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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今困昔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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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皇朝天命二年三月初十。
岁在癸酉,月在丙寅,日在辛未,时在戊辰。
宜祈福、求嗣、订婚、嫁娶、求财、开市、交易、祭祀。
忌上梁、盖屋、入殓、赴任、修造、移徙、出行、词讼。
艳阳悬在半旧朱门外那棵才发了新叶的老槐枝上。
大轿则来在那半旧朱门之外,另一顶大轿之旁。
早在轿至之前,轿旁一路小跑跟随的童仆已经紧赶几步,跑上朱门前的石阶,递上烫金的拜帖。
“本省布政使秦大人拜会孟大人!”
匆匆禀报人去。
旋即大门开,中门敞,让大轿直抬进了宅院正厅的滴水檐前。
轿落。
童仆上前掀起轿帘。
晋北布政使秦嗣源尚未探出身来,朗朗声音已然传到。
“治弟不知老公祖下降,不曾远接,望乞恕罪。”
月白色软缎便服。
同色软缎儒巾。
清癯脸容。
儒雅气度。
正是这宅院的主人、丁母忧去职的天赐皇朝兵部尚书孟士元,拱手为礼,相迎贵客。
“下官何能,怎劳大人迎接。”
秦嗣源慌忙下轿,急忙还礼。
纵是身为父母官,纵是长了孟士元十年之多,对着为官品级犹在自己之上的孟士元,礼数是半点不能含糊的。
“老公祖驾到,老夫有失回避,望赦唐突之罪。”
孟士元身边,五旬开外的华发锦袍男子上前见礼。
“顾大人!”
竟是官拜鸿胪寺卿的顾宏业。
顾母年高染病,顾宏业月前告假回春明侍奉母亲,秦嗣源也是听说了的。
何故今日会在孟家碰上?
不是没有三分诧异的。
但久历官场,秦嗣源当然不会让这三分诧异流露出来。
“不知顾大人在此,有失传帖,勿罪勿罪。”
迅速答礼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登堂。
落座。
品茶。
寒暄。
“寒门何幸,方蒙顾仪堂枉驾,尚未开口,竟又有老公祖屈尊,不知二位有何贵事,请即言明。”
主位的孟士元含笑开口。
无事不登三宝殿。
顾宏业也好,秦嗣源也罢,与他孟士元均无过深交情,无端登门,绝不会是只为讨杯茶吃的。
“顾大人先来,下官怎好僭先,候顾大人言毕,下官方敢启齿。”
秦嗣源欠身,转向身旁的顾宏业。
上堂逊坐,孟士元主位相陪,二位来客,则免不了要分个上下高低。
秦嗣源乃从二品的布政使,更是本省父母官,当然坐在了正四品的顾宏业之上。
不过坐是坐上首了,对在本省乃至朝中均有不小影响力的顾宏业,便是贵为一省布政的秦嗣源,必要的谦虚客套也是必不可少的。
当然的,他投之以桃,老于官场的顾宏业一定会报之以李。
毕竟他才是本地的父母官。
顾宏业一定会让他先开口的。
果然听得顾宏业言道:
“老夫所言之事甚长,又未曾启齿。公祖乃父母官,公务繁忙,有事当先说,老夫随后再说未迟。”
“公祖有事,请即赐教。”
做主人的孟士元此时开口,已是水到渠成之事。
“既蒙二位大人吩咐,下官就此直言。”
秦嗣源哈哈一笑,不再谦让。
“孟大人,下官此来,只为与人做媒,特来求令爱千金的亲事----”
会在说话间眼观众人反应,纯属为官多年的习惯。
瞥到顾宏业惊讶的神情,倒教一向以谨慎二字为座右铭的秦嗣源愣了一下。
只是做个媒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一句话就此打住。
疑问的眼神,则就此落在脸有异色的顾宏业身上。
“这倒巧了。”
在秦嗣源询问的目光下,顾宏业放声而笑。
“老夫亦为孟小姐姻缘,来争老公祖的媒礼。”
原来如此。
秦嗣源放心笑道:“下官一生庸愚,哪里会赚媒礼,实乃受人嘱托来的。若果真要赚媒礼,顾老先生所说姻缘,未必及得上我说的亲事,这媒礼却是难夺哩!”
