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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Chapter.11. 王 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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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烈日西倾,廊边檐下现出小半截阴凉,却无人落坐。哈托尔的乐师们黎明前就离开了神庙,赏花的闲人们也都跟着转移,少了人声,修葺一新的祈愿堂蛰伏在热浪里,鲜艳又落寞,像个被遗弃的宠儿,无可奈何地苦等着美人们归来。中庭里的莲池在正午肆无忌惮的曝晒之后,几近干涸,晨间的新绽被炙烤成残花,隐隐听得见它们焦渴的呼喊,曼赫普瑞不得不淌过温热的池水,拔掉那几片奄奄一息的莲,方才觉得耳根清净。
四个小奴隶闻声钻出来,个个睡眼惺忪,手里捏着泼水勺,都想省点气力,叫他们到别处去提水过来,一溜烟又都没影了,趁着无人管束,不知又藏到哪个角落歇晌去了。
热得冒烟的时候,倒是容易觉出清净无人的好处来,虽不得眼福,却另有一番自在,就地坐在柱廊书龛下,翻翻此间收藏的文卷,好处是一过眼就犯困,就这么闭眼打个盹,也无人惊扰,若是能有一大盘凉透的甜瓜送到嘴边,这偶得的夏宫就算是完美了。
跟着他就看到了七。
初时真不敢认,目不转睛远远看她从对面柱廊下小跑经过,一时睡意全消,唯恐一眨眼她就会在某根方柱后消失不见,他施展出斥候的跟踪本事,追着她一径往东;跟过了两道门,复又向北折转,弯进连着另一座祭堂的侧廊,这道侧廊因建在高高的砂岩台基上,从此隔空远眺,望得见至乘之地东塔门外的检阅场。
想不到她还会有这兴致!
曼赫普瑞大感意外,看七躲在柱影里,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极力张望的模样,他就莫名来气,天时地利,“嘭”地心头火起,顿时烦躁得要命。给这股邪火一逼,他一声不响靠近去,揪住她长长的发辫狠狠一拽,而她全没防备,一下惊得整个人直往后仰,连着趔趄几步,好容易稳住。
“唉呀,曼赫普瑞少爷!” 她一见是他,没好气道,“少爷您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她们今天都在南塔门外为欧佩特节的巡游排练,您该往那儿找去才对啊!”
“你偷偷摸摸躲在这里看什么呢?”
她刚要脸红,马上又显出一股无所谓的神气。
“就是想瞧瞧法老呗!”她爽快地交代,“都说御前侍卫们从北宫里出来列阵时法老也会在,总算今天别人都没在,就想过来瞧瞧,平常挤都挤不过来的!”
曼赫普瑞哼了声,单只嘟囔了句“有什么好瞧的!”,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冷嘲热讽的话来。
“您当然了!反正见得多了,我可是很好奇的!”她低头理了理辫梢,“我就想知道人间的荷露斯神究竟是什么模样,听那见到过的人说,法老可威风了!”
她的前额上缚着一条祭司才用的亚麻布饰带,被他剃掉的眉毛大概还没能齐整地长回来,望住他时,依旧是柽柳树下恬然的疏远,满月光下的轻吻只是一个无心误会,留到今日今时,已然不值一提。
他反倒有些介意,觉得她的容貌起了变化,更留心端详她的脸,又想,会不会是她换了身装束的缘故呢?
“奈巴蒙祭司为了把你弄进来了,千辛万苦地求了很多人吧?”
“才没呢!他也是想得脑袋都疼,据说举荐我的那位贵人是御医总管大人,猜想是不是神前第一大祭司拿玩笑话当了真?不过娘很高兴就是了,这边又催得急,所以祭司哥哥也没功夫细想,糊里糊涂地我就这么进来了呗!”
听她这一说,曼赫普瑞也觉得不可思议了。那天他也在场,森穆特大人再怎么想对曼涅托御医示好,也不会将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戏言放在心上啊?奈巴蒙祭司无足轻重,要想拉拢御医总管,有的是更得力的人选,这可不像是八面玲珑的森穆特大人会做的事啊!
“你也高兴吧?”他笑着问。
“这个嘛,”她轻轻说,“是挺高兴的……”
她垂下眼,唇角微扬,双颊浮起悠远的笑意,谈不上高兴,空气里回漾着她不愿启口的言语,都是因她的浅笑而泛起的涟漪。
她自然是不会对他诉苦的。
不明不白地进来,又没根底,也不是天生的能歌善舞,从小学的都是怎么打理田庄,祭司辛苦教会她的圣书体更是派不上用场,会受排挤是情理中事。
“你们村的那个阿蝉不也在吗?”他忍不住问,“你也就晚来了几天,她没教你吗?”
“她也蛮吃力的,我不想拖累她,”她笑着摇头说道,“怪我自己太任性了,这时候才开始记韵律,真该听娘的话早点学的,别人都开始排演合奏了,我却连叉铃都摇得乱七八糟,想想第二道甄选,也觉得没意思。所以我就想来看看法老,要是他真像传说里的那么了不起,也许我就会为了进他的后宫而发奋努力吧?”
