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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祓除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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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快速浏览一遍那些手写的实验报告单,发现它们被人按时间顺序排列好了,上面的字迹从清晰工整逐渐变得凌乱潦草,最后甚至变成了无法称之为文字的奇形符号。
耳朵里夏蝉振翅的嗡鸣,大脑出现的恍惚以及视野里扭曲的白,一切令人不适的感受卷土重来。
青年温和地走进自己所造就的梦境里,望着那片废墟和走路摇晃的男孩轻轻叹息一声,伸出手,白色的灵力从手掌里凝聚成光团。
他眼神温柔,目送光团升空,没入无边无际的浓厚乌云之中。
他快走几步,追上男孩,轻按住男孩尚且窄小的肩膀,轻声喊:“东方渊。”
黑雨渐渐停止了。
男孩转身,回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与自己的如出一辙。
男孩微微瞪大眼睛,望着眼前一身黑衣的青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眼前的青年。
眼前的青年点点头,蹲下身,与男孩平视,回答男孩无声的询问:“是的,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也是东方渊,是十年后的你。”
男孩的黑眸里闪过一道惊喜的闪电,连忙指向废墟,焦急地张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不会有事。”
东方渊看见,男孩的眼里闪过一抹名为开心的光芒,又缓缓有力地说出后半句:“但不是我们救的。”
听到后半句,男孩的眸子里闪过失落的情绪,但只一瞬,就又转为开心。
白色的灵力光团放射出光芒,刺破浓厚的层层乌云,炸开来,向整个梦境撒下光芒,像是一场璀璨的烟花雨。
没有边际的浓厚乌云逐渐转变成浓厚的白云,逐渐变成流动的白云,逐渐变成飘动的云片。最后,它彻底消失。
男孩望着这灿丽的景象,脸上的愁苦与坚毅褪去,换上开心的微笑。
东方渊温情地望着男孩,微笑着语重心长地说:“雨过天晴,云雨从来遮不住太阳,更不要说我们是操控云雨之人。”
男孩伸开双臂,轻轻抱住东方渊,在他耳边轻声道:“记得向前走,十年后的我。”
东方渊展开双臂,回抱住男孩,轻轻拍拍男孩的背。
东方渊和男孩同时松开手,不约而同地转身。男孩依旧走向废墟,东方渊走向梦境之外。
他们分别走向属于各自的前方。
梦境开始坍塌,最后会坍缩成一点,随着东方渊的离开而整个彻底消弭掉。
东方渊走出梦境,伸出手,有金色的精灵从他身后飞过来。
火翎鸟站在东方渊的肩头,看着熟悉的奥尼斯王,扑扇两下翅膀算是打过招呼。
金色的奥尼斯王站在东方渊的掌心,朝它行了优雅的绅士礼。
东方渊一手为金色的奥尼斯王提供落脚之地,另一手将那些手写的实验报告单扔进挂在腰间的乾坤袋里。
见东方渊收集好证据,金色的奥尼斯王飞向前方,翅下飞舞着点点金光,浮在空中行了绅士礼,自如地口吐人言:
“东方渊先生,您好。我是默耳,奥尼斯王或者您更容易理解的梦灵之王之一。”
“我主在此地休憩,命我邀您一叙。”
东方渊听着默耳有些蹩脚的华夏语,顿时心生疑惑。
东方渊曾查过资料,梦灵应该是梦神的眷属,但华夏神话中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梦神一说。
他此前见过的梦灵,华夏语说得都非常流畅,甚至有的拥有形如华夏人的人形。
但兰格国的梦灵也会说华夏语,这就不得不令人起疑了。
保持了一会儿微妙的沉默,东方渊颔首同意。
默耳立刻改变姿态,向前方飞去。东方渊追着默耳的方向,跟了上去。
一路上,东方渊总是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咸腥臭味,却瞧不见味道的来源。
东方渊心中疑窦丛生,顿了一下,就被火翎鸟轻啄肩膀回神。
默耳体贴地悬停在不远处,耐心地等待着他回神,再次跟上来。
东方渊硬压下对那股咸腥臭味的不适,再次出发,跟上已经振翅飞向前的默耳。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东方渊被默耳引导了一处瞧上去似是陵寝或是宫殿的地方。
这处地方全由汉白玉建造,瞧着神圣而庄严,令人心生敬畏。穹顶上及四周墙壁雕刻了头顶绣球花冠的八翼精灵纹样,应该是梦灵一族的象征族徽。
这处地方的正中央盛开着一团巨大的白色绣球花。由于花瓣的团簇和庞大,其下的茎叶显得有些纤弱,颇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怪异感。
东方渊悄悄紧了紧握着丹辛剑柄的手,准备做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和彬彬有礼的客人
默耳飞到那团白色绣球花前,恭敬地行了绅士礼,说着精灵语:“我主,您忠诚的侍奉者默耳,已为您带到了您的客人。”