顾宏业大笑。
“若论老夫所说这段姻缘,就是普天下再寻,恐亦难有胜我说的姻缘。”
当着本省的父母官,竟有这般托大的口气。
“顾大人如此一说,倒叫下官顿起好奇之心。究竟是何家公子,能当老大人这天下难寻之誉?”
孟士元轻蹙眉头。
“小女蒲柳之姿,何幸得蒙二位大人亲来执柯。不知二位大人所说姻缘都是哪家,何妨就此言明?”
询问声中,直将目光投向本省布政秦嗣源。
方才谦让过后,原也是说定秦布政先行开口。
纵然此时秦嗣源有心相让顾宏业,却也不好再作推脱。
当下只有笑道:“下官受本省督台皇甫大人所托,为少华公子求亲。不知顾大人所说,又是哪家公子?”
顾宏业愣了一下。
微微捋捋颌下半白髭须。
“老公祖是受人之托,老夫却是为至亲求亲。”
“老夫所说之人,乃是舍甥,元城侯次子,刘奎璧。”
孟士元的变色,在秦顾二人意料之中。
平心而论,换秦顾二人处孟士元此时境况,都要头痛不已。
西城皇甫东城刘,都看上了孟家千金,并不希奇。
毕竟这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算大的春明城中,能与这两大家族称得上是门当户对的人家,还真的不能说一个多字。
这等人家,又恰有与两家公子年貌相当的千金小姐的,还真就要数孟家了。
巧的是,两家竟挑了同一个日子上门提亲。
三头六面,竟碰在了一起。
西城皇甫东城刘,多年齐名,若说其间不曾有过高下之争,恐怕春明城中,无人能信。
尤其是两日之前,两家当家夫人在万缘庵的一场争执,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这等情形之下,许了这家,分明就意味着得罪了那家。
别说当事的孟士元为难,就是做媒的秦嗣源,心下都多少有一丝踌躇。
若早知刘家也请动了顾宏业来孟府提亲,对皇甫家的请托,他还会毫不犹豫,一口应承吗?
在秦顾二人注视之下,孟士元苦笑道:“多承两家见爱,弟不胜荣幸之至。小女虽说蒲柳之质,平日却是拙荆最爱,婚姻大事,下官也不便自主,须与拙荆商议,方好回复二位大人。”
秦顾二人的回应异口同声。
“正是正是,婚姻大事,不可草率,应与尊夫人商议,大人请便。”
“那----二位大人稍坐,下官失陪!”
匆匆步入后堂的身影,略失堂堂天赐皇朝一品大员风度。
堂上闲坐的二人,心照而笑。
佳婿难求,为人父者,难免忧心。
一下来了两个,也是让准泰山头痛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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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家与刘家,同时央媒过府提亲?”
问出这句话的,不是孟士元要与之商议的夫人韩氏素心,而是在后堂陪伴婆婆的孟家长媳,回雁关现任总镇、武威将军章清河的掌上明珠。
章飞凤。
只有她还可以与有荣焉的道:
“到底是我家姑娘,居然一下子就惊动了春明城两大家族!”
还想再说些什么,旁边的丈夫、孟家的长子孟嘉龄一个眼色丢过来,让她张张口,咽下了后面的话语。
真的----很奇怪。
公公婆婆的神情,是她嫁入孟家多年,从不曾见过的。
有人上门提亲,本是喜事,何况求亲的是如此显赫的两户人家。
为什么公公婆婆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欢喜的模样?
孟士元轻咳了一声。
韩素心瞥了一眼闷声不语却难掩疑惑之色的媳妇,轻叹口气。
“这两家门户相当,我家却只得一个女儿,倒叫人难以挑选。”
眼波微转,落在双眉深锁的丈夫身上。
“不知老爷心中,是想把女儿许给谁家呢?”
孟士元又咳了一下。
“两婿俱佳,我也好生为难,特来与夫人商议----”
转头向一旁沉默的儿子问道:
“嘉龄,你的意思呢?”
