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山》一剑一蓬莱

53、蜜如心（中）

　　阿胡的笑颜，似乎不杂一丝尘情，让昙尘生出刹那的恍惚。他也朝水中望去，又有些理解那些不肯自照的凡人。水能鉴容，亦能鉴心。那水面上的倒影，一缕无端的笑意，继而勾起眉间的一抹忧思。这样的心底，总是当时难解。他不说话，示意阿胡随他走。他步上水面，如履平地。

　　阿胡攒起眉心，给了自己一些自信，跟着也踏上去。

　　两人一径走到湖心的光束之前。“闭上眼睛。”昙尘说着，便牵起阿胡的手迈入。

　　待阿胡睁开眼睛，便是满目惊喜。人说陌上花开，缓缓归去，是最旖旎的风流。而今，他们置身的郊野，花草如繁星，纷纷绽放于头顶。阿胡须得跳起来，或可触到几丝旁逸的花蕊。没错，这里花草如树，而她们只如一片花叶大小。阿胡惊讶地喊叫，喊声波及寂静的空间，花粉被纷纷震落，霰雪般落在鼻尖，甜香沁脾。

　　昙尘走到一株紫黑的花茎旁，观察片刻，掌中一支拇指大小的水晶小瓶即刻飞入花间。他来到其他花下，依次放出它们，正待寻找最后一种花时，听到了不远处阿胡惊讶的呼声。

　　“蚂蚁？！”

　　昙尘寻过去，见阿胡正同两只蚂蚁对峙着。她的模样有些狼狈，像是刚从花粉缸中爬出来，头发上还淋着几滴花露。那两只蚂蚁显然是冲着香甜的食物而来。它们身上毫无妖气，体型却巨大到几乎与他们平视。

　　“你们要吃我吗？”阿胡想着妖怪大概都是这样，更何况对方这般巨大，吃一两个她是不在话下的。

　　蚂蚁们往前爬了两步，不说话。

　　阿胡只得退后，又把手按在剑上，出言威胁。“你们不要乱动，我很厉害的！”

　　两只蚂蚁互相碰下触角，一只转头就走。阿胡以为它们害怕了，大度说道:“快走吧快走吧。”很快，她就得知轻视对手的下场。一队黑蚂蚁浩浩荡荡地急行而来，实在有些兴师动众的意味。阿胡苦着脸，心想，看来它们是要把她当顿吃净，不打算宵夜了。

　　“你们——不要逼我——”阿胡撤后，伸手揪住一根花须，抽身离地，荡到黑压压的包围圈外。她不得已将剑抽出挥舞。

　　“退！”昙尘选在恰当的时机结束观望。他的掌心赫然一道金符。

　　蚂蚁们缓缓退去。

　　阿胡扑通落地，对昙尘道:“它们怎么这么怕你？”

　　昙尘叹了口气，笑道:“天地间有很多奇异境界，漂浮在天地中央，不归天地管辖。其间生长之物各有不同，但都与所处之地相关。比如，陵川镇在凡间为百花界，则这处境界便生长奇花异草。与仙家所植的仙草不同，这些吸取了境界中的非清非浊之气，采回炼丹，必得奇异的效果。”

　　“哦。”阿胡又问，“所以这里的蚂蚁也长得很大？”

　　“它们是天庭百花圣境派来的采花使，这里花草巨大，它们也渐渐发生变异。不过灵智未开，你说什么它们都不懂。”

　　“怪不得。幸亏仙君出现，要不然我要跟它们血拼了！”

　　“我怕的就是你出手伤了它们。”

　　阿胡嘟着嘴，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谁让你身上落的都是花粉花露，害它们以为你是朵落花，要抬你回去交差。它们只会采花，别的什么都不懂，你一剑下去，可就要杀生了！”

