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妈妈 ...

  •   时针和分针重合发出咔哒的脆响,李舒在十二点起床,他在房子中走着,企图找到妈妈来过的痕迹,当然他一无所获。

      阳台上鼓起花苞的荆棘不服气地挥舞起它的尖刺,笔直地戳向浑蒙低沉的天空,看起来好像要下雨,李舒着急地把它挪到客厅,希望它明天能开出红色的小花,这样他就能按时捎给妈妈。

      他知道他熟悉的那种戈壁沙漠上的荆棘草开花的时间,在一个不详七月的礼拜天,会有一朵鲜艳的小花先绽开,它细碎地缀在干枯细长的荆棘上,随后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如果从高空俯视,它们鲜艳得就像沙漠伤口渗出的一串串惨厉的血珠。

      这不是水汽充沛的江宁该有的植物,街角的花店也找不出野草似的花的容身之处,李舒花了三天的时间跑遍一整个江宁的花店,最后来到了批发市场。

      北方的批发佬叼着浮满油光的老式烟斗,慢慢吐出的烟打圈似的往上腾,快一整杆烟的功夫才好容易松了口说愿意帮忙找。

      最后一口烟被吁出,他用嘶哑的嗓音和李舒说,这东西太贱,没人想花精力。

      北方的批发佬擦着他的老式烟斗,问李舒为什么这么固执,李舒低着声音回答说妈妈喜欢。

      那捆荆棘穿过一望无际的荒漠,顺着火车的轨道一路向南最终被递到李舒手上,它在江宁一栋外墙有些斑驳的居民楼的小阳台上生根发芽,最后被送到了妈妈面前。

      很难从李舒凝望这株荆棘条的神情上看出些什么,这种神情对于养护一株植物来说好像太过正式。

      对李舒而言,与其说这是每天早上照料植物的时间,更像是属于思念的时间。

      李舒叹了口气,手指抚摸几下摸微鼓的花苞,再一次祈祷它能快点开花,因为明天要去见妈妈。

      明天如约而至,李舒站在玄关处的全身镜前,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衣服,他伸手正了正歪斜的领带,白衬衫的扣子没有一颗被落下,藏蓝色的咔叽布做成的裤子颇具土气,这像是十多年前流行的穿搭。

      这身装扮确实和李舒很多年前在玻璃展台前看见的很像,小地方的服装店很是拿不出手,门头上快要发锈的铁卷帘挡不住风里的沙子,柜台的缝隙和塑料模特像那地方的人一样,永远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土。

      江宁最寒酸的街道里找出来的服装店都比它看起来像样,可就是这样的门店,李舒也要坐上两个小时摇摇晃晃的三轮车才能在小镇上瞧见它。

      这已经是李舒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店面了,它拥有两个巨大的假人模特,挂在墙上的衣服花花绿绿,花里胡哨的小饰品让小时候的李舒忍不住用“琳琅满目”来形容,这是李舒在小学课本上记得最牢的一个词。

      在此之前他根本没办法想象那么多“精美”的东西会在这么小的地方一块出现。

      现在想想,那家服装店根本不值一提,但人的情感总是赋予灰白记忆永恒的色彩,所以它永远在李舒回忆中闪着珍珠般的光芒。

      李舒牵着妈妈的手经过玻璃橱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玻璃里面的儿童假人模特比他高一个头,皮肤像糊过腻子的墙一样白,白色的衬衫平整地套在身上,下身的藏蓝色裤子没有一丝褶皱,隔着灰蒙蒙的玻璃显得格外不真实。

      那时李舒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衣服会比这套还好看。

      模特脚边的牌子告诉李舒单这一身薄薄的布料就值172元,李舒咽了咽口水,望着妈妈的眼睛,妈妈擦了擦玻璃,看了一两秒——她似乎不讨厌这套衣服。

      她低头俯视李舒。

      她比李舒高太多了,整个身子投下来的阴影把李舒完全挡住,她说:“走吧。”