孟嘉龄不觉也皱了一下眉头。
父母的奇怪反应,连他那一向豪爽粗心的妻子都觉出不对,他这做儿子的,怎会不察?
只是父亲垂询,问的又是自家妹子的终身的事,他不可不答,也不愿不答。
“若依儿子看来,所谓门户,都是小事,事关妹子终身,两家公子的样貌品行,倒是最当上心的。”
章飞凤抿抿嘴。
这就是书香门第了,说话从来只说半句。
她这个夫君,已经算是敢说敢为了,这不,一样不会直接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
不对,这应该叫做会说话,懂得点到即可。
不直接说出心向谁家,在座的却无不清楚他站在何方。
若论样貌,皇甫俊秀,刘氏英武,可说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
若说品行,皇甫少华洁身自好,稳重端方,刘奎璧风流不羁,轻浮浪荡,则是春明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为女择婿,谁优谁劣,其实一目了然。
倒是公公婆婆的态度----
这般凝重,好象不只是为了女儿的婚事呢。
只是,作为孝顺的媳妇,她此时还是低下头,乖乖的一言不发,一眼不看。
刚才多嘴说话,已经有失风范了。
“嘉龄之言,不是没有道理,只是----”
孟士元飞快的看了妻子一眼。
只道人不知,却不曾避开妻子幽幽忿忿的眼神。
已是中年的韩素心,依然有着令他惊叹的美丽。
一如二十一年前,年少的他,在摇曳的红烛下,挑起红巾的意乱情迷。
蓦地低声,那两个字出口好似呻吟。
“刘捷----”
不出所料的,看到妻子眼里燃亮的火花。
一如这一十七年,每一次的触及。
他们夫妻都不愿回首的痛。
十七年,光阴只在弹指间。
十七年前,大战未起,战云已压得春明城欲摧。
多年战乱,狄凉铁骑的恐怖,是地处边境的春明百姓心中最大的噩梦。
风声一日紧过一日还不曾举家迁往他处,不只是惧怕背井离乡的颠沛流离。
故园难舍。
故土难离。
而皇朝大军无疑是春明百姓的希望所在。
即使尚未开战,统帅大军、原籍恰在春明的镇国大将军刘捷,就已经成了春明百姓心目中的救世神明。
而他孟士元,春明城中的年轻举子,家境尚殷,热血犹沸,激昂的做了令他终生都懊悔不已的事情。
自请劳军,以抒报国之诚。
他见到了当时心目中的英雄。
真个是相见争如不见。
他不曾相信过的传闻由他心目中的英雄证实成了真。
大战当前,临阵纳妾。
原来是确有其事的。
而他,则要在心目中英雄的帐里刀斧下,应允为其隐瞒遮掩这按律当斩的弥天大罪。
将那个惹起惊天风波的女人,领回自己家中。
不是不知道妻子的误解。
也不是没看到妻子震惊至天地崩塌的神情。
却不愿对妻子说明白。
只是慑于刘捷要严守机密的警告吗?
还是只有他人天地的崩塌,才可以平衡他濒临倒塌的一切?
即使这个人是他最爱的妻子?
或者,正因为是他最爱的妻子,当他如在地狱时,她也不能快乐在天堂?
十七年了,他已经记不清楚,在看到妻子伤心欲绝的敛眉无语回房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如十七年的时光,已让他完全无法记起,自己是怎样走出刘元帅的大帐直至回到自家的。
事实上,可能在十七年前的当时,他都不是很清楚很明白。
唯一清楚明白记至如今的,是他在自家客厅呆立良久回房时,空荡荡的卧房,冷清清的妆台,白生生的玉版宣上分明明的果决: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在他一言不发的将陌生女子领进家门之后,他的妻子,也一言不发的给了他最直接的回应。
轻车简从,当日离家。
在战云密布的边城。
将暮的黄昏。
怀七个月身孕。
那时,他与妻子,结缡四载。
四载至斯,方知一向温柔似水的爱妻,竟也刚烈似火。
让他怯懦如死灰的心,感受烧灼之痛。
痛不欲生,方知未死犹生。
生死。
安危。
都可不顾。
只是相思不可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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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相思不可绝。
在那一夜刀光血影的惊魂动魄后,再锋锐的慧剑,也要卷折了霜刃。
不曾爱之深,何来恨之切。
相思与君绝。
终于未曾绝。
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夜未尽,丈夫带了亲信家人寻至。
在那么危急的时候,不顾安危,夤夜追寻,应见真心了吧?
