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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菟丝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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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珍芝拉着丰月跑到飞快,丰月跟着她一路跑出夜店,又绕了一段跑进一家商场,确认后头无人追赶才停下。
两人呼哧呼哧的扶着膝盖喘气,丰月舔了舔嘴唇问裴珍芝:“为什么要跑?”
她刚才吐了个人一身。
裴珍芝还在大喘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丰月:“你知道你刚才吐了谁一身吗?”
“不知道。”丰月喘着气摇头。
裴珍芝不敢置信:“我天,你吐得可是柏珩。这人比顾之荣还不好弄,不跑等着倒大霉吗?”
“但是这么跑了也不好吧?”
“不管了。”裴珍芝撩起乱蓬蓬的头发,“谁让顾之荣逼你喝酒,要不是顾之荣,你也不会吐柏珩。真要算账,让柏珩找顾之荣去。”
丰月哑然失笑。不得不说,裴珍芝性格怪可爱的。她看向裴珍芝娇好的脸庞下几道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见惯了裴珍芝光鲜美丽的模样,现在见她这副挂彩的狼狈样是始料不及,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打架我就没吃过亏。倒是你,喝了这么多酒,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丰月刚才小跑了一路,吹了好一会冷风,直吹得她脸颊冰凉,难受的劲一过去,人也清醒精神不少。
她摆摆手:“我没事。”
裴珍芝揶揄她:“看不出来呀,你酒量还可以。”
“可能是基因吧。”丰月有些不好意思,她外婆就嗜酒,每顿饭前都能来两杯白的,丰京华酒量也不错。
想到丰京华,丰月觉得头疼。
她苦大仇深的样子引起裴珍芝的关注。裴珍芝上下打瞧丰月,这会的丰月还是穿着上班时的衣服,唯一的变化是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佩戴眼镜。
没有眼镜挡着,丰月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偏小,一张脸不施粉黛,透着白净和清纯,怪不得顾之荣一口一个丫头。
“你还是不戴眼镜好看点。”
丰月下意识摸了摸鼻子上消失的眼镜,跟裴珍芝解释:“我度数不深,只有在上班时候戴眼镜。”
“我懂我懂。”裴珍芝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戴眼镜是显得更有学识一点,我读高中的时候巴不得能近视戴眼镜。”
丰月还记挂在医院的丰京华,绕开裴珍芝的话单刀直入问她:“你这时候在夜店是为了找顾之荣?”
“可不是。”裴珍芝翻了个白眼,“顾之荣这个王八蛋,他不见我,我就不能见他吗?还多亏你找到他的ig账号,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逮到他。”
丰月没想到这还是她给裴珍芝找到顾之荣账号的责任。
百闻不如一见,之前裴珍芝说起顾之荣,她也就模糊有个印象,很难将人也勾画出个形象来。
今天见着人,对方纨绔子弟的模样跃然于眼前,且对待裴珍芝的态度,完全是不带一丁点儿情分,简直是对仇人差不多。
丰月在律所工作几年,又专职婚姻事务的案子,见多了曾经亲密无间的伴侣,为了这的那的没少在庭下庭上薅头发打架骂战。
见得多了,她本能的知道感情破裂前是什么模样,破裂后又是什么模样。
就顾之荣这副态度,裴珍芝可能物质上还能拿到点,感情恐怕是一点不剩了。
男人向来薄情寡义的多,丰月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她叹了一口气,问裴珍芝:“裴小姐,你今天来找顾先生是谈什么呢?你还想着跟他重修旧好吗?”
