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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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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星耀地,漫天银棋。
黄飞虎独坐帐中,阵风拂过,烛火忽明忽暗,他正歪头小憩,听得风声响动,猛然惊醒。
“天化!”
急剧的喘息令黄飞虎倍感不适,只见烛台一只红蝶扑闪着翅膀,他伸出手去,那红蝶便欣喜地扑到他手心,雀跃不已。
“是你吗?是你回来……看爹爹了吗?”
“咳咳咳。”
黄飞虎剧烈地咳嗽起来,待缓过劲来,鲜血已从指缝流下,惊得他忙取出方帕,将血迹擦拭干净。
一件披风自身后落下,恍神间,一双修长的手伸到他面前,将一碗安神汤放在他案桌之上。他猛然抬头,见是长生,丹凤眼中光芒退却,尽是失落之色。
原来……不是他的天化。
“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长生不知如何作出劝慰。自天化去后,黄飞虎的身体便一落千丈。也不知憔悴了多少,见了长生,凤目微睁,眼中愁绪万千,再不复以往意气风发。
“我梦到天化了……我很想他……”
眼中掠过一丝怅惘,黄飞虎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不由剑眉锁起。
这药是苦的,心,也是苦的。他愿于尘世中沉浮一生,只愿上天……好生善待他的天化。
“抱歉……是我害了他……”
“不怪你,是天化,命不好。”
黄飞虎眼中划过一滴泪珠,长生半低着头,余光一瞥,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深刻的痛楚。
他将天化教得很好,可他把天化,教得太好。会在雪天与将士们打雪仗,会爬上相府的墙头,偷看师兄们练功。会在将士们一蹶不振之时,献上最纯挚的笑容。
可叹英雄薄命郎,少年早逝惹千愁。
‖ 方诸山
清风徐徐,天罡星君仰望星空,泪水不知何时滑下,忽听脚步声响,急忙回头。
“阿碧。”
少隗微微颔首,金色的眸子闪过一抹不知名的情绪,问道:“你是……天祥?”
星君点头:“我是天祥,也是天罡星君。”
“我记得你,佑灵真君。”
东岳圣帝之第四子,逆劫而出,无神力傍身。投于人身,却误入魔窟,封于太清池,候千年之劫。号佑灵真君。
佑灵一怔,手心不由捏出冷汗。
七百年前,他身携魔力私逃太清池,本是为杀戮而来,可不知为何,望见兄长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笨死了,不知自己当年本是为取他性命而来,竟那般……真诚待他……
“少隗。”
炳灵不见了少隗,循着气息便找了过来。见一少年神君在此,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佑灵立刻俯身下拜,不敢抬头望他一眼。
“小神拜见炳灵君上!”
“你是谁?”
少年清润的嗓音令佑灵心头一颤,却将头埋得更低,生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
“小神乃北斗星神,奉紫薇帝君之命,捉拿九龙岛散疫妖孽。不慎惊扰殿下,望殿下恕罪!”
“免礼,不必如此惊慌。”
少年微微颔首,取下肩上的披风,问道:“既是奉旨降妖,你来方诸山做什么?这披风可是你所落下?”
“我……”
“是本君让他来的。”
东华帝君阔步而来,将避毒珠交到佑灵手上,向他点了点头。
“谢帝君借珠,小神告退。”
佑灵慌忙离去,炳灵遥望他疾色匆匆的背影,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瞧什么呢?”
东华帝君将披风一抖,重新盖在炳灵肩上,道:“生病了便回宫里睡觉,怎么还满山的乱跑?”
炳灵俊脸一红:“我……我没有乱跑,是少隗的眼睛刚刚恢复,要看风景,我就睡着了!”
“……”
帝君一时哑言,自是知晓他在胡说八道,也只能无奈轻笑。谁知趁自己愣神功夫,已不见了少年身影,只余鼻尖乌木清香,悄然散去。
这混小子!
‖ 周营
“哪吒,告诉我,这是什么?”