东方渊不太精通精灵语,但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因而目光从默耳身上转移到了那团白色绣球花上。
那团白色绣球花上下弯折了一下纤茎,让人忍不住担心那纤弱的茎会断掉。然而,纤弱的茎并未断掉,只是默耳沉默着退到了一旁,立得笔直,像是国王身侧忠诚的侍卫。
那团白色绣球花的花瓣从茎上片片脱落,聚拢起来在空中飞舞着,像是由花瓣组成的龙卷风。风卷着花瓣,花瓣随风飞旋着。风去,花瓣翩然落出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长发女士。
那位黑发女士闭着眼皮,姿态端庄,面上没有表情,瞧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世人之感。
黑发女士睁开眼皮,两只白瞳赫然盛放在她眼眶之中,投射出坚韧的光,宛若夜晚天中的一轮银白圆月。
女士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顿了一下,脸上浮现惊色,又咳了两声,这才成功发出声音,语气不卑不亢:
“吾名为魇,根系古老的东方,因着许多机缘,方至此地。”
“于此,求问阁下名讳。”
魇?
这个名字有些莫名的耳熟。
东方渊边这样想着,边去记忆里搜刮相关的信息。
在学校教育带来的理论知识里,在堪称浩荡的记忆洪流里,在人类的一百五十亿个脑细胞里,总算检索到一页相关的信息。
魇,能以这个字为名的很多,但几乎没有姓氏单以这个字为名讳的,只有一个例外。
东方渊脑海里想着那个唯一的可能性,拱手行礼道:“在下东方渊,来自华夏。”
自称为魇的女士瞬移到他面前,在他面前缓缓踱着步,不停仔细打量道:“阁下之名讳并不相熟,吾观阁下之灵却有几分相熟。”
东方渊紧抿着唇,撤去脸上的表情与情绪,任她打量,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魇站定在他面前,定定瞧着他,脸上绽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阁下不肯透露真实名讳与吾,吾不强求。但有一事警示,阁下勿伤吾弟。可否?”
话语是询问的语气,其下却如深海之下隐藏不知名暗流一般,隐藏着刀光剑影与雷霆千钧。
东方渊面上不动声色,手上握住丹辛剑的力道却又大了一点,微微躬身拱手请示:“在下不知前辈胞弟何人,还请前辈明示。”
魇瞧着他这一副看似毕恭毕敬的模样,再瞧那握在剑上暗自紧了又紧的手,明了其匀软血肉下深藏着谨慎却又果断的骨。
魇定定望着他,像望见一个倔强太过的孩子,又像在他身上瞧见往昔亲友的影子,不由自主地温声道:
“阁下乃天精地华之人物,何须吾之明示。”
“既如此,在下怕是不能……”
不及东方渊的话说完,魇已伸出食指,直直戳向他的眉心。
东方渊面露困惑,眉头紧锁,似乎并不理解魇为何会立刻做出这番动作。
但,只差毫厘,来不及躲开了……
东方渊正准备凝神调动灵力,强硬地接下这可能会在他眉心开个洞的一戳。
转机总是在瞬间发生。
艳烈炽红的扶桑花在东方渊眉心前倏然盛放,延展出炽红的灵力光壁,替他挡下了这可能致命的一戳。
“咦?扶桑花神的祝福?”魇收回被灼伤的食指,随意凝了水诀在指尖冷敷,脸上露出兴致颇盛的笑容,“有趣,那便教吾一观吧。”
魇伸出手掌,停在东方渊的眉心前。
月银色灵力在她掌心如生有意识般自如地结出法印,白绣球花纹轰然怒放于东方渊的眉心之间。
魇闭上了双眼,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调息,恍若谛听来自诸神、秩序和命运的低语。
东方渊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温暖的灵力注入又流出,周遭的一切都静下来。
一种难以言喻却让人感到舒适的静谧。
他耳边又逐渐浮现出轻柔的水浪摇晃声,像是坐在晴朗夏日的海边,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缓缓亲吻着海岸,令人感到温暖。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汉白玉宫殿或陵寝连同魇和默耳一起,变得模糊而摇晃,恍若自己置身在白色海洋摇晃的怀抱里。
神魂变得飘忽,像是海底的海草随水流飘摇一般。五感变得虚幻,像是进入了蜃兽吐出的幻影气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渊耳边的水浪摇晃声渐渐停止了,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而稳定,神魂不再飘忽,五感愈发真实。
东方渊尚未完全从摇晃中夺回理性,就听见耳边传来如银铃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
东方渊循声望去,只看见魇张着弯出弧度的嘴巴,背过身去。
“原是好事一桩。”听上去魇似乎是拍了拍手,又或是她用右拳捶在左掌,恍然大悟道,“是吾悟错了机缘。”
魇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紧闭的双眼下各自垂下一道白色的不知名液体,柔声询问:“阁下,可是为亚诺那孩子而来?”
