味道,她真的就比那笨蛋老秃驴还笨蛋了。
“佛哪天都可以拜,热闹却不是哪天都有的。”
“皇甫家跟刘家的公子比箭夺婚这么大的事情,就算不能躬逢其盛,至少也要尽快知道最新消息。”
“谁要在这个时候,呆在消息闭塞的寺庙里呢?”
将目光放在退开去的念真和尚的几乎消失的背影上,压住了险些冲口而出的问题。
两天来的辛苦毕竟不曾白费。
该让她知道的,她不问,也自然会有答案。
“知道春明城两大世家公子共同求亲,要比箭定婚姻的千金小姐,是哪一家的吗?”
这问题轻易毁了荣兰努力维持的不看不言不问训练成绩。
“哪----哪一家?”
鹦鹉学舌的重复语句,略有一丝颤抖。
为那不需答案的问题。
“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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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忧回乡的兵部尚书孟士元孟大人现居宅第,并不在春明城内,而在春明城东门外二里之处。
孟家作为春明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的历史,其实并不长久。
在表字兰谷的孟士元赴京赶考中进士进翰林院并一路官运亨通做到从一品的兵部尚书之前,孟家在春明,也不过是个还算殷实的读书人家罢了。
当年的春明第一美女韩素心嫁给春明第一才子孟兰谷,满城都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十个人茶余聊起此事,倒会有八个在嫁字之前,加上一个下字。
其中奥妙,绝非仅仅缘于对孟才子独占春明第一花的嫉妒。
算起来,二十年前,倒是嫁女儿给孟家的韩家,无论家业还是声望都更高一些。
而在孟士元贵为朝廷一品大员之后,在家乡春明的权贵榜上,犹要敬陪品级在其下的秦章之下,当年孟家分属寒门的缘故,纵占不得七成,两三成那也应有之份。
孟家祖宅,原在春明城外。
孟士元此次回乡,为的是守母之丧,孟家虽在春明城中也有宅第,孟士元却是携带一家老小,居住在城外。
当然,此时的孟家祖宅,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天授十一年,孟家长子嫡孙孟嘉龄高中二甲十七名进士,得世祖皇帝钦点入翰林院,乃孟家于孟士元金榜题名十二年之后又一光宗耀祖的盛事。
虽说孟氏父子均不曾还乡以示衣锦,孟姓族人也一个个与有荣焉,撺掇居住本乡的孟家两老大开宴席之余,附带着连老宅也重新修葺扩建了一番。
其时地价低廉,在亲族极力鼓动之下,终将孟家老宅改建为春明城东占地最广的巨宅。
之一。
重重深院匆匆过。
清幽静雅的幽芳阁,乃是孟家千金孟丽君的闺房所在。
“你们在这里等着!”
在紫藤缠绕的月洞门外,孟家长媳、将门千金章飞凤喝住身后俱是一脸兴奋神色的丫鬟仆妇。
孟家的这位千金小姐,传言是闭月羞花天姿国色,但真正样貌,便是自家的下人,也是等闲不可一见。
难得今日大喜,春明城中最显赫的两大家族的公子要为之比箭夺婚,整个春明城都为之震动,孟家一众下人,私心里谁不盼着既睹两大世家公子风采,又见自家小姐真容,让今后的十天半月乃至一年半载之内,都有傲人的谈资不尽的话题打发空闲时光。
可谁知少夫人准了她们看两家公子比箭,在自家小姐的闺房之外,却不得其门而入。
眼看着少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内,她们在门外穷尽目力,也只能看见门内掩映的花木罢了。
穿过紫藤架,红墙碧瓦小阁楼外,一树梨花胜雪。
匆匆步出小阁楼的女郎,正行至梨花树下。
水红轻罗,映衬朱唇粉面。
冰肌俏颜,更胜梨花三分。
叫章飞凤欲语先叹息。
嫁进孟家,最受伤害的,应该是对自己身为美女的信心。
不及自己那二十年前身为春明第一美女的婆婆也就罢了,但是——
一个丫鬟,竟也这般颜色!