打家庭事务的官司讲感情,那得是强势方对弱势方讲,弱势方讲感情反而不是件好事。
她其实挺害怕的是裴珍芝对顾之荣还有想法。
如果只是图钱,她或许能帮忙多要一些赡养费,如果图的是情,她爱莫能助。
丰月屏气凝神,没想到裴珍芝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丰月律师,我跟顾之荣就认识一个月,你问我对他有多深的感情,我要说情深似海,就是你信顾之荣也不会相信。”
“要我说实话,我一开始能看上他,也是图他有钱,要他是个穷光蛋,我还真不一定能多看他一眼。所以说,要说我喜欢顾之荣,不如说我是喜欢他的钱和他的身份。”
裴珍芝如此的坦诚,丰月倒是有些始料未及。她见惯了女性多打感情牌,像裴珍芝这样直白率性的反而不多见。
“那你为什么非要见他呢?这大冬天的多冷啊。”丰月目光放在裴珍芝身上的珊瑚绒睡衣上。
据她所知,裴珍芝出了月子中心后请了个月嫂帮忙带孩子,家里又有母亲帮衬,时间上应该还算宽裕,不至于为了孩子忙得焦头烂额。
只是,裴珍芝到底还是刚当妈,不仅要照顾孩子还要抽出精力应付官司。
这种时候,裴珍芝多多休息养好身体才是重中之重。
裴珍芝孩子气地说:“我呀,就是见不惯他一个人痛快。他不想见我,那我就要见他,好好恶心恶心他才行。”
丰月扶额。说穿了,裴珍芝毕竟年龄不大,冲动也正常。只要不是还对顾之荣有想法她就放心了。
裴珍芝跟她以为的客户不一样。丰月对裴珍芝莫名感到熟悉和亲近,大概是因为她在裴珍芝身上,影影绰绰能看见她妈丰京华年轻的模样。
裴珍芝很像她妈。
同样是未婚先孕,同样是年轻的单亲妈妈。
只不过裴珍芝多了丰京华没有的执拗和坦诚,后者总是一副可怜的受害者样子。
从小到大,丰月听丰京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可惜丰京华从来都只用嘴巴说,行动上从来是这头还没伤心够,那头又开始新的奔赴。
这些年,丰京华总是这样乐此不疲,可怜人自有可恨处。
裴珍芝像丰京华又不像。站在丰月的角度,她不希望裴珍芝变成第二个的她妈。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何必总在错的人身上浪费功夫。
*
跟裴珍芝告完别,丰月打车前往海城二院,在护士台问到病房,抬脚往里走。
她还没走到病房,在门口跟一个外卖小哥撞到一块,外卖小哥提着外卖喊:“谁是808床?”
“我、我,是我的外卖。”丰京华趿着拖行匆匆往门口跑,刚出门撞见丰月,她大吃一惊,面色尴尬:“月月,你怎么来了?”
丰月替她接过外卖,“你都住进医院了,我不能来看吗?”
丰京华心虚地将耳边的头发捋到脑后,“我没什么事,你不来也可以。”
丰京华还穿着家中的睡衣,粉白细格子,长发乌黑浓密虚虚盘在脑后,一张脸洁白光滑,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她今年四十有三,保养得十分妥帖,跟丰月站到一块,说是母女,其实更像是姐妹。
不仅是样子年轻,行为作风同样年轻。丰月是知道她妈的性子,天塌下来了,拿块布盖上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面无表情地把外卖放到她妈床头,“你看着是没事了,家里天都要变了,满墙的红漆,邻居家也得赔。”
丰京华虚虚坐在床头,垂着脑袋听丰月说话,听到要赔偿邻居,抬起头一脸不忿:“为什么要赔偿邻居?要赔偿,也得是那帮野蛮人来赔偿,关我们什么事?”
丰月挑高眉毛,“妈妈,就给邻居那点钱能值多少?你给非吸公司当股东又是什么事?你知道这有多大的风险吗?”
丰京华又垂下脑袋,像一只受伤的天鹅。
“我不晓得会闹成这样,陈绪明跟我说他公司赚钱的很。他给我示好,一分钱不要就给我股份,我觉得这是好事啊。要是股价升了,我再卖出去,咱们就得到市区买房子了,你也不用整天坐地铁早出晚归上班了。”
丰月嗓音轻颤:“世界上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吗?你知道这样的借贷公司已经把多少家庭搞得支离破碎、家破人亡么?你要是不懂,你能不能问问我?”
丰京华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陈绪明说,女儿早晚都是要嫁出去,不能事事都找女儿拿主意。要是我能挣到钱,以后能给你上一笔丰厚的嫁妆,你才会感激我。”
她说到这,突然抽噎起来:“我想着他说得对,我要是事事都得麻烦你,你只会嫌弃我。我想着我要是赚到钱了,你也能跟着过好日子……”
丰京华越说哭声越凄楚,引得同病房的其他病人纷纷举头侧目。
丰月是没有闲心管别人了,她拿出纸给丰京华擦眼泪,表情淡淡:“我从没嫌弃过你,我也不要过什么所谓的好日子。”
这些年,她可以接受她妈像朵菟丝花一样柔弱无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想着依附别人。
这些她都没关系,她想着她大了,能赚钱了,完全可以给她妈遮风挡雨。
她只是不能接受,比起菟丝花,她妈更像是男人手中的玩偶,被人玩弄控制,别人一句话,就能教她们母女信任割裂。
丰京华只顾着哭了,丰月无力问:“说吧,那个男的,他给您多少股份?我衡量衡量看看,以后您是要背债还是要坐牢?”
