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凶之兆》北有渔樵

21、第 21 章

　　邓仇已经全心戒备，还是没能防住这一下，他毕竟上了年纪，各种关节是弱点，膝盖后面猝不及防挨一脚，瞬间踉跄，若是平地还好，台阶上根本稳不住，好在他老人家有点能耐，进水之前就调整好姿势，没有脸朝下，也算稳住了颜面。

　　他暴怒：“是谁？！”

　　“抱歉，邓院长，”说话的是陈寒星，三遁署录事，她手上还拿着竹简和毛笔，一副低眉顺眼的做派。
　　可就是这样一个说话声细微，看起来十分文弱胆怯的姑娘将他给踹下了台阶。

　　邓仇都快气笑了，“你也是少城主的人？”

　　陈寒星摇了摇头，“我是大祭司的人。”

　　艾青榆尚未继任城主，温灵芝就已经是庸城大祭司，先后时日虽相差不久，可温灵芝在庸城的根基由此可见一斑。她也曾是艾青榆挚友，作为“先遣军”为他筛选过一朝臣子，三遁署和司天学府更是至今维持那套班底，有过改动但未曾大改。

　　七十年前，温灵芝在战乱中放弃过庸城，艾青榆集权之后倒是换过几任院长和署丞，邓仇也因此被提拔上来，可像录事这样的小官没有动的价值，以城主的心力也管不过来。
　　何况，温灵芝当年又再度悔改，回到庸城与上下官兵共渡难关，功过相抵，重新复位大祭司，学府和三遁署名义上还是大祭司下辖，有人心偏向实属正常。

　　邓仇怪只怪自己掉以轻心，他长舒一口气，又问，“你们当中还有谁是大祭司的人？”

　　好在等了一会儿无人吱声，坏在陈寒星将手中的笔一扯，空气中瞬间被扯出几道墨渍，缥缈轻柔，已经圈绕在包括邓仇在内的所有人身上，看似没有威胁，但只要困在其中的人稍有动作，墨渍瞬间箝制上去，令他动弹不得。

　　陈寒星语气不变，“少城主只是想为师报仇，还请各位不要插手。”

　　一个三遁署的录事位卑职轻，想必也厉害不到哪里去，就算不帮邓仇，也得尝试挣开束缚，否则动也不动地杵在这儿，万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

　　他们当中谁也不傻，自然知道这些墨迹不能随意触碰，其中一个狱卒口中颂咒，想借水冲散墨迹。
　　甫一接触，墨迹居然顺势扩散，刹那间晕开一大片，水势越大，墨迹扩散得越快，眨眼形成灰黑色墨球，将当中人吞噬，球里起初还有声响，不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墨迹撤散，一堆白骨落入水中，“咚咚咚”响了一阵。

　　水花并着血花溅在邓仇眉眼间，令他脸色看起来苍白泛青，几有死气。

　　陈寒星八风不动，像是没看见那堆沉入水中的白骨。她其实生了副天性慈悲的好相貌，丹凤眼，鹅蛋脸，墨迹缭绕间近似神明。

　　邓仇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场内乱，匪首伏诛后，剩下匪徒继续抵抗的尽数剿灭，投降的则归入司天学府和三遁署，封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官职，争取将他们都养成吃干饭的废物。

　　其中就有一位玉面判官，修邪道，以笔墨为武器，能杀人于无形，且心思极为缜密可料敌于先，按理在叛军中应当身居高位，实际上只做了押粮官。随着叛军的失败，此人也销声匿迹，说是抵死不降，在谦江中被杀，喂了江中鱼，尸骨无存。

　　此时看来那位玉面判官就是陈寒星，她不仅没死，还潜藏在庸城三遁署衙门中，和温灵芝相互勾结……当年，温灵芝辞去大祭司一职，弃战火中的庸城于不顾，很多人就猜测她和叛军有所勾结，而今更加坐实了这番罪名。

　　眼前局势已经逆转，邓城成了那个孤家寡人，他仍是不慌，陈寒星需要限制其它人，地牢狱卒皆是酷吏精锐，她再厉害也不敢托大，只能抽身在外袖手旁观，这地牢中关着的囚犯不多，除了艾葉、陶琰、陆无明之外，剩下两三人已经形销骨立，只能躺在角落中苟延残喘，至于陆无明和陶琰……

