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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今年雨水特别多,别把天给下漏了吧。龙宿一面听外间的儒官汇报公务一面想。
      仙凤悄悄捧着药碗走过来示意吃药时间到,龙宿斜下眼,让她放在手边矮几上,仙凤怕他放着放着又忘了,坚持端在他面前,龙宿只有接过来,缓缓吸气一口闷掉,仙凤又侍候他漱口吃了点蜂蜜茶水。
      儒门管着天下儒教事,等外间的官员挑重点汇报完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御史大夫忽然插话说最近龙门道的一些事,“鸿胪寺卿手下某人思想不纯净,假冒长官签名虚领公费,多少年下来数目相当可观。”
      龙宿听得有点心烦,靠在软垫上微微合眼,仙凤见状轻脚绕过帷屏到外间,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瞄里面,儒官们心领神会纷纷告退。
      龙宿叫仙凤名字,说,“有点乏。”
      仙凤放下缀着珍珠粒子的隔帘,再往墨玉香炉里添了安神线香,默默退出去和默言歆一起站在风檐下看雨。
      雨不是很大,但下个不停,淅淅沥沥拍打在郁葱繁茂的花草叶子上,啪嗒啪嗒挺好听。
      仙凤叹口气说,“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都好几天了。”
      “先生虽然老不正经,咳咳,但言出必行,放心。倒是你,这几天没好好休息,去歇会儿吧。”
      仙凤歪头看他一眼,嘴唇默然动着,默言歆好奇问,“你想说什么?”
      “数你一共多少字——超过二十了耶,你该不会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开口了?”
      默言歆转开头望着连绵不绝的雨丝,有点后悔刚才的好奇心。
      龙宿模糊中似乎做了个梦。自己年岁颇小的时候,独自走在雪地里。雪很厚,一脚踩下去几乎没过脚踝,他走得吃力,没几步鞋子陷在雪里拔不出来,他一个踉跄栽倒,啃了满嘴冰凉雪渣子。好像全身的力气被这一栽都栽没了,他趴着动不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不过一盏茶,他听见嚓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微微睁开眼便看见白乎乎的影子停在他面前,片刻,眼前出现一只手,虽柔小却包含着坚定的力量。他犹豫了会儿,抬手搭在上面,影子不急把他拉起来,只慢慢地轻轻地揉他的手,小声说:“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好啊。”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龙宿皱了皱眉头,睁开眼。
      剑子略抬头看他,笑得特傻:“我回来了。”
      说着,还在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上摸来摸去。
      龙宿“唔”了一声抽回手,撑身坐起来,仙凤手脚麻利地往他背后塞软垫,剑子甚是热心地端茶送水,完了用一种极其关切地眼神打量他:“看起来,太医官是有两把刷子。”
      龙宿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教义,端详了剑子一会儿,忍了忍忍不住,终于说:“汝是从哪处山洞窜出来的野猴?”
      “诶?”剑子茫然,仙凤偏开头捂着嘴偷笑。
      当剑子刚出现在外廊转角朝他们打招呼时,仙凤就很想吐槽两句,可她终究是个温柔良善的姑娘,默言歆本来就话少,对剑子满身的风雨痕迹以及沾在头毛上的两片绿油油的槐树叶子没有发表任何观点,接过剑子交来的布包就往太医所去了。
      主人对先生总是这么犀利。仙凤想着,掏出手绢递给剑子。
      这个时候剑子才想起龙宿那根深蒂固而且别扭非常的洁癖,起身说:“我去收拾一下。”
      龙宿却叫住他,一边差仙凤派人通知天和宫准备迎接他们难得回去一次的宫主,等仙凤出去了才问:“出了什么事?”
      剑子迷茫,龙宿看眼他的腰,剑子恍然道:“哦,没什么,蹭了一下。”
      “一下?”
