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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里足够安静，堪比图书馆。因为连日大雨，店里没什么人，格外冷清。只有路尼和巴连达因的桌上开着灯，其余部分浸没在黑暗与寂静中。
大雨的白噪音让路尼稍稍舒心，因此他愿意多喝一杯，续上了漂浮冰块的威士忌。
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并不懂如何享受这寂静，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中有无数不得不做的事，哪怕他看上去总是从容不迫，但这样的沉静像是春天融雪是的冰湖，轻易就会破碎。
他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是黑暗，或者是门外雨幕中奔驰过的车流。越是来去匆匆，就越显他如被时间凝滞。
七年前他也坐在这里。他像是不会变，在永恒流逝的时光里，他一如既往。那时候满目暖火，无所谓屋外是春夏秋冬，他只看见眼前人。
那个拨捻琴弦，用满身璀璨掠夺他目光的家伙。
灯光不会被衔尾蛇戒指反射，于是黯淡了，像是寂灭的火，流离在虚空边沿。
看吧，回忆是这样恼人的东西，它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所有人都如蝇虫般被它折磨着，要想摆脱它，就得做好折断翅翼的准备。
巴连达因试探问：“我先回家吧，你还要再坐一会儿吗？”
“嗯。”路尼饮了一口冰酒，“路上小心。”
巴连达因笑笑，撑开雨伞，步入滂沱的雨幕之中。
路尼叹了口气，哀声被淹没在大雨里。
雨仍然落下，时光流动，一去不还。灯光暖黄如火，把杯中冰块都融化。马路上灯光闪烁，霓虹炫目，只有他置身的这方寸之地固守着深沉夜色，象征睡梦与死亡的黑暗在他的灯火之外蔓延开。
光与影碰撞，然而暖灯不曾照明他的轮廓，这个挪威男人和他的故乡一样，是一片荒芜的冰天雪地。
谁曾在这冰原上点起火呢？
他与那个家伙热切深吻过无数次，他们用唇舌和真心演一场好戏。但是篝火熄灭时，留下的只有一捧柴灰，与冰原上伤痕般的灼迹。
那些交缠的、魅惑的、沉醉的往日，仿佛是南柯上的凝霜，照见真实的阳光，什么都散了。
从前他们就偶尔谈起“永恒”这样虚无缥缈的事物，但如果想问爱情，法拉奥的嘴就比蚌壳还严实，好像最不容置疑的真心就像腹中珍珠那样珍贵。
法拉奥捧起他的脸，用鼻尖轻蹭鼻尖，好叫路尼只看得清那一双燃着火的眼睛，“如果说‘我永远爱你’的话，这一定是个伪命题。”
路尼冷笑一声，用一本法理学书盖住法拉奥的脸，“你还分得清真命题伪命题。”
法拉奥嬉皮笑脸，接住路尼的书，“分不清啊，我高数九分。”
然后他用一包薯片将这个话题含混过去，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路尼也心知肚明。
威士忌里的冰完全融化，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玻璃杯壁上细小的水珠。
“哐——”
酒馆已经有些年头了，在路尼的大学时代就一直开着，从未更换过门，因此总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比如开门时的动静大了些，仿佛每一位来客都在向所有人宣示自己的到来。不过即便这样，路尼也掌握了尽量不让门发出声音的办法。他那样熟悉这扇门，就像他那样熟悉那段时光、那个人。
路尼记得，记得他多么璀璨。他身披雨幕，狼狈不堪——但是整个世界、一个世纪都未必有这样的明亮，他荷鲁斯之眼耳坠上的锆石闪闪发光，夺人视线。
然而他不是火，他是纵火的狂徒。
法拉奥的目光落到路尼身上。电光石火间，他收敛了所有披雨而来的狼狈与疲倦，还像当年无所畏惧又意气风发的样子，那样从容、狡黠、难以捉摸。
一滴水珠从他的发梢落到他眼尾，像一滴不合时宜的泪。
“是你啊。”
玻璃门外的世界照旧喧嚣，夜色诡谲，像是特洛伊人迎入木马的那个无知又狂热的夜晚。
路尼不记得法拉奥是怎么坐到他身边，又是怎么让他喝下那杯烈得烧心灼喉的酒的。
从前他们也喝酒，在宿舍里开四罐啤酒，或者是在这间酒吧交换一杯白兰地。最疯狂的时候，他们打开一支红酒，天亮时分只得到了一张被染红的床单。
此刻玻璃杯里只剩下冰块，缓慢消融着。
法拉奥一直有在说些什么——他仍然熟稔地与路尼寒暄，又说起自己的见闻。从维多利亚湖岸边的野草到狮身人面像的石砖，总之不留下任何空隙，不给彼此一点尴尬的机会。
尽管路尼听不懂这些……他不会明白这些。他从来不懂法拉奥，那些会被法拉奥画在指甲盖上的图纹他却根本不明白其中意义，法拉奥也不会理解他沉浸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们之间总是相隔遥远的一层层，像是精美瓷器上缓慢生长的裂纹，总有一天会破裂落地。
今夜，他只记住了入喉的酒是怎样烧人。
“喝了这么多？”法拉奥瞥了一眼空酒杯，兀自笑起来，“不怕我下了药？”
路尼不明所以，望着他，“……你不会。”
法拉奥哑然片刻，许久，他才慢腾腾地喝光了手里的酒，道：“如果你说的是七年前，那么我确实不会。”
春末的寒风从玻璃门的缝隙里遛进，但路尼丝毫不觉得冷。他皮肉滚烫，连血都像是烧沸了。几乎可以猜到自己是现在是什么模样，面颊异样的红，像是西伯利亚的森林大火。
酒里当然什么都没有，就像他们坐在这，什么也没谈论，什么也没有。
“哦，你醉了吗？”法拉奥忽然贴近他的耳根——那是个暧昧过头的距离，“所以，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去找家酒店？”
那样的一双眼睛：璀璨、金黄，有着几乎非人的美丽——通常出现在蛇类身上。那是一种脾性古怪的冷血生物，无情、冷漠、忠于欲望。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