　　邓仇跟陆无明不对付，但他很清楚陆无明是个墙头草，奉行中庸之道，不顺从却也不反抗，十之八九也要袖手旁观，至于陶琰……或者说只剩陶琰，无论他站在哪一方邓仇都无所谓。

　　艾葉只能算是个添头，邓仇自信她加上陶琰也远非自己的对手。

　　何况他只需要拖延时间，艾葉和温灵芝思虑再周全又如何，城主会放任她们胡作非为吗？

　　就在这时，邓仇忽然感觉左小腿被什么东西一拽，他膝盖以下都没在水中，这水从地底来，冲刷过泥土和地牢，按理应当浑浊不堪，可一低头，邓仇就能清晰看见自己的小腿……

　　赫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双腿白骨随之暴露，如此重创直接逼出护元神器之力，而痛感却稍晚一步，等他什么都看清了才冲上脑门，邓仇听见自己惨叫一声，他这辈子未曾如此失态，膝盖以下支撑不住，整个人跌坐在水中。

　　前后不过短短几个眨眼，邓仇就意识到自己小瞧了艾葉，她年纪轻轻，出身不干净，不得城主喜欢，只因庸城缺少继承人的缘故，当面可能还会尊称她少城主，背后没少说过“乡下丫头一个，罪人血脉，还妄想当什么少城主”，司天学府不收她，也是得邓仇示意。

　　未曾想这个乡下丫头跟着温灵芝，竟然能学成这样的本事？！

　　邓仇心念一动，铺散开去的血色重新聚拢，狰狞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地牢浅水下两股力量推拒撕扯，很快向下形成旋涡，向上形成龙卷风，所有水流汇聚其中，连带着地牢中久不清理的枯骨和破衣。

　　所有人都被阴冷水汽包裹，邓仇活动了一下小腿，只片刻，他伤势已经好了八九分，只有残存白疤和短一截的裤腿能证明邓仇吃过大亏。

　　“少城主。”邓仇眼高于顶，傲慢自负，兴许会在背后说人坏话，但在人前该有的礼数他从来不缺。艾葉已经褪去光环身陷囹圄，甚至算计他，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邓仇仍然称其为“少城主”。

　　“少城主，老夫一直看不起你。”
　　“你母亲只是寻常农妇，身份低微，不通阴阳，不知礼数，城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赋也着实一般，纵有千金一味的丹药，也洗不了凡人根骨，到他这个份上已是难得，兴许能求长生，却无法登道再进一步。双亲皆平庸，子女能有多高明？”

　　艾葉没反驳甚至没说话，两人之间水与风在持续攀升，直撞在横梁上，一半化为雨点落下，另一半阴沉沉悬在头顶，雷鸣阵阵，像随时会劈下闪电。

　　“你这样的天赋，纵有权势，也入不得飞鸟院和天冲院，其它倒是任选，学成以后略懂些天文数理，木甲偃术，不求登峰造极。偏偏城主为你选中了飞鸟院，大祭司又为你选中天冲院，所以我看不起你。”

　　司天学府等级森严，有权有势还有天赋才能入飞鸟院，没钱没势但有天赋的人若无其它安排，该送入天冲院。
　　邓仇是等级的拥护者，他不想为艾葉破了规矩，显得其它守规矩的人变成笑话，可若城主和大祭司一声令下，他又不得不破坏规矩，所以他憎恶艾葉的血统，也憎恶她的平庸。

　　“嗯，”艾葉赞同，她撑着下巴想了想，“不只是你，内城不少人都看不起我。”
　　“我知道按学府规矩，出师要经夫子考核，所以……邓院长要帮我师父验收验收这些年教出来的成果吗？”

　　积聚在阴云中的闪电终于轰隆劈下，邓仇捻着胡子笑道，“那少城主要小心，老夫可不会手下留情。”

　　陆无明和邓仇相识已久，同在飞鸟院相互避不开，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一长多少有些了解。
　　一个能背叛大祭司的人根本谈不上磊落，可现在邓仇的态度转变却让他一头雾水，半点看不懂了。

　　也不等陆无明思量出个所以然，艾葉就从螭吻身上跳了下来，她手中不知何时握有一柄长刀，透明的刀身和刀柄，似水流凝成……陆无明倒是听说大祭司打架善用刀，可惜近几十年都未曾见过。