      剑子狠狠点头:“如我这般天赋异禀修为高深的先天人,要是偶然失足都能摔出个半身瘫痪,这个世界就没有和平美好的未来了。”
      龙宿拉了拉蚕丝被,说:“吾觉得还有点困,汝快点走吧。”
      剑子殷勤道:“我给你掖被角,你看你刚刚手都伸在外面也不怕着凉。”
      其实龙宿一点也不想睡,剑子前脚出门他跟着就坐起来,从床头格子屉里抽了卷文书打开看。
      得给鸿胪寺下个什么样的惩罚……

      “儒道两家亲”不是句空话。每隔十年道门派遣优秀学生到儒门进修文学,儒门则交换优等生去学习奇门遁甲。自从千余年前儒门遭受过一次大洗刷之后,为了加固自身防线,儒道两教经过几轮协商达成友好互助协议,儒门天下添设天和宫作为道门常驻机构,由道门术法方面的佼佼者任宫主,主要负责儒门天下周围百里的法术结界的日常维护和危急时刻的抢险救灾。
      上届宫主是剑子的师叔,经常酗酒闹事,天和宫成天鸡飞狗跳,不到二十年就被撤职。再上届是剑子的师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话比默言歆还少,因为过于清心寡欲,以致于他在任的近四百年中,天和宫里的人都常常想不起宫主的名字,甚至相貌。
      据说剑子的师父差点入主天和宫,恰巧那时候道门变故,宗主易位,那位自称逍遥派的老人家莫名其妙被推上风口浪尖戴起宗主扳指,好几年他右手拇指都硬硬的动不了,连带整只右手跟废了似的,吃饭写字拿拂尘抽剑子屁股都靠左手。
      剑子继任是七十多年前的事。
      师叔闹得天和宫不得安宁怨声载道,那会儿龙宿刚执掌儒门天下,即便之前循序渐进地见习了百来年,真正独当一面还是难免局促。天章古圣阁判错了一个案子,被冤枉的秀才上吊自尽,他家里人一路告状告到儒门天下总部,沿途走过路过的好奇看热闹的投井下石的呼啦啦包围了龙门道,儒门的人但凡要出去办个事,哪怕去买窝小白菜也得放弃形象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说不定挤了半个时辰又被挤回原位了。后来有聪明人一边挤一边高声呐喊“开水啊滚烫的开水来了啊”,人潮立刻骚动,自发让出条通道。
      儒官一边加派人手维持秩序做好说服劝导的工作,一边很担心有人“不小心”踏坏法阵,每天汇报完公务都要加一句,天和宫不可一日无主啊——正常的主。
      龙宿已经坐在龙首位子上了,不能再丢句话就跑去昆仑找人,辗转了多道手续联系上道门宗主,发文书过去请他们早日拟定人选。宗主回信说他们那边人手也紧,老一辈退隐的退隐,飞仙的飞仙,新一辈又多能力不足。
      乖乖,那是整个儒门天下的阵法,又不是哪家富商金屋藏娇的小院子,随便去个人,搞坏了,岂不是削了道门眉角。
      宗主这样对剑子诉苦。剑子二话没说到了疏楼西风,龙宿趴在后花园竹榻上睡得正熟。剑子看他眼窝都是青的,不知道多久没好好休息,没惊动他,默默看了会儿,回转道门和师父说:“我去。”
      宗主睁大眼睛:“剑子啊,你何苦想不开?!”
      “就当我入赘去了,师父您多保重。”
      说完剑子就在特派人员名单上写上自己名字。
      “你这小子,你敢模仿师父笔迹,你,你——”
      宗主抢过文书指着剑子鼻子哼哼半天,剑子英勇就义模样,微昂着头说:“你徒弟走哪儿都不会吃亏的。”
      忽然宗主拉起他袖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怎么早没发现你仿得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你师父每天批多少文书手都要写断了……死小子不早点帮为师分忧……”
      剑子心想,让你知道,你早天涯海角跑去逍遥,我才不要接你手上烂摊子。
      总之,剑子意外做起了天和宫宫主,当然,他的身份还挂在道门,这边是兼职。每月领月俸的日子是剑子最高兴的时候,常常领了银子就请宫里上下胡吃海喝,再给师父带两坛好酒过去,稍有余钱便存起来。他吃穿用度两边都会提供,道门节俭,但儒门这块是极讲究的,做的衣服根本穿不完,吃喝不用愁,逢年过节还另有红包,没人知道他存那些散银子干嘛。
      龙宿当他是满足穷酸小气的心肠,从不过问,可剑子每每出门打白条也填上儒门的名号就让龙宿揪眉头了。
      “汝究竟把儒门天下当作什么了?”
      “别说得这么心疼,你就当少串一两颗珠子——看你身上这么多,也不在乎是不是。”
      “吾之珠子,即便落地上碾碎了,也要问个碎渣子的去处。”
      “哈,不要斤斤计较嘛。”剑子一如既往打马虎眼,“最近是不是又累的头疼了?来,我给你揉揉。”
      “剑子。”
      “在。”
      “说清楚。”
      “啊,这个嘛……呃……嗯……”
      剑子左看右看,仙凤埋头绣枕面,默言歆唰唰扫地,随侍端着空茶壶跑得飞快。
      “唉,龙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何必这么见外。”
      “见,外?”
      “你看啊,吴溪发大水,‘儒门’捐款一千两;汶口泥石流,‘儒门’捐银五百两运粮五百担——都是为儒门增光添彩的事。至于拿二十两给卖身葬父的小姑娘、三十两赎被主人殴打的少年,都是给你添功德嘛。”
      话毕剑子还不忘添一句总结:“都是为你好。”
      龙宿心中百味陈杂,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汝,出去。”
      “嗯?”