长生自哪吒身上翻出了大大小小的药瓶,只见其上邪气笼绕,一看便知绝非善类。
“这是天化哥哥生病的时候哪吒弄的啦!莲花哥哥不要动。”
哪吒忙去抢那药瓶,却被长生一把收走。
“既然是天化吃的,那我吃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长生捏出一粒丹药,眼看便要往口中送去,哪吒忙将推他一把,药丸随之散落一地。
“不许吃!”
面对长生狐疑的目光,哪吒立刻蔫了下去,小声道:“那个……天化哥哥身体不好才吃的……这是哪吒自己弄的,不能吃……”
长生嘴角一抽:“你自己调的?”
哪吒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长生正色道:“哪吒,你还记得兄长教过你什么吗?”
长生在赌,赌他,已经记起一切。陈塘关夏日飞霜,金鸡岭血雨连天,都在他的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学会了,恨。
哪吒低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
哥哥说,他长大以后会变成小英雄,保护百姓,保护千千万万的人。
可是他……没有做好。
天化哥哥死了,天祥哥哥也死了,黄叔父一病不起,都是因为生他养他的父亲!
最该死的,不是天化哥哥!
“我想给天化哥哥报仇。”
孩童含泪的眼眸令长生一阵心惊,他似乎一直将哪吒视作一个小孩子。不曾意识到……十几年过去,当年只知玩闹的小童,早已长大了。
“你怎么知道的?”
“爹爹亲口说的。是我爹爹,害死了天化哥哥。”
长生一愣,伸手抱住了他,轻声道:“哪吒,相信我。”
“伤害天化哥哥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需要你来做这些事情,你本无瑕,不需要染上这一身污浊。”
哪吒猛地推开他:“哪吒听不懂!哪吒只知道,伤害天化哥哥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哪吒气呼呼地跑了出去,长生揉了揉疲惫的额头,望向一旁的布绢。
一只小兔瞪大眼睛,与红衣小童大眼瞪小眼。
长生的眸光不禁软了下来,天化虽然淘气,却悟性极高。曾几何时,画个乌龟都四仰八叉,如今这小兔,倒是栩栩如生。
若他还在,定也与这小兔一般,纯真无邪,无忧无虑。
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 西营
帐中香烟袅袅,黄飞虎不知何时已睡着了,手中仍拿着一卷竹简。
天爵知父亲觉浅,屏了呼吸,跪在父亲身前,轻轻拿下父亲手中的竹简。
父亲似乎消瘦了许多,不知是否过于思念兄长,但有风吹草动,他便怕是兄长找不到回家的路,定要寻个蛛丝马迹。
“将军,丞相来请殿下往中营议事。”
佐官来报,天爵一恼,还未让他噤声,便望见父亲已睁开了眼睛。
“爹爹……”
天爵扶黄飞虎起身,眸中尽是担忧之色。只见黄飞虎微微抬手,道:“无碍。”
“何事?”
见黄飞虎发问,佐官忙道:“燃灯道长请殿下相见。”
“燃灯道长?”
黄飞虎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黄飞虎久不动身,燃灯道人便亲自来见,果在黄飞虎意料之中,此来,正是为李靖。
黄天爵担忧父亲身体,便要下逐客令,但见父亲慵懒模样,心下稍安。
“武成王,贫道稽首。”
黄飞虎正闭目养神,听得燃灯声音,缓缓睁开眼睛。
“本王身体微恙,不便见礼,道长恕罪。”
燃灯心下不悦,却不好与他计较,开口道:“贫道此来,是为小徒。小徒罪孽深重,然现下军情紧急,还望武成王网开一面,令小徒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
黄飞虎嗤笑一声,狭长的凤目尽是讥讽之色。
“若道长所说的立功,是指将没死透的敌军再扎一戟。本王手下随便一个兵,都可以做到。”
燃灯恼道:“武成王,贫道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李将军到底是我阐教弟子——”
“能理解,就滚去破你的万仙阵。”
黄飞虎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眸中杀气缓缓放出:“若道长执意要赦李将军之罪,除非——从本王的尸体上,踏过去。”
“道长所求何事,竟要孤之爱卿以命相抵?”