　　雷鸣声不断，邓仇出生太微宗，太微宗以符见长，能化自然之力为己用，有这片阴云在头顶反而有利于他。

　　长刀旋而出手，寒气逼人，在这晦暗地牢中仿佛平地落残月，艾葉原是灰白衣裳，大半染血，已成暗红色，在刀光迅雷掩映下，虚虚实实，几乎难以看清。
　　邓仇袖里有乾坤，艾葉拔剑时他也掏出了一枚竹简，削成上窄下宽的形状，如同衙门案台上的令签，只是更细更短，上面刻有字符，望天一抛，竹简没入阴云中，瞬间雷电如雨，在地牢中形成了灿白色繁茂“森林”。

　　雷击刀刃，刀散为水又复聚，艾葉在雷电丛林中穿梭，转瞬之间杀到邓仇面前，邓仇抛出另一枚竹简，竹简落入水中，在他周围拉出一道水幕，刀刃刺不入，艾葉干脆手腕一拧，让长刀没入水幕，与其融为一体，背后细韧树杈般的闪电随即而来，穿胸而入，将艾葉刺穿的同时，人影竟也散成了一滩水。

　　邓仇面色不变，他像是早有预料，三道竹简齐发，穿水幕在地牢中形成铺天盖地的冰凌，茧灯昏暗的火光中有一处扭曲，冰凌与闪电枝杈将这处扭曲团团包围，只要它稍有动作，冰凌尖锐的部分往里扎，便有血顺着滴入水中。

　　然而下一秒，闪电消散，冰凌破碎，一柄长刀的前半部分穿过了水幕抵在邓仇脖子上，艾葉则手持刀柄，完好无损站在水幕前！

　　刀刃森寒，令人战栗，邓仇双手拢在袖中，他并没有很惊讶，只问，“角落里的是谁？”

　　“是我。”陶琰先是一个脑袋，随后空气与微薄灯火都被撕裂，露出全貌。他手掌心有道创口，很明显是故意在冰凌上划出来的，只为了让邓仇确定此处有人。

　　他冲邓仇颔首，“邓院长。”

　　连陆无明这个局外人都不清楚陶琰是什么时候被放出去，又是什么时候加入战局，邓仇就更别说了，但他只是笑了笑，“是老夫输了。”

　　“我有陶署丞帮忙，其实胜之不武。”客气话是这么说，艾葉并没有收回长刀，反而往下压了半寸，血溢出，将邓仇华贵整洁，纤尘不染的袍子浸湿。

　　邓仇摇头，“少城主手下留情，老夫刚落水的时候曾遭万剐凌迟，若少城主拿出那样法宝速战速决，老夫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当然，作为飞鸟院院长，邓仇纵使轻敌，略有疏失，也远不至于折在艾葉手上。只是他一方面要留手，防备艾葉那样藏在暗处的法宝，另一方面也不敢出手太狠，把少城主给弄死。

　　不管怎么说，纵使将艾葉穿琵琶骨并下到狱中，艾青榆也没有明示废去她少城主的身份，只要身份还在，规矩就在。

　　邓仇不过司天学府中一任院长，艾葉给了他一个“出师考核”的借口，才能以下犯上。但这个借口说到底也只够伤而不死，邓仇原本打算将艾葉打晕，重新穿过琵琶骨关进牢笼中就算完，保自身安全无虞，对城主也好交代，未曾想顾虑太多，反而一不小心落于下风。

　　“少城主应当知道，老夫虽输，可你要杀我仍是困难。”邓仇并非虚张声势，陆无明都能得“天诛”这样的神器护住真元，邓仇又想要什么不成。

　　至今都没人见过邓仇的护元神器长什么模样，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温灵芝和艾青榆这两位在庸城有绝对权力的人，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他们不问，邓仇就更不可能自己张扬，引来觊觎。

　　艾葉却轻轻笑了一声，“我听说五十七年前，北瀚海国丢失过一颗雀珠，据传这颗雀珠为望山一脉至宝，由望山主保管。丢失之后，老望山主引咎自戕于蛇神像前……后来更是再无人知雀珠下落。”

　　“师父曾告诉我，邓院长跟老望山主是至交，五十七年前，老望山主还曾邀邓院长远赴瀚海，品酒叙旧，不知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