在平生未有过的震惊、惶恐、伤痛、绝望之后,即使是让人失望至极的亲人,有也比没有要好?
何况,她的丈夫,并不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也不是三心二意背情弃义。
不过是——
怯懦。
而已。
不过是,让她十七年来,牙根都不住发痒——
而已。
便如此刻,面对丈夫的迟疑犹豫,欲言又止。
“老爷的意思,就是许了权大势大,让人闻风丧胆的----”
必须要咬紧了牙根,才可以说出今生都不愿提及的字眼。
“刘----”
几番切齿仍吐不出最深恶痛绝的名字。
激愤引得血气冲,在咽喉间激荡成惊心动魄的巨震。
“咳咳----”
“母亲----”
“婆婆----”
孟嘉龄与章飞凤同时惊呼。
欲待上前,离夫人最近的孟士元已经扶住韩素心骤然剧咳之下,颤抖的身子。
只一声叹息般的轻唤,在儿子儿媳之后。
“素心----”
十七年前,当他带着家人匆匆寻至那条荒凉的古道时,一切都已发生。
古道遇匪。
跟随妻子的丫鬟、家仆均被杀害。
妻子虽蒙路过的一男一女搭救,却在连番惊吓之下,不幸早产。
从此元气大伤,体虚气弱。
一年之中,倒有半年缠绵病榻。
夫妻情重,又兼心中有愧,多年以来,夫人的一声咳嗽,足令以儒雅从容驰名朝野的孟尚书情急变色。
“素心,你何必动气,我何时要把女儿许给刘家?我哪家都不许,他们哪家都配不上!”
情急之词换来妻子比方才轻了许多的又一声咳。
兼无力无奈啼笑皆非的一个眼白。
急怒转为薄嗔。
万种风情,让成婚多年的孟尚书依然难禁心旌。
让一旁的章飞凤再度自惭形秽。
未进孟家之门前,她好歹也算是远近闻名的美女一名。
对自己的容色,多多少少,一点自负还是有的。
嫁入孟家之后,方知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美女之外有美女。
她的婆婆,二十年前是春明城的第一美女。
二十年后,也只见岁月与之添加的风情,多过夺去的青春。
直衬得她二十岁的盛年韶华,只剩下未经岁月雕琢的青涩。
“老爷之言,甚是有理,天下之间,原本没有什么人,配得上我孟家的女儿----”
韩素心慢条斯理的说话,比孟士元情急之下的话语,来得更加自负。
反正房里没外人,连丫鬟仆妇也被孟士元进房时就遣到了门外,倒也不怕谁人笑话。
事实上,一屋四人,这为人父的、为人兄的、为人嫂的,并不比为人母的好到哪里去。
对当家主母的说话,其余三人的反应,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七个字:
于我心有戚戚焉。
“只是女儿已经十七岁了----”
韩素心长长的叹息叹出一屋四人共同的遗憾。
再珍爱的女儿,终究还是要嫁人的。
女大不中留。
再留下去,无端端的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年华,终身幸福,爱之反倒成了害之。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
其实是一样无可奈何的选择。
就如眼下让孟家众人不忍回绝的一门婚事。
皇甫少华。
总算是当前最差强人意的女婿人选。
这一点,一家四人,均是心照。
韩素心半垂眼睫,遮去往事在眼底泛起的光影。
兜兜转转,还是避不开该来的牵扯吗?
皇甫。
十七年来不愿听闻的第二个姓氏。
十七年来不愿回望的又一幕过往。
韩福。
皇甫亭云。
丈夫----知道吗?