当然,苏映雪不是平平常常的丫鬟。
确切点说,她算得上是孟府的半个小姐。
就如同她的母亲窦氏,在孟家也算得上半个当家主母一般。
窦氏的一重身份是孟家小姐的乳娘。
大户人家的乳娘通常地位不低。
何况是差点与当家主母结为金兰姐妹的乳娘。
窦氏的另一重身份是孟夫人韩素心最亲信丫鬟的姐姐。
这个丫鬟,在十多年前身亡,具体死亡原因,嫁入孟家不过三数年光景的章飞凤自是不知。
据说这个丫鬟临终前求孟夫人照顾她唯一的姐姐,孟夫人爱屋及乌,一口答应,得知窦氏夫死女幼,遭族人欺凌,便将这母女二人接入府中,以礼相待。
窦氏不堪孟家厚恩,不敢依从孟夫人之言,与其结为金兰姐妹,更耻于寄人篱下,白吃白住,恰孟家小姐出世不久,需人照顾,便自请做了孟小姐的乳娘。
这等来历,谁敢怠慢,窦氏夫家姓苏,阖府上下,俱称之为苏大娘。
从小与孟小姐一同长大的苏映雪,所受的礼遇,比之孟家正牌的小姐,也可说是不遑多让。
所谓丫鬟,通常只是她的自称。
而所谓居移体养移气,才是做最正确不过的先人圣言。
三年前初入孟家门的章飞凤,闹过错当苏女是孟家千金的误会,原因便在于,多年来与千金小姐一般无二的教养,让苏映雪的气质举止,俨然闺秀,足以乱真。
“少夫人!”
章飞凤略一恍惚间,苏映雪已经来至近前,躬身行礼。
比之美丽,苏映雪的知书达礼,谦逊恭谨,是得孟家厚待更重要的理由。
“映雪,小姐呢?”
扶起躬下身子的苏映雪,章飞凤顺口问道。
不必垂首的苏映雪开口,她早自苏映雪孤单单一人出阁楼的行动中得到答案。
只是答案出口,用的口气,略有一分不甘心的疑问。
“还没有回来?”
苏映雪温婉微笑。
“小姐乃是真正的千金闺秀,这等场面,怎会抛头露面,出去观看。”
“小姐必是不去的,倒是烦劳少夫人亲来相邀,小姐她甚感歉意。”
比之美丽、礼貌,苏映雪最得孟家人青眼相加的地方,其实是她的——
聪明。
每个家里都会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
孟家似乎更多。
能保守秘密的人,才是最能得到主人信任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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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马虽驽,轻车仍疾。
崎岖山道渐渐平坦,偶然的颠簸摇动车窗上的布帘。
微小的缝隙,不足以自车外窥车内人形容,却足以令车中人一揽帘外风景。
一路春愈浓。
自阅微山脚下流过、注入朝东江的沁水,比起朝东江的奔腾阔大,平静窄浅至温情脉脉。
只岸边垂柳,摇曳一般绿丝绦。
而桃花,不必远在江心。
只需车过木板桥,便见桃花两三树,半展娇容半含苞。
“念真师傅,烦请停车。”
素手撩起布帘,青灰的粗糙纹理上,飘过一抹细致的白。
“小姐----”
闷闷怯怯的声音掩不住好奇与急切。
——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
——怎么不急着回家?
不敢开口问,心里痒得象几把刷子在腋下挠。
“风景不错,停下来看看。”
“还不下车?”