“是啊,‘神妾’的名衔还是很诱人的嘛!”他取笑道,“虽然你希望不大,不过看上一眼的运气还是有的。总算等到了法老返回王都,谁不是千方百计想趴到他脚边亲近?美人们想入后宫,我也盼着能给选上御前侍卫,追随陛下的黄金战车征战四方——你盯着我想干吗?”
她笑,扑闪着眼,悄悄问:“其实你也没见过他,对不对?”
一时竟有些面红耳赤的狼狈,这不能算是他扯谎,可是被她一语点穿,又实在是很没面子,谁让他是贵人呢?
“那你就在这候着吧,等到日头偏西,阅兵场上完全晒不着太阳,侍卫们就会出来列阵了!”
他掉头要走,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快步走回她面前,却比刚才更靠近了些。
她想要退让,被他摁住。
“别动。”他说。
倾身凑近去,在她深潭似的瞳仁里看见自己一本正经的脸,他凝视着她,眼里转着笑,偏不说话。
她愈感局促,涨红了脸,两排长长密密的眼睫毛连着扑闪了好几下,教他想起落入蛛网的蝴蝶,在末日来临之前拼命扇动那对华丽的翅膀。
“你不要喜欢我啊!”
她突然说。
一股不顾一切的神气在这一此刻掩过了她眼底里徘徊难去的羞窘,犹如鳞翅上骤然折出的刺目的光。
“我试试吧。”
他咧开嘴笑,连他自己都听得出的轻浮可气。
她的神情却更焦虑了,黑黑的水水的眸子直直望过来,急着将他拒之千里,要是她的眉毛还在,肯定也会痛心疾首地蹙起眉尖,埋怨他为什么就不能不喜欢她。
这——这真的是太荒谬了!
火气噌噌上蹿,他憋着气质问她:“我哪里不好!”
“你没有不好……”她为难而又躲闪地,“是我还不想嫁人……这种事……想起来就会觉得很麻烦……”
哼,就只差一声悠长缅邈的叹息来收尾了嘛!
他忍耐着从衣兜里摸出染眉膏,在她眼前晃了晃,嘲笑道:“我过来是要给你补上眉毛的,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是来跟你求婚的?”
她更加窘迫了。
“因为——因为——只是——突然有点怕……”
心慌意乱中,她把答案先写在了脸上,满月光下的轻吻仍还在她心上作祟,他倒因此而释然了。
“你多虑了!”他重重地落井下石,“我的心愿是娶王女为妻,要让子孙后代的身体里流淌着神明的血液,为源自异域的家族正名,这是我长胡子以前就想好了的!”
她窘得都不敢看他,低垂着眼,摇着白旗。
真不想放过她,就这么得意洋洋地看她烧红了脸蛋,无路可退地尴尬。
想起青莲初绽,红晕染透花冠。
他解开她额上缠的布条,蘸了蘸眉刷,顺着她的青青残眉描上两道墨迹,一缕纯粹而又捉摸不定的香气随之逸散,旋即在彼此的嗅觉里一层层沉淀——清新、辛辣、木叶芬芳,安定,深沉,精妙调和的没药与乳香,每在呼吸间经过,都是一重新生的美好,错会了瓜熟蒂落的时节,尝到了萌芽月的青涩,流连难去的缱绻中,隐然几许渴盼,又是谁正心焦难耐?
“七,”他慢慢说,“喜欢你会很辛苦的,你心里面挤了那么多人,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怎么能给喜欢你的人幸福?七,我没打算喜欢你,我可不想被你心里的重负给连累了。”
她的眼睫又扑闪两下,他莫名有种错觉,觉得她密密的睫毛下边就要渗出泪来,于是他也跟着她淡淡地感到难过。可是她唇角一牵,却笑起来,再开口时,说着不相干的闲话。
“这是迦南香脂的香味呢,”她轻声赞叹,“染眉膏里调进这么贵重的异域香脂,一定是特制的。曼赫普瑞少爷,您是从谁家千金那里借来的啊?”
“你留着用吧!”他将染眉膏塞进她手心,“我们两清了!”
再度转身离开她,莫名其妙地心虚,只觉得列柱上的底比斯神明们都转过眼来瞪住了他,是因为她的目光在他背后追着他吗?
要是她刚才真给他说得哭了,他多半会把她搂在怀里哄上一阵吧?心无杂念的亲近?间歇性发作的好心?也可能是更恶劣的那种,就像在栈桥上吻她那回,他理直气壮地教训她:“你有六个哥哥,连这都不懂?突然想亲你一下,就亲了呗!”