      李舒也有不懂事的时候,会吵着要一个什么玩意,它可能是五毛钱的竹蜻蜓——它在小村子里简直是稀罕物,也可能是一支崭新的铅笔——老师说写字要用。

      李舒学着其他小孩子淌着眼泪鼻涕蹲在她的脚边,但是所有的眼泪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妈妈穿着灰扑扑的麻布衣服,冷淡地坐在破旧的木窗旁边,不会给李舒一个眼神,没有一次例外。

      李舒理解妈妈,毕竟竹蜻蜓是个玩具不是非买不可,他其实也有铅笔可以用,只是短了点,哭闹的小孩子很招人烦,妈妈懒得理会太正常不过了。

      李舒披上外套,拿起他自己毛躁包好的荆棘,等电梯时他低头数了数开了的花苞,一二三四,希望妈妈不要嫌弃它们太少。

      他在小区门口挥手拦下一辆橙色的出租车,司机热情地和他搭讪,李舒不是很想和他说话。

      不过报出妈妈的住址后,司机便安静下来了,李舒很满意他的识趣,在沉默的车厢中,他又忍不住想起妈妈。

      妈妈不是一开始就是妈妈,也不是从生下来就喜欢穿着暗淡的衣服坐在窗边,惨淡的日光在窗上绘出她模糊的侧脸,在昏暗的土屋中李舒很少有机会看清她。

      小孩子贪睡,李舒很多时候起得比她晚。

      他醒来时身边被褥上的温度总是早已消失,他跳下床时木板总是发出嘎吱嘎吱的痛苦呻吟,他冲出门时总是可以看见她在被矮土墙拘起来的土院中忙碌。

      西北的天不好看,灰黄灰黄的一大片,除去震耳的风声和人们的声响很难再找出来其他什么动静,所以轰隆隆的声音如惊雷一样响起时,李舒的第一反应是躲在篓子中。

      那种响声很快消失不见,李舒怯生生地从篓子里探出头,他问:“那是什么?”

      妈妈难得停下手上的事情,她以一种李舒看不懂的神情深深地凝望着那抹天空中残存的白痕,她轻声回答道:“飞机。”

      “它去哪?”妈妈没有回答李舒,她重新低下头,发红的十指用力地搓掉陶炉上的污脏处。

      虎子和李舒说飞机是来旅游的,李舒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得意洋洋地晃着手指和李舒说,电视上是这么演的。

      他是李舒知道的唯一一个家里有电视的人,李舒对电视没概念,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匣子里的黑白小人可以又唱又跳,比起这个他更羡慕虎子搞丢了被他妈骂两句后第二天又会有的竹蜻蜓。

      李舒不明白旅游是什么,他觉得这地方没意思,一点也不好看,除了妈妈之外。

      妈妈人很白,也很高挑,每个五官都秀气,这不像西北这边该有的长相,没有被风剐得粗粝的皮肤和一眼就能瞧出来的顽强。

      但她确确实实是土生土长的,也如同沙漠一丛丛杂乱干枯的荆科植物一样,带着一股犟活在了这个偏远的村子。

      她忍受着肆虐的风沙和李舒,李舒总是忍不住把沉默的胡杨和她联系在一起。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联想,胡杨这种树就算根烂透了也能屹立不倒。

      李舒见过她神采飞扬的模样,饱经沧桑的笔记本连书角都翘起,书页中夹着一张泛黄的二寸照,这像是从某个正式的单子上单独剪下来的,照片上的人明眸皓齿,扎着清爽的马尾,18岁的那股朝气劲穿过沉重的岁月展露在李舒面前。

      18岁时或许叫她李忍冬更合适一些,不过对李舒来说没区别,他除去偷偷地在心里叫几声妈妈,更多时候他都叫她李忍冬。

      李忍冬不喜欢他叫她妈妈。

      车内只有发动机运转的声音,司机打着方向盘驶出热闹的市区,他从后视镜里瞄了李舒一眼,又搭话:“小伙子去看谁啊?”