子牙随武王缓步而来,武吉侍奉左右。黄飞虎见了王驾,忙起身见礼。
武王扶住黄飞虎,道:“卿家身体抱恙,不必拘礼。”
燃灯稽首一礼,道:“贫道见礼,贫道此来,是为小徒李靖。望武成王以大局为重,待兵临朝歌,再作区处。”
“大局?”
黄飞虎眸中又染上几分血丝,冷笑道:“为了大局,害死吾儿天化,便是道长之慈悲之心?”
黄飞虎气急攻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武成王!”
武王向燃灯回礼,令天爵扶黄飞虎就坐。子牙见两相争执不休,对燃灯道:“道兄,请听我一言。”
“李将军触犯军令在先,贫道纵是斩他也不为过。留他一命,已是法外开恩。我军纵是用人之际,也断不能令武成王寒心。”
燃灯听得子牙此言,心生不悦。只当子牙享得人间富贵,忘本负恩,令他颜面尽失。
“子牙,此事是意外。”
“道兄所言,对死去的天化无法交代,对千千万万的将士无法交代。军令如山,弟子不敢从命。”
“若一句意外便能泯灭一切罪责,那天化能回来吗?贫道不同意李将军戴罪立功。”
“贫道也不允。”
玉鼎、黄龙二真人亦闻得动静,携手并入。
黄龙真人道:“天化心思单纯,因李将军一己之私无辜枉死,若不能给武成王一个交代,泱泱大周,如何在百姓与将士面前抬的起头?”
“若贫道定要带走他呢?”
燃灯见事不成,语气不由硬了几分。众将拔剑之声此起彼伏,见黄飞虎抬手,又愤愤回鞘。
“若燃灯老师非要带走罪将李靖,本王便自刎于三军阵前,不负我儿孺慕之情,亦效吾王知遇之恩。”
“不信,大可一试。”
“燃灯老师,令徒所犯乃重罪!若人人可戴罪立功,天底下可有王法?”
武王见燃灯咄咄逼人,眉间也现出几分恼怒之色。
天化总爱闯祸,怕父亲责骂,便常躲在他宫中。因着天化年幼,他总偏疼几分,免了武成王好些责罚。可那李靖算什么东西?他疼在手心的孩子,岂容这厮算计?
“贫道思虑不周,望武成王勿恼。”
“滚。”
‖ 地牢
地牢之中,灯火通明。
火焰一旦熄灭,便立刻有人续上,李靖已有数日不曾入睡,一度处在崩溃的边缘。
“杀了我……杀了我吧……”
“呵呵。”
长生低低地笑了笑:“父亲,燃灯老师来了。”
李靖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几分,艰难地抬起头来。
紧接着,长生又道:“他想让父亲戴罪立功,逼得武成王在全军面前立下誓言,若给父亲戴罪立功的机会,他便自刎于阵前。”
“武成王向来——言出必行。您说,燃灯老师,会选择谁呢?”
李靖不语,他自知燃灯老师有心护他,而黄飞虎是何人?只要这天下还握在武王手中,便不可能为他,逆黄飞虎一分。
“父亲,您——早该知道的。”
伐商之战,黄飞虎至关重要。丞相断不可能为他触怒武成王,而燃灯,只会进一步,激化他们的矛盾。
“你说——你为什么,非要利用天化呢?”
长生将烧红的烙铁贴在李靖的脖子上,癫狂地笑着:“我第一次觉得,商王炮烙之刑,也非毫无道理。”
“啊——唔——”
李靖刚要喊出声来,长生便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你也配喊?”
“天化绝命之时,可喊得出一声疼?你——凭什么?”
“逆子,逆子……”
李靖几乎要疼昏过去,可长生偏偏以极其残忍的方法,令他清醒无比。
“呵。”
长生笑道:“父亲何时又认我为子了?您不是一直喊我——妖孽吗?”
号角吹响,长生将烙铁扔进了火盆,地牢之中,只余水滴落地的声音,与寂静的夜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遍体生寒。同时,也将李靖心中的恐惧,再次放大。
欲死而不能,这便是,黄飞虎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