　　阿胡捂住惊呼的嘴巴。

　　昙尘爱极她无邪的表情，忍俊不禁。又觉得不太厚道，想要安慰于她。他一挥袖，方才那些水晶小瓶叮叮飞落他的掌心。瓶中各盛之物，或是腻粉，或是清汁，其中一瓶黑乎乎的，分辨不清。然花香馥郁，浓淡得宜，引得阿胡闻了又闻，脸颊都醺为胭脂色。

　　昙尘赶忙点醒她，“莫闻，会醉在里面。”他将袖一遮，再拿开时，瓶子都已不见。

　　“仙君你可不像来赏花的。”阿胡揉揉被香味侵扰的鼻子。

　　“许久以前，灵犀仙子就要我炼一颗花草丹与她，因此我遍寻天下花草繁茂之地，用这些小瓶收集花之精华，再行炼丹之事。恰好，焰山约我来此，竟让我遇到这处奇境。”

　　阿胡想想，问道:“那寂春山上的丹是为谁炼的？”

　　好个八卦的小狐狸！

　　昙尘噙着笑意，说道:“不是已经被你吃了吗？”

　　震惊之极。阿胡不由摸摸自己的喉咙，还咽了咽口水。一种难见江东父老的情绪打击着她。她吞下去的哪里是丹，而是整个寂春山的精神食粮。传了一年又一年，添油加醋，神乎其神，竟然就毫无征兆地葬送在她这里？往后，再有小孩子们问起这个美好的枕边故事:“那颗丹那颗丹——”他们的父母会不会说:“那颗丹，唉，活活被只小狐狸给吞啦！”悲愤绝望之情定然溢于言表。

　　阿胡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舆论的巨大压力。

　　不对，不对！那颗丹，大家心心念念的丹，仙君偏偏给了她——

　　“它叫什么？仙君你好像炼了很久——”她眼珠滴溜溜的，全是掩不住小心思。

　　昙尘瞥见她的表情，不禁失笑。“九天转魂丹，我炼了足有百年。”

　　“这么久！仙君你怎么舍得送给我了？”

　　昙尘顿了一下，才道:“宝物也罢，灵丹也罢，再珍贵再难得到，若是束之高阁，都如同粪土。我不止把九天转魂丹给了你，还教你法术，因为你需要这些。就像，你把丹药和灵露送给胡枝子，因为他要疗伤，是一样的道理。急人之所难，施以援手，乃是大义。”

　　单纯的阿胡就这样被昙尘感动了，少女的情愫瞬间升华，陷入到“我以后也要这样做”的憧憬里去。

　　不过，有一个人已不会受到他的蒙蔽。碧虚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恰好听到这段说辞，便人未至声先至，“仙君，你好——”潜台词是“奸诈”。

　　昙尘瞟他一眼，兀自转头看花。心里叹道:这个童儿，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阿胡看不出这两人之间的微妙，径直问碧虚:“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碧虚解释几句，原来他也知道陵川镇存在着这等奇境，今日羽翠仙子央他寻找的一种花蕊就在奇境之中，因缘际会，巧聚于此。“仙君又要炼丹了？”

　　昙尘点头。“或许还要闭关一段日子。”正说着，他似乎瞧见什么中意的，即刻弹指，“落——”掌中便落了几颗滚圆的、蚕豆大小的金色种子。随后，它们被装进一方通体通明的玉盒之内。“阿胡，这几颗是天成的丹药，能够瞬间增强功力，不过，非危急之时不可擅用。记下了吗？”

　　阿胡很听话地贴身放好。

　　碧虚偷窥一眼，啧啧两声，却没说什么，只是朝花草深处走去。

　　“我们先走啦！”阿胡冲他喊道。

　　碧虚头也不回，举手摇了几下，权作道别。他依旧是十几岁上少年的身量，着一身石青色的道袍，腰间止系一丝绳。大步走去的身影比往事里的那个潇洒得多。不过，他站住，回望，脸上的表情，似乎比昙尘的心事还要沉重。

　　困在皮囊里的，心，他们之中，唯有阿胡才有真的快乐。但她，是因为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