“哦----”
应答的那一声低低语音虽然犹存三分迟疑沉闷,跃下马车的动作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迅疾轻灵。
不待车辆停稳,车门大开,青影一闪,便跳了下来。
本是灵动轻盈的动作略有一点瑕疵——
裙边挂上车门一角,在那小巧的身影即将落地之时张大到了极限。
“啊——”
踉跄前扑的力量即将撕破她淑女的裙子的认知让她抢先发出非淑女的叫声。
截断她可能惊天地泣鬼神般惨叫的是一只手。
手指微凉。
掌心略温。
纤纤素手,搭在那半卷起青色衣袖的浅麦手臂上。
恰有风微动,吹起车门角上挂着的裙边,旋过一个飘飘洒洒的圆圈后,带着她半侧过身子,形成一个恭恭敬敬的举臂相扶的姿势。
相扶车上的另一位乘坐者。
下车。
三月杨柳风。
吹面却仍有微寒。
乍暖还寒时节,寒不入骨。
暖却可入心。
春阳正照。
幽静的小道上,除了他们这一车三人,再不见他人。
而隔了一片广阔麦田的大道,远远的,也只见滚滚尘烟。
两三树桃花,淡淡香氛溢。
悠然步下轻车的白衣女郎在花树下略抬螓首。
“这朵桃花,要开了----”
说话间,却有枝头一朵盛开的娇艳,随风飘落在她的肩头。
淡粉轻红,彼未开,此已谢。
日影透花影。
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在她的白衣上印下留恋的痕迹。
“小姐----”
那一声欲止又言的轻唤,伴随的是青衣小姑娘一脸小心翼翼的惶然。
破坏眼前这么宁静美好的情景实在是一种罪过。
她也不是不知道。
她只是沉不住气而已。
“快到巳时了——”
一路车行,同车的小姐神情淡然,与前几日毫无分别。
她的这位小姐,不想被打扰时,不必开口,却自然会让她知道。
非关这几日来“非礼勿言”之类的训诫,她也始终没胆再多问一句关于比箭夺婚这一近年来春明城最大盛事的情形。
不过,不敢问,不代表连想都不敢想。
而有些问题,是简单到不需要问,也不需要想的。
例如时间。
比箭的时间。
比箭为的是婚姻。
良辰吉时不过午。
没有人家会把这种喜事放在午后进行的。
以他们此时的车速,要在午时之前赶回,虽然仓促,倒还来得及。
只是这来得及,当然不能包括路上观风赏景的耽搁。
白衣女郎微侧脸颊,颊畔笑弧一掠。
以青衣小姑娘张得险些破的嘴、睁得几乎就要裂的眼为背景。
无声。
因为无言。
无言。
因为震撼。
她她她——
她那优雅得令人惊叹的小姐——
她居然,她居然——
上树!
当然,上树的动作一样是优雅得令人惊叹的。
抬手,轻触树枝,借力,一跃而起。
就这样坐上枝头。
白裙随风飘荡,隐约可见脚下素色鞋面上刺绣的水绿荷叶。
天哪!
她一定在做梦!
不然怎么会在见到小姐上树之后,忽然发觉自己也坐在了树梢上呢?
桃花纷纷落。
那一根枝条,太细太幼。
即使她又瘦又弱的身子并没有多少分量,依然压得那枝条摇荡弯曲,一羽相加,便欲断折。
她崩紧了身体,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压折了树枝,让自己人仰马翻摔个四脚朝天或者嘴啃泥。
真是——
恶劣!
就算她多话,也不必这样整她啊。
要订亲的又不是她,她会开口,又是为了谁呀!
当然是——
她自己。
没热闹可看的自己。
在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注视下,她讪讪的笑着,抓住轻轻摇晃的树枝,小心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小----小姐----”
浅浅的笑弧渐渐深成明明白白的笑靥。
亮闪闪的眼眸中,满满是温柔的欢喜。
“荣兰,难怪我爹娘会选上你。”
什么?
小姐她在说什么?
“两日前,我与爹娘在江边分手时,他们曾要我照顾你。”
分分明明的灿亮笑颜,却浮现清清楚楚的伤感。
“虽然不曾说明,我们却都知道,可能从今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
“要我照顾你,想必是因为你的有趣,可以冲淡我的离愁吧。”
“我最初不收留你,却是不想就这么被打发了。”
结果就丢给她几块银子要打发她。
全然无视她崇拜思慕之心。
最后居然还恐吓她。
对,是恐吓没错。
手段高明的恐吓。
没有疾言厉色,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就令她自动自发,落荒而逃。
“对救命恩人也欺瞒的小丫头,就算有趣,我也没有兴趣。”
她眼里的指责一定是太过明显,立即得来“没有疾言厉色,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
“嘿嘿,小姐,我不是存心瞒着你,我----我也有苦衷的。”
轻轻的眼神淡淡的扫过,树梢上的荣兰心里一阵狂跳。
非关身处位置的风险。
只在她心底的秘密。
小姐——她知道吗?
她的小姐的脸上,寻不出半分她所需答案的端倪。
那带着淡淡伤感淡淡缅怀的璀璨笑颜,羞煞桃花满树。
花影随风动,衣袂逐风飘。
如此艳阳。
近看她那令人不敢逼视的小姐,肌肤晶莹得似冰雪般,直欲融化。
她心底的一点疑惑,却似冰雪在艳阳下一照,无可避免的融化开来。
昭然于面目。
却不敢宣之于口舌。
身下细枝无一刻不摇荡,也无一刻不在提醒着她,未得允准而妄言的后果。
欲语偏不能言的痛苦,想必让她的神情极是古怪吧。
面前的白衣女郎开口时,隐约有忍俊的痕迹。
“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憋出病来才好。”
“小姐不舒服吗?”