来医院之前,她在车上稍微查了陈绪明公司。
这家公司跑路的事情在海城闹的不大不小,去社交软件搜同城也能知道点情况。
以她在派出所听到的笔录和社交网络上掌握到的。她妈那个逃跑的小男友陈绪明,大概率涉及非法经营、集资诈骗、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三种罪名的其一其二或者都兼有之。
而她妈这样的挂名股东,承担有限责任风险,可能背上债务,也有可能入狱坐牢。
因为这样的借贷理财公司一旦出事,在法律上没有实际上位法保护,投资者一追究,即使不以占有为目的也是妥妥的非吸。
丰月丑话说到前头,丰京华一听可能要坐牢,吓得把手里的纸都扔了,扑向丰月怀里大哭:“还会坐牢吗?月月、月月,你帮帮妈妈,妈妈不想坐牢。”
她紧紧地抓住丰月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或者你去求求你爸。你爸爸有钱又有人脉,你去求求他,他会有办法的。”
丰月苦涩一笑,“什么爸爸,他有管过你和我吗?”
高中那会,外婆刚查出癌症,丰京华平日里挥霍无度导致家里一两万的余钱都拿不出来。
那时走投无路丰京华也是让她去找爸爸。
找爸爸。
她十几年都生活在小城市没出过门,更是传说中的爸爸面都没见过几回。
她情绪复杂,为了外婆还是选择孤身北上,去海城这个遍地是人的大都市找爸爸。
丰月还记得第一次到海城那天,天气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她按着丰京华给的地址来到陆政的公司。
四处都是高楼大厦,对于她一个刚读高二的学生来说陌生又巨大。
她去了公司,报了名字说要找陆总经理。前台用一种奇异又难以形容的眼神打量她,拨了串号码,然后告知她先等着,总经理忙,不是随时都有空见人。
丰月安安静静坐在前台等着,因为年轻的突兀,引起公司来来往往其他人小声背后议论。
她足足在前台等了几个小时,从早等到晚。直到下了班,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不少,前台才带她去总经理办公室。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政。陆政见到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她站着,他坐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我以为你妈能你说清楚,赡养费我已经一次性付清。从法律义务的角度上来说,我都不欠你什么。”
后面就是她恍恍惚惚地回家。家里卖了房给外婆治病,靶向药昂贵而稀少,烧光卖房的话钱,外婆也就撑了三年还是走了。
她去了海城一趟,一无所获,牢牢把陆政的话记住。
她现在之所以学法,干的还是法律里并不被看好的婚姻律师,很难说不是因为陆政那句从法律义务上不欠她。
年少时候总是自尊大过天,仅仅是因为一句话,就可以咬牙苦学钻研,非得证明什么给别人看。
她学了法律,考过法考,领着稀薄的工资,休息时间极少,冬冷夏热也在四处奔波跑案源。
坚持了整三年,稍稍熬出头了,一身骄傲也所剩无几。
回忆被丰京华凄厉的喊声拉回——
“不是的。”丰京华神色激动地解释:“管,你爸爸他管。那次你回来之后他就给我打了钱,只是不让我跟你说。月月,你爸爸心里还是认你的。”
丰月置若罔闻,一点没把丰京华的话当回事。
她内心一片明镜,如果是丰京华说的这那样陆政有给钱。那为什么她家的房子卖了之后只能租房度日。
要么是丰京华骗她,要么是陆政拿一点小钱来打发她们。无论是哪一种,都跟丰京华说的不一样。
事到如今,丰京华依旧死不悔改,一向只想着指望他人。
丰月心中乏累,她攒够了失望,实在无暇腾出精力跟丰京华解释拥有一个独立的人格是有多重要。
她头发汗湿,夹着腐败的鸡蛋液,衬衫皱巴,人狼狈。
倒是在病床上的丰京华发丝整齐,衣裳干净,只是一双眼睛通红,巴巴含着水气。
丰月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好,我会去找他的。”她安慰丰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