胸中这一点疑问,绵延已经一十七年。
虽说是问心无愧,但那血泊中无法回应的热切目光,终成为今日理直气壮为女儿争取幸福的阻碍。
她已不是十七年前那个冲动的小妇人。
如今儿女已成行,凡事怎能不顾后果。
刘——捷——
纵然恨到切齿,对那只手遮天的气焰,却总是需要顾忌。
丈夫的踌躇,并不是没有道理。
“凤儿,人说长嫂亦如母,眼前之事,若你做主,又待如何?”
左右为难之时,听听他人意见,未尝没有解决之道。
尤其是不知往事纠缠,只知眼下情形之人。
在瞟见媳妇一旁若有所思的笑意后,韩素心自然更不会吝啬一问了。
“我?”
被婆婆点到,章飞凤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出个难题,考考他们,哪个本事高,咱们姑娘许哪个,不知公公婆婆意下如何?”
呃?
就这样?
他们怎么没有想到呢?
韩素心掠一眼同样眼睛一亮的丈夫,将心底的叹息压在了心底。
当局者迷,可不就是这种情形?
所以,倚赖清明的旁观者,倒是解决问题的捷径。
“依凤儿之见,要出什么样的难题来考他们呢?”
章飞凤犹豫片刻,方才回答。
“这个----媳妇娘家乃武将出身,诗词文章那是一概不通,若是媳妇出题,只会是武将的题目,只怕不合孟家书香门第的规矩。”
“不怕不怕!武题最好!”
孟士元终于展开了一直紧锁的眉头。
被媳妇一言提醒,甩开过往纠葛,就事论事,今日的求婚事件,倒也并非天大难事,无法解决。
“孟家书香门第,为父却任职兵部,何况求婚两家,俱是将门,武题比试,理所应当。”
“自古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试诗词文章,高下依旧难分,哪及得上武题比试,谁高谁低,一目了然,谁输谁赢,都不能再有话说。”
诡异气氛散去,只是讨论比试题目,孟嘉龄也在旁大胆插口。
“这比试题目倒需小心安排,刀剑无眼,两家公子倘有任何损伤,都是天大麻烦。”
“哪里用得着刀剑,怎么会有损伤!”
终于有机会可以放肆的给丈夫使个眼色,章飞凤飞快的将一个白白的眼球丢了过去。
那种憨直的娇态,是章飞凤独有的风采。
可惜她急于表述自己的见解,不曾看到夫君眼中闪亮的温柔。
“请两家公子比试一下射箭的工夫,最多不过箭不中靶,难道还会有任何损伤?”
孟士元不觉微笑。
媳妇开朗爽直,与儿子琴瑟和谐,实乃家门幸事。
“百步穿杨神箭手,自古英雄好儿郎。媳妇之议,果然甚妙。”
“只是要请那两家公子到校场一试,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倒也无需去校场那么麻烦。”
得公公夸赞,章飞凤不觉飘飘然笑意满腮。
“我们花园宽大,公公可向二位媒人约定日期,请两家公子齐到花园,以百步为界,用一枚铜钱钉在树上,再把先帝御赐公公的大红锦袍用一红带悬在一支柳枝上,议明各发三箭,一要射中那缚袍的柳枝,二要射在铜钱的钱孔内,三要射断缚袍的带子。红袍坠地,方为合式。”
“三箭俱中,便即许婚,倘两家俱不能中,俱皆不许。”
“我家姑娘何等人物,若连这三箭也不中,便是个神仙下凡来,咱们也不许他!”
最后一句话,直说得婆婆韩素心也不觉失笑。
直至此刻,才算扫尽了方才房中诡谲阴沉的气氛。
无论如何,有人上门提亲,总是喜事。
也直至此刻,孟士元才猛然想起,秦嗣源和顾宏业,还在前堂等待他的回音。
那二人,也等得够久了。
“既然如此,这比箭之期,也宜早不宜迟,明日也是黄道吉日,索性就定在明日午间,夫人意下如何?”
这一副快刀斩乱麻的架势,倒象是生怕有什么夜长梦多似的。
不过事情已定,日期这种具体细节,倒还真不必再跟丈夫争什么早晚了。
“但凭老爷做主就是。”
“那我这就去回了秦顾二人。”
匆匆步向前厅的身影,急忙仓促处,尚书大人的风度,岂止略失。
来匆匆,去匆匆,难为堂堂一品公。
尚书夫人轻之又轻的一声“稍等一下”,也就不曾入得尚书大人之耳。
“母亲还有何事吗?”