之后当然就是被她狠狠推到河里再呛了回水,隔天回想,他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像话,但比起那时没有任何意义的轻吻,再去想她今朝的羞颜与浅笑,他要敢说没动心,哈托尔女神准会将他就地判罚,罪名是自欺。
走回书龛,庭院里洒过了水,蒸出热腾腾的水汽,燠热如雾气弥散,柱廊里充斥着残花熟至发酵的熏甜。原先的四个洒扫奴隶而今又添了三个,另多了一位管教嬷嬷,散在院中继续往滚烫的砂岩地上泼水。他正奇怪这些能偷懒就不做工的仆役怎么会在这神困人乏的时辰一下子勤快起来,随即听到了从更远处的走道里回荡而来的叉铃声响。
那群半调子乐师还没有资格摇着叉铃四处晃荡,想是过来了真正的神侍,他赶紧收敛起大大咧咧神气,替换成一脸不苟言笑的肃穆,直起腰杆站成了军姿,屏息垂眼,静等神侍们从身边经过,及至眼角余光瞟见焚香缭绕而来的青烟,才悟到来的是谁,再想要全身而退,却是迟了。
索性迎面过去,在被认出以前先朝居首的那位女子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道:“殿下!”
神侍们停住步履,各持神器,肃立两旁,王女纳芙瑞长公主向着他走近一步,含笑回应:“果真是你啊,曼赫普瑞,来的时候她们还围住我问呢,玛亚将军家的嗣子会不会碰巧也在呢?曼赫普瑞,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意外一次啊?”
焚香味钻进鼻孔,惹得他直想打喷嚏,他拼命忍住,回道:“今天这里难得清静,就过来坐会,想等日头下去再走。”
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明显是不信他的说辞,“乐师们都快回来了,你怎么说要走?”她打趣道,“我是来看新进的姑娘的,你不是吗?”
“您亲自过来看她?!”
“那位姑娘是曼涅托御医举荐的呀!好奇她的可不只有我一个,母后也跟我提起过呢!能得到御医总管青眼有加的女孩子,我很想看看她究竟是有多么出众?”长公主略带些困惑地道,“第二轮甄选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她这般突如其来,让我觉得棘手呢,你也知道,欢宴节时最后选出的‘神妾’,母后早已定下是首辅大人家的小姐,定好了的事又要生出变数,别的事就都难办了呀!”
“您将这事看得过重了。”他不得已劝解道,“据我所知,那不过是森穆特大人将御医总管的一句玩笑话当了真——”
“玩笑话吗?可是我听森穆特说,曼涅托御医托他的时候是极慎重的,御医总管大人什么时候说过软话求过人呢?”
“要我说,还是祭司总管大人为人处事过于细致周全了,”他只得坦白,“曼涅托大人说起这事的时候正好我也在,那姑娘并没特别的来历,单只是河西村中掌药祭司的妹妹。年前那位祭司上到至乘之地奉职时凑巧遇见两位大人,行礼拜见之际御医大人随口问了几句,说笑间就将他家幺妹与乐师的甄选凑在一块提了提,当时确实是一句无心顽话!”
“真的吗?”长公主将信将疑,“母后为这事还另有些担心呢,猜想这会不会是法老私下吩咐了曼涅托……”
他咧嘴直笑,只不能笑出声来,“陛下能有这闲功夫吗?”他笑着问,“这些年不是都在南境习练吗?又没挪过地方,真要有心举荐,肯定也是挑一个库什本地的黑姑娘带回来——”
“并没有谁关住他啊!”长公主脱口而出,辩白似的,“不过……他那么忙,我都很少能看见他……也是因为这样,母后才更要为他大肆甄选……”
停了停,她忽问:“你上到御前拜见过图特摩斯吗?”
真真问到他心坎里去了,刚才还为这事觉得丢脸呢!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欢宴节时就能见着了,这些天他北上到阿比多斯拜祭奥西里斯神,没在都城,”长公主微笑问道,“曼赫普瑞,说起来你也快要离开都城了吧?”
“是的,殿下,遵照家父的意思,这几天就得启程了。”
“试船的事又不是十万火急,母后从未催促过,将军大人为什么这么着急打发你去东边?是你又惹事了吗?”
他笑笑,算是默认了。
“那么,启程那天派人到至乘之地捎个信儿,我会在主神御前为你补上跪拜礼的。”
他再弯下身,谢过“阿蒙神妻”的额外关照,长公主举步欲要离开,忽又回身笑道:“还有呢,曼赫普瑞,你从梅瑞特那里骗走了我的染眉膏,是想拿去讨好哪家千金呀?”
他装作一愣,像被她唬住,睁大了眼看着她不说话,想骗得她就此作罢。长公主看见他张口结舌答不上来的样子,仿佛很是愉快,便没再细问,就这么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放过了他,终于走了。
贵妇们总以为自己多生了心窍,擅长的就是自作聪明,要是他告诉她七会圣书体的事,传到她陛下耳朵里,不但更坐实了曼涅托大人的处心积虑,恐怕连奈巴蒙祭司都得跟着遭殃,好在森穆特大祭司也没提起这茬,等过了第二道甄选,因玩笑而生的小小意外被遣返回家后,她陛下对于御医总管多年不变的猜忌与戒备大概也能恢复到这些年的正常水位了。
不过等到那个时候,已然对她寄托了莫大期许的家人,见到她两手空空地返回,会不会又有更深的失意要转嫁于她呢?她已然沉甸甸的心里是不是又要多出一点不堪其扰的重负呢?
那个时候,他会在哪里?应该已经穿过沙漠,看得到红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