这脱口而出的一句,终换得自朝东江上见面以来,始终优雅平和、风轻云淡的白衣女郎第一次的动容。
当然,所谓的动容,只在瞬息感觉间。
笑容还是那笑容,不曾深一分,也不曾浅一分。
优雅平和如旧。
风轻云淡依然。
倒是那不可见底的眼之深潭中映着的她的脸容,有着瞠目结舌的痴傻神情。
“有女眼力高明如此,神偷荣九泉之下,也应骄傲。”
白衣女郎笑道:“现在你应该知道,半月之期,乃至这已经作废的三日之期,所为何来了?”
怯怯的退后,在细嫩的枝条上,向枝条的更纤更弱处。
“你----受伤?”
“因为----救我?”
“至少要半个月----才会痊愈?”
“这三天----这三天----”
“我伤势严重,徘徊生死关前,因恐父母忧心,不敢归家,托身元觉寺,相请清修大师为我疗伤三日。”
悠然的语调轻描淡写的印证着她闪烁在眼底、不曾开口宣讲的猜测。
“不是说----是下----”
嗫嗫嚅嚅到最后,那一个棋字,终究还是让她的小姐替她说了出来。
“清修大师棋力虽称不上高明,医术却堪比杏林国手,多年来声名不显,实乃春明百姓之憾。”
风动桃花舞。
荣兰闪烁游移的目光,只逐桃花,尽绕素裙飞。
“小姐----”
“你救了我,我却一直有事瞒着你----”
“心里还一直在怪你不肯尽快救小鼻涕虫,怪你逼我学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规矩----”
“是我不好,是我错,是我对不----啊!”
轻声细语的忏悔最终化为一声惊叫。
当她越退越后,终至越来越细弱的枝条无法承受她不算太重的身体时。
扑的一声,尘土飞扬。
如云似雾,半掩半映桃花丛中那翩然的白影。
让仰摔桃树下的荣兰龇牙咧嘴的痛呼同时,愤然瞪视那羞落桃花无数的笑颜。
这见死不救的小姐!
明明可以拉她一把的!
哪怕提醒一声也好,至少可以让她不至于摔得这般四脚朝天的狼狈。
即使不动口不动手,为什么不继续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
居然笑得那么开心,把幸灾乐祸的表情摆得那么明显!
“何必如此看我,老天代我罚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小丫头,我若阻拦,岂不是辜负上苍美意?”
树上的白衣女郎笑嘻嘻的回应她的愤然。
地上的荣兰有多狼狈,树上的她就有多从容。
“这桃树又不算高,摔一下又有何妨?”
“----”
气冲冲的荣兰抚着几乎摔成四瓣的屁股,忽然愣了一下。
手、脚、腰、腿,都没有事。
痛的只有那一个让她尴尬,但除了痛却不会有更大伤害的地方。
以她在树上的姿势,好象不应该只摔到这个部位吧?
既要救她,又要整她,真的——
很象一个人。
朝东江上,那个敲她额头为她疗伤的娇弱得好似新春第一根柳条的女人。
猛地心头一动。
小姐的伤势,是她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小姐故意让她看出来,使她心神不宁,从树上掉下来?
从拉她上树,这个表面上仙女一般的小姐,就在算计她,要让她摔这么一下吗?
“荣兰荣兰,我娘没有说错,你气鼓鼓的样子,最是好玩。”
这本可能让她气塞咽喉的话,因着那无法言说的落寞语调,不仅让她无心生气,连心里忽然闪过的问题也都卷走了。
春阳穿过满树繁花,落在那方才灿烂得与其争辉的笑颜上。
花影斑斑驳驳,错错落落的在那笑颜上洒下点点暗影。
不过是从树上掉到树下而已,与小姐原本近在咫尺的亲近,一时间已变作遥不可及的疏离。
白衣犹在桃花间,心神却似已追随她那远离的爹娘去。
小姐和她的“爹娘”感情很深呢。
这么舍不得他们离开。
虽说不是亲生父母。
两日前。
元觉寺的斗室里。
在真实姓名被轻易点明的震惊过后,“尚书府”三字的震撼,复汹涌来袭。
春明城中,与尚书二字沾边的人家并不曾有过第二家。
西城皇甫东城刘,顾秦章孟逊风流。
即使是敬陪末座的一个孟字,所逊的,也只是门阀巨室显贵风流。
于平民百姓如她荣兰者,依然可望而不可攀的大家豪门。
而那与朝东江上、破草屋前两度相救于她的白衣女郎,是孟家的什么人?