孟嘉龄恭敬的问道。
韩素心再度皱起方才放松的眉头。
“若是,若是那刘----那两家都能三箭俱中,我们又待如何?”
“这----”
不止孟嘉龄,连神采正飞扬的章飞凤都有点傻了。
这个问题,嘿嘿,匆忙之间,她这个出主意的人,并不曾想到。
“母亲多虑了!”
孟嘉龄暗地叫声苦,面上却一不能泄了娇妻的气,二又要安了高堂的心。
为人夫,为人子,并不那么容易。
“百步穿杨,历朝历代传扬的英雄,总共才有几个?射箭走马的事情,哪里说中就中,更哪里就这么巧,偏这般年少的两个,都让我家碰上了?”
“何况凤儿出的这个题目,比单单的百步穿杨,还要难上数倍。”
“孩儿倒是在担心,出了这么难的题目,若无人中式,耽搁了妹子的姻缘,那又如何是好?”
“夫君说的,正是媳妇的意思。”
章飞凤灿亮的笑颜里,多了三分小心翼翼。
“媳妇出的那个题目,原本也是左右为难、没有办法的办法,正如夫君所说,是极难中式的。”
“若要中式,也只得半凭本事,半凭天意。”
“媳妇想,以咱们姑娘的品貌,上天有眼,必定庇佑。”
“婆婆就且放宽心,静候佳音吧。”
扯动的嘴角是韩素心给儿子媳妇孝心的鼓励。
她的忧心之处,实在无法明白告诉对往事一无所知的后辈。
齐中齐不中,都是她的烦恼。
谁中谁不中,更是让她忧心忡忡。
她的女儿,她最疼最爱的女儿,若要嫁到她最厌最恨的人家,叫她怎么甘心?
只是事已至此,她一个闺阁妇人,又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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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柳订姻缘,孟大人之策,的是高明。”
听孟士元说明这订婚之法,秦嗣源立即称妙。
哪一家都不明许,却哪一家也不曾明拒。
既不得罪求亲的两家和他们这做媒两人,又可借此机会试试那两位公子的真实本领。
换他当今日如此情形,只怕也想不出比这更高明的办法。
“秦大人所言极是。比箭夺婚,射柳结盟,倒是春明城多年未有的一段佳话。”
顾宏业捻着颔下的髭须打个哈哈,略顿了一顿,方缓缓问道:
“但不知两家公子比箭之时,要哪个先扳,哪个后射?”
“若先扳者三箭得袍,那后射者能否三箭全中,是否都无关紧要了?”
这笑嘻嘻的问话,正切中孟家人仓促间不曾虑及的要害。
先入者为主。
先扳者占优。
对这难分高下的求亲者,孟家人便是费尽心思寻出个比箭夺婚的法子,做出个不偏不倚的姿态,却终究躲不开这先后之问。
连秦嗣源都不禁暗中苦笑。
顾家世代尊贵。
刘家势焰滔天。
这挟刘顾两家富贵逼人之势前来求亲的顾宏业,怕根本不曾想过,会有不从己心之事吧?
尤其顾氏本先到,却被他这后来之人占了求亲之先。
这先扳后射之问,倒似与方才那先来后到的情形,颇有呼应之妙。
若今日求亲,是为自家孩子,秦嗣源便想也不想,就将这扳射之先让了出去。
别说是这扳射之先,就是这门亲事,只怕他也让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必为此与当朝最有权势的家族争竞。
只可惜他不能替皇甫家做主放弃这门亲事。
受人之托,理当忠人之事。
他当然也不便自行做主,放弃这占得先手的机会。
所以,难题还是要丢给孟家家长的。
只是若要再回一次后堂商议半晌,恐怕就要贻人笑柄了。
外客之前,丁忧去职的兵部尚书孟士元只是略皱眉头,即做出了决定。
“姻缘之事,云是父母做主,原系天意为之。若是命中注定,本也无分先后。”
“明日比箭之先后,就依天意——”
“拈阄而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