      李舒犹豫了一会,回答道:“看妈妈。”

      “啊。”司机又不说话了。

      车子继续开着,高楼大厦逐渐过渡成小平房,它把热闹甩在身后,沿着笔直的道路通往目的地。

      地方是李舒选的,李忍冬向来不怎么说话,从来没有对自己以后要住的地方发表过任何意见,李舒便自作主张地替她做了决定。

      那地方是所有的选择中最高最接近天空的地方,除去江宁机场固定的航线会从它上边掠过时发出的轰隆声之外,其他时候都十分清静。

      李忍冬一靠近人多的地方就会变得拘谨,好像人们的目光把她的脊梁打断似的,整个人莫名的瑟缩起来。

      李舒不喜欢她这样,他想象过她挺直背娉娉袅袅走路的模样,长长的黑发像波浪似的晃动,裙裾随着她的动作微荡,一定很好看。

      李舒选的地方是最好最好的,价格很贵,一点地方就要小几万,在山尖尖处,置身于碧水清泉旁,他敢肯定李忍冬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她娟秀的字迹在笔记本上写道,来江宁上大学后一定要好好瞧瞧江南的小桥流水。北边的人总是对此抱有想象,李舒来了之后和她还抱怨过,这地方太潮,雨一下起来衣服都干不了。

      轮胎与沥青路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李舒下了车,司机摇下车窗,问:“小伙子,要我等你吗?这地方偏,打车不容易的。”

      “不用。”李舒抱着他那捆四不像的花,摇了摇头说,“我没那么快。”

      他生涩地向司机的好心道谢,而后又转身离开了。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所以没什么人来,绿莹莹的苔藓覆在青石板上,偶尔几个脚印还是李舒上次留下的,他来的比较频繁。

      李舒费劲地迈过最后几个石阶,他抬头望了望仿佛触手可及的蓝天,低头再一次又数了一遍花,想了一会他又伸出手指,用指甲刮开几个闭拢的花苞,把曲卷的花瓣拨舒展。

      李舒再一次地理正他的领带,然后站到了李忍冬面前。

      “李忍冬,我又来看你啦。”他抱着花说,轻快的声音震醒了几只酣睡的小虫,它们虎头虎脑地扑到李舒怀中的花上,李舒毫不留情的把它们弹开了。

      “这花开得太好了,连虫子都喜欢。”李舒告诉她。

      李忍冬没有应声,仿佛像是看出来这花开得不对劲。

      李舒泄了气,他低头望着满是指甲划痕的花瓣,为自己辩解道:“这不能怪我,江宁水太多了,它不适应。”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其实也没适应,可我不知道还能去哪。”

      李舒俯身把花放到她面前,山上的泥土带着清晨的湿润,李舒无所谓地把外套垫在地上,顺势就坐了下来,

      他屈起腿,手肘抵在膝头,像是在和朋友聊天一样,对李忍冬说:“上次讲到哪了?碰见了一只狗?它现在被领走了,我跟你说,它长得和以前那只特别像……”

      李舒讲到一半停了下来,他给自己找补似的说:“我忘记了,你以前就不喜欢那狗。”

      “你说的也对,养我一个就够累了。”

      李忍冬还是不愿意说话,李舒觉得他把她惹不高兴了。

      “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李舒继续说道,他眼睛盯着爬进花心的蚂蚁,声音单调地说。

      李忍冬不赞同李舒的观点,所以她又没理李舒。

      李舒好像想起了谁,改了措辞退让一步,说:“好吧,也没那么无聊,但大体上还是没意思。”

      “我过得…挺好的,”李舒低抵地说,他凝视着李忍冬,问,“你会为我高兴吗?”

      他叫了一声“妈”,声音很小很小,就像怕惊动李忍冬一样,然后又说:“我最近好像失恋了。”

      李忍冬不说话,看起来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我都叫你李忍冬了,怎么还不理我啊。”

      李舒的声音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中。

      江宁又下雨了,李舒听见雨滴撞在地面上的破碎声。

      他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用袖子把灰色岩面上的水珠抹干净,随后把脸贴在冰凉的墓碑上。

      “李忍冬,你理理我啊。”他说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