      “吾要看公文。”
      仙凤暗里给剑子使眼色,剑子挠挠后颈走出去,嘴里嘀咕:“看那么多,小心人未老眼先花。”
      他无事可做,就去看了看外围阵法,确认无误后时间才刚下午,回想龙宿书案上那堆两尺厚的公文,不看到半夜不会罢休,便留了个口信回道门去了。
      宗主在考虑传位的重大问题,头顶越发贫瘠。剑子这段时间尽量少回去,怕师父一时情急,扳指套到自己手上,回去了也隔着安全距离,随时掉头跑路。
      这天他没事前给信就上了昆仑,见到熟悉的师兄弟都热切地打招呼,大家拍肩捶胸好不亲近,剑子再联想儒门那些个亲兄弟碰面也三尺远作揖、冷冰冰寒暄的场景,感叹那些人怎么都那么自虐自残又自闭啊。
      “师父呢?”
      “后面发呆的吧。”
      “那事定下来没有?”
      “传位的事?”
      “嗯。”
      一个师弟摇摇头:“前几天青阳子道长来了,师父见到他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道长何等精明人物,没等师父切入正题跑得比兔子还快。”
      剑子为师父又一次挫败真切痛惜,想了想,觉得这种时候不要打搅师父比较好,让他老人家多多静思应该有助于身心健康。
      剑子心中开朗,问候完师兄弟准备下山,路上竟然遇见了前代龙首。
      “无事,随便走走。”前龙首莞尔说道。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剑子觉得卸下儒门这个担子后,前龙首风华更胜,看他微微笑起来如沐春风似的,以前总有的若即若离的冷淡感消失了,虽然儒门修养分毫不差,但较之过去和蔼可亲得多,甚至会不经意地拍拍剑子的肩膀说:“汝更结实了。”
      剑子“啊,啊”的回应,让前龙首笑意更浓:“见过汝师父了么?”
      “呃,没有。”
      “他很思念汝的。”
      “哦。”
      剑子垂着脑袋跟在前龙首后面又回到山上。
      师父果然在发呆。剑子看到那个倚在罗汉松上的背影想,而且还睡着了。
      他有些发愁,谁不知道师父有起床痴呆症,眼睛睁开了要缓上一刻钟才算醒,再一刻钟才能行为如常。
      剑子偷瞄前龙首,但见他几不可辨地叹口气,解下孔雀丝大氅走过去盖在师父身上,回头朝剑子挥挥手,表示“汝先去吧”。剑子点头,巴不得早点走。
      走得几步停下,剑子转头望着那边。
      前龙首弯腰在宗主身边,轻轻拍着他肩膀像是要唤醒他,宗主脑袋晃了晃,前龙首绕过去两步,半蹲着说什么话,宗主偏过头,前龙首笑着又说了句,宗主头一沉,栽到前龙首颈窝里。
      剑子倒吸一口气,急忙蹿下山。
      半途借宿一晚,到儒门正是上午,龙门道三三两两走着禀完事务要离开,或者准备汇报工作进展的儒官。剑子先回天和宫装模作样看了几本文书,交代手边人察看西边结界情况。
      “那里的某处某处有点松动,去加固一下。”说完剑子起身伸个懒腰,想着要不要去龙宿那边转转。
      仙凤打起帘子让他进屋,笑着说:“昨天送上来新季雀舌,主人吩咐先生来了就给沏上。”
      剑子的爱好向来比较朴素,与龙宿结识这么多年以后,被感染得稍微高精了点,总的说来还是平易近人的。比如这茶叶,雀舌清幽,醉里香醇厚,但给剑子泡壶青城苦丁茶他照样喝得心醉神迷。
      要的,只是当时心境而已。
      “可真是道家风范。”龙宿似嘲笑似赞叹,剑子来者不拒,摇头晃脑说:“人生一世,难得闲情,能放下就放下,快意红尘。”
      “说得不错。”龙宿摩挲着茶盏边缘,“剑子大仙俗事不在身,自可处处快意处处闲。”
      剑子斜眼看龙宿,龙宿转头望夕阳。
      暮色正好,五彩斑斓,神女水袖甩过天际,荡漾片片琉璃霞光。
      剑子轻声唤龙宿:“有一天,你放下俗事,我离开江湖,我们去逍遥快活,可好?”
      龙宿摇摆着锦花团簇嵌珠镶钻的扇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两个人静静坐着,直到晚霞都收尽了,仙凤点起灯。
      “龙宿,你到底想什么?动都不动一下。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龙宿还是没吭声,剑子略发急,扳龙宿双肩,龙宿微蹙眉,剑子说“你怎么了?”
      “脖子,酸。”
      “……哈,哈哈——”
      因为不好意思而闹别扭的龙宿,在剑子看来真是别有风情的,呆。
      为了表彰他的“风情”,晚上剑子很卖力,龙宿抓着他鬓角两搓绒绒毛语不成调地说:“吾明日,要,出门。”
      “唔,去哪儿?”
      “重点,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汝,给吾轻点!”
      剑子秉性再恶劣,想到龙宿要忍着难过摆出端端正正又雍容华贵的龙首样貌,禁不住心软,挨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在天和宫,嗯,等龙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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