东方渊能感觉到魇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却也没做他想,直言:“正是。”
魇微微颔首,抬手抹掉双眼下垂着的白色液体,神色恬然,“吾带阁下去寻祂。”
“多谢。”东方渊一拱手,请求讲得诚恳,“在下还有一位伙伴在塔外,可否请您到时也引他一程?”
魇点头表示同意,嘴角微微上扬,“默耳会去引他来的。”
魇的手上乍现出一条银白色的月华纱带,背过身去,将月华纱带熟练地蒙上紧闭的双眼,系在自己头上。
东方渊看着那条约有一根拇指长度那么宽的银白色纱带,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垂在魇紧闭双眼之下的白色液体,是血液,是从魇的双眼里流出的血液。
那么,魇刚刚施的术并非通灵知晓过去之术,而是窥探未来可能之术。
窥探未来的可能,有违天道,当受天谴。而魇只是瞎掉了双眼,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东方渊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想象得到失去视觉的痛苦比想象中的更痛苦,轻声道:“您的眼睛……”
魇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噙笑的唇角顿了一下,却也不感到冒犯,神色依旧安然,“双眼是观览寰宇的工具,但不是唯一的。”
东方渊点了一下头,收回自己多余的同情心,口吻变得谨慎:“确实。”
魇转身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姿态依旧端庄,只是布带下时不时会垂下两道白色血痕。
东方渊紧跟在她后面,迅速走出了从上到下全由汉白玉造就的建筑。
一路上,魇没有说话,东方渊虽然好奇未来,但不会主动去问。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东方渊跟在魇身后,来到了一道巨大的黑铁门之前。
那道黑铁门上刻着缠绕丛生的荆棘,恣意地张牙舞爪,像是随时会活过来啃食血肉的怪物。中隙顶端是口衔玫瑰的不死鸟,底部是一朵盛放的蔷薇,而中部的门把手是两只面对面在交叉的刀剑上起舞的雄狮。
魇迟迟没有动作,似乎在等待东方渊做出决断。
东方渊只扫量了一眼黑铁门,就一掌拍开了它。
黑铁门轰然洞开,一直保持沉默的火翎鸟率先从东方渊肩头飞了进去。
积灰被震落,浮散在空中,带来一阵不好闻的陈旧味道。
随后,一股血肉溃烂的腐臭味溜进了东方渊的鼻子,对他的鼻子进行了袭击。
东方渊伸出手,试图挥开浮在空中的积灰,小心翼翼踏进黑铁门一只脚。接着,他的脚尖碰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柔软东西。
东方渊闭了闭眼,吞咽了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在心里几乎确定了那是什么。
东方渊把另一只脚也踏进来,把木剑佩回腰间,蹲下身去瞧。
那是一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孩童尸体。不知名的可怜孩童,他皮肤苍白,身体冰冷,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还要忍受不知来自谁的残暴手笔。
魇随着东方渊一同踏进黑铁门,蹲下身来,俯视着那具孩童尸体,面色凝重。
魇对着那具尸体伸出手掌,凝了灵力在掌心,对着尸体施出了恢复咒。
那具尸体立刻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此刻毫无光泽和焦点,安静地躺在眼眶里,不再生动活泼,几乎就是两颗清澈漂亮的蓝色玻璃球。大概是因为主人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眼皮没能包住它们。
显然,正是东方渊要找的“亚诺”。
东方渊沉默地凝视着那双蓝眼睛,面色算不上好看。良久,他抱起那具已然冰冷的尸体,开了口:
“与我斡旋这么久,辛苦你了。我会写信给米迦勒,请他接你去天国为你授勋。很了不起,小男子汉,你做到了许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