答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那种气度风姿,猜测她是孟家的下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就是孟家的小姐吗?
那旧茶棚里、朝东江上的温雅男子和娇弱女客,就是传言中当年的春明第一才子和第一美人吗?
比起娇弱女客清秀有余、艳丽不足的容颜,那温雅男子翩然的气度,似乎更接近少见富贵人家的荣兰,对高官大员的想象。
“那天船上的,是孟大人?”
“不是。”
“爹娘是我的义父义母。”
小窗前的白衣女郎很干脆的给了她一个答案。
当时再次转开脸面向窗外的白衣女郎,不曾看到荣兰脸上难以掩饰的诧异。
干爹干娘,才是一般对义父义母称呼吧?
这小姐,称义父义母为爹娘,那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又如何称呼?
亲爹亲娘?
这个疑问,她当然不敢白痴兼不知眉眼高低更没规没矩的问出来。
只是当时,便已可看出那对义父义母,于她的小姐的意义,定是非比寻常。
而在她的小姐独自神游桃花间时,方才小姐说的话,再次浮现心头。
——两日前,我与爹娘在江边分手时,他们曾要我照顾你。
——虽然不曾说明,我们却都知道,可能从今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
——要我照顾你,想必是因为你的有趣,可以冲淡我的离愁吧。
小姐的爹娘,还真是精明得很哪。
自己一拍屁股走人了,丢下舍不得他们的干女儿满怀离愁别绪,却要让她这个陌生人帮忙收拾。
她绝对有理由怀疑这两日的水深火热以及方才的四脚朝天,都是这表面仙女一般的小姐因爹娘远走、自己无力挽留之不甘不愿,而对她这个无辜者实施的泄愤之举。
只是,谁教人家有恩于自己呢?
她那个大字没教她学会几个的死鬼老爹却偏偏赶在死之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教她,知恩图报四个字的写法。
什么受人点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也不怕报得太多,恩人会被淹死?
算了,看在小姐那么娇滴滴的模样,为了救她受伤不轻的份上,她就扮白痴让她开心好了。
“小姐----我再从树上摔下来一次,你还象刚才那样笑我好了,你----不要这么不开心,好不好?”
冲上前去,抓住一根树枝,全力向上一跃——
啪的一声响,树枝应声而断。
压着用力过猛的荣兰再次以四脚朝天之势,向地面跌去。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纷飞桃花雨,素手雨中横。
襟袖如雪,点染两三瓣桃花。
手指微凉。
掌心竟也凉沁沁的,不似往常般略温。
“荣兰,衣服脏了,去换了吧。”
“小姐----”
荣兰讷讷的看着小姐放开拉着她手臂的手,心里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失落之感。
眼前的小姐,已不复方才笑靥如花或落寞轻愁。
那种从容,平静,一如朝东江畔,拒她的亲近思慕于千里外的神情。
不待她跟随,白衣飘摇,已消失在一旁静候的轻车之上。
愣愣地丢出手中的树枝,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前。
乍掩的车门复乍开。
张开的白衣云朵般飞出,在她惊诧的视线里,飘过她们方才坐过的桃花树,轻车行过的木板桥。
落入沁水之前,竟有春风似剪刀,轻拂微动,将那完整的衣裳,裁作片片段段,丝丝缕缕。
“那件衣服,我以后没有机会可以穿了。”
平淡的话语,将荣兰呆呆望向河流的目光,扯回到白衣飞出的车上。
淡紫云裳,似有光彩流动。
便是再无知之人,也应可看出,这衣料是何等的名贵。
她的小姐,不曾吩咐她伺候,自行将一支价值千金的五凤吐珠金步摇,插上已簪了一根碧玉发簪的乌黑云鬓。
珠光映面,贵气逼人来。
直至此时。
直至此刻。
荣兰才真真切切的知晓,什么叫做名门闺秀。
大家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