东方渊拥着他,伸出手,抚合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东方渊这边是沉重的诀别,而蹲在他身旁的魇那边,却是另一种迥异的情形。
魇蹲在尸体腿侧,与眼前男孩的灵魂平视,把白绣球花递到男孩灵魂的手里,握着他的手,让他握牢白绣球花,细心叮嘱:
“我想,写信还是有些慢了。当然,信件是必要的。但现在让这朵花先带你去,米迦勒自然会让你走进天国之门。至于授勋,你可能要等一等他的信送到米迦勒手里了。”
魇给了男孩灵魂一个拥抱,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抚了抚他的发顶。
随后男孩灵魂被收进白绣球花里,同白绣球花一起变成白色的光球,飞出了黑铁门,飞出了汉白玉宫殿,飞出了圣塔,远去天际,似一闪而过的流星。
“他的尸体……”
魇提出了一个处境尴尬的话题。
“我会在事情结束后,把他同他母亲埋在一起。”东方渊坚定的话打断了她,而后再次向她请求帮助,“顺便,能请您施法保他尸身暂时不腐吗?”
那几乎是个完美的答案。
魇这样想着,爽快地答应:“没问题。”
魇伸出手掌,贴上尸体的眉心,灵力凝结的白绣球花粲然绽放,而后如同真菌菌丝一般丝丝缕缕钻进尸体的眉心。
做完这一切,魇收回手掌,站了起来。
东方渊掐了诀,收了男孩的尸体进乾坤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积灰。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来清算账单吧,「亚诺」。”
东方渊咬牙切齿道,在“亚诺”这个名字上格外加重了声音。
浓厚的灰雾一下散去,像是舞台上的灰色绒幕布被人拉向两边。
出现在东方渊和魇眼前的是咬牙坚持,匍匐在地的红瞳少年,以及湿漉漉的白色的……触手?
顺着触手向上看,就会发现触手不过那家伙的冰山一角。那家伙身上留着各种法阵和法印的痕迹,但也仅仅是痕迹。
祂通体雪白,远瞧与神圣圣洁之物颇为相像。祂的上半身是以白布带覆眼的六翼人形,下半身是柔软湿漉的触手,乍一看像是六翼天使骑在一只墨鱼的头顶。
哦,撒旦的地狱玩笑啊,六翼天使怎么会骑着一只墨鱼呢?!
嘿,亲爱的,别这么早就下定论,仔细瞧瞧。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祂生有六翼,这不错。但是,那是六只发育不完全的翅膀,其上覆满鳞片。
六翼的人形身躯下连接的是墨鱼的十只触手。说是触手也有些不太准确,毕竟墨鱼的触手上并不会长有上千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恨不得每一个细胞里都生出一只眼睛来。
听到了东方渊的声音,祂抬起那只压制红瞳少年的湿漉触手,无视红瞳少年痛苦的啼鸣,触手上的眼睛全部循声转动,看向东方渊。以白带覆眼的六翼人形只是将双臂交叉,护在胸前,之后再无动作。
上千只眼睛就是上千道目光,被它们包围在中心,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掀个底朝天。说实话,那场景诡异而又可怖。
东方渊解下丹辛剑,提在手上。他神色泰然,动作坦荡,毫不慌乱,清正之气萦绕周身。
丹辛剑剑身不停流转着暗红的光芒,虽是木剑却发出铮铮剑鸣,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他像是一支找准了目标的利箭,开弓就只有射中目标这一个宿命。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的选项。
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倏然腾起,连氧气里都布满了紧张与不安,像是被泡在阴冷潮湿的海水里一般,令人窒息。
魇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略显诡异的微笑,神色恬然,恍若一个路过的胆大看客。如果无视自她站起身始,月银色灵力一直在她掌心不停流转的话。显然,她面上平静的神色更像是暴风雨前宁静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