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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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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在篝火边醒来时,就知道自己伤势不轻,可等到她执拗地跟着霓衣和镜儿在山里寻找去凌霞阁的路时,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伤得很重——走路爱喘,四肢无力,最麻烦的是腹部并无开放的创口、却如同被撕裂了一样疼,她已然把手里的竹节鞭当成了拐杖,饶是如此,依然走不动,像个拖累。
霓衣已经说不动她,此时是镜儿反复对她道,休息吧,不用非得跟着我们——幸好镜儿还小,说不出更暗示不了“你这个样子与其说在帮忙不如说在帮倒忙”的那层意思,只有她自己觉得。
不,她一定可以帮忙的,也许凌霞阁留下的还是类似的痕迹,她一眼就会看出……
罔顾自己每看一眼都会感觉心疼。
所以不想独自留在废墟里。好像夜半做了噩梦醒来的孩童,留在自己的卧室里就会再做噩梦一样。
除了□□创痛之外,挨那一下还使得她心不在焉。镜儿和她们俩说,这几日总是看见猫头鹰,什么样子的都有,霓衣认真寻找,她却像有听没有到一样,直等到镜儿问她猫头鹰这种鸟是否具有某些独特性,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在说猫头鹰。
猫头鹰……
继而又莫名觉得头疼,这思考也就不了了之。
如是,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她多休息,或者尽在有限的范围内行动,而霓衣和镜儿四处寻找,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东西,宛若祖孙三代,她就是那个行动受限的奶奶,而镜儿是跑前跑后的孙女——那样积极,那样快乐,那种几近因祸得福、得到了很多相处时间的快乐,简直无法掩饰。她笑着带来野果,带来清泉,甚至带来鲜花,总是带着一声热络欢欣的“唐姐姐”,她自然报以微笑。
以后留在镜儿回忆里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会怎么想自己?等她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她又会怎么想自己?她是会如自己一般觉得这样的存在很奇怪?会不会像凡人那样因为不了解就把奇怪向另一个方向去解释?还是会因为纯真美好的留存而永远都愿意往好的方向解读自己?
她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凡人为人父母的心情,半点不由自己,又全在于自己。
“唐姐姐————”
根据无极派所说,山林中寻找一条小路,小路向北,但是看上去并非上山的路。小路的入口是茂密的树木,几乎看不到人走过的痕迹,但细密的小石子路是有的。往里看一眼,大约五丈外,有一棵长得粗壮而整齐的松树,树前有一棵半人高的尖锐的页岩石板,差不多是三角形,背后还有一块,只有有后面这一块的才是真的小路,其他的都是假的。
“其他”,她当时没觉得这话有啥意思。现在知道了,有很多很多其他,像一群类似的学堂学童还有放牛娃,漫山遍野几十上百棵这样的树,每一棵都堪称整理,虽然有的是天然整齐,有的是经过修剪的,现在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了,而几乎每棵树脚下都堆着石头,堪称个个尖锐,算不算三角形还有得讨论——这就是个迷魂阵,考验人的耐心,消磨时间,也许就是磋磨,给凌霞阁的人发现和处理的余地,而她们唯一能用的判断依据,的确仅仅是背后的那一块石头。
此刻她站在森林中,仰头看去,被树冠分割的天空非常蓝,阳光仿佛从四面八方照过来,把树梢照得发金,近乎虚幻。天气并不热,她却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我在这里吗?这里是哪里?宇宙洪荒,我在这里,也在别处,在这里和在别处有什么区别呢?我在此地,仅仅是我在此地而已嘛?我寻找我的前世,寻找可以解答我是谁的故事,可能是已经随风而逝的往事,也可以是默默不语的残垣断壁,找到了又如何?我现在不敢看结果,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
只是不敢。
只是畏惧。
从地府而来的人,恶鬼夜叉,神魔妖怪,见了无数,却不敢见门背后被遗忘的某一个自己。
她听见镜儿在轻声抱怨难找,听见霓衣在走动,也许还听见自己心里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出的奇异回响。
“你们——”
她一转头,看见一条类似的石子小路。然而就在头晕带来的摇晃中,她的视线发生了些微的歪斜,小路拐角处出现了一棵树,树前树后清清楚楚两块石头。
“这儿!”她喊,她们进去,果然不错。从外面打量,别说绝看不见这棵树、甚至看不到拐角的存在,会以为只是一片密林,就是看见,也不一定能看到两块石头的存在。
一切都藏着,细心也不一定能找到,要一点松懈都没有——也许那不是一个在山里转了数日、此刻走到最深处的人会有的状态。人找不到这里。
三人沿着小路一路往上,几乎一直爬山。为了将她的伤处,时不时停下休息,她再努力调息整理,那两人探测周围之后再出发。如此盘旋走了三个时辰,渐渐到达山顶。一眼望去,别无它路,只有石头阶梯一段,直通堪比一整块巨石被人从中间生生劈出一条道路的山巅,上面再无树木也无别的道路,可以一步走进青天里。
“这……”镜儿轻声说。
“咱们先上去看看,”霓衣安抚道,“可能上面还有平地,是咱们现在从下往上看,看不到什么。”
唐棣正要附和,忽然两侧光秃秃的巨石顶上不知哪里蹦出一个青衣女子,立在她们面前数丈外的地方,严肃道:“来者何人?”
她们俩看听此人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疾不徐,知其有些修为,还负责看门,也就不做他想,由唐棣一拱手,朗声答道:“我们是人间闲散修行人士,在下唐棣,这位是许霓衣,小姑娘唤作云镜儿。我们两人,闲散游方,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在靖州时,路过长洲镇,遇见这镜儿与其祖父四处寻找可以卖身投奔的地方。乱世之中,未免孤女落难受人欺凌,我二人……”
她一一说来,努力用当年和东岳或其他上仙说话正式语调,以显得自己恭敬。但等说到如何找到无极派、帮无极派做事以换取她们的位置信息时,她已经气息不足,露出病态来——霓衣正想出口帮她,她以眼神拒绝,然后招出无极派的算盘和她们阻止无极派的义举。这样是必要的,也可以解释自己的受伤和虚弱,更可以帮助镜儿——从对方那张一开始冷漠继而不为所动,现在却眼神有些松动的脸上看,她知道这是奏效的。
按理收留镜儿应该与此无关,只与镜儿是一个孤女有关,这是她记得的,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怎样,现在那老地方都破败如此了谁知道——
啊,疼。
她痛得低下头去,霓衣正要上来扶她,她又努力挣扎立起,虽然示以清白,也丝毫不肯示弱。恰在此时,一个玄色衣服的女子悄无声息地从山石后面出现,青衣女子对这人行礼,这人点头回过,转而用平静的语调对她们说,“三位,在下凌霞阁大弟子苑以清,刚才听得这位唐姑娘所说,甚至坦诚,以清佩服非常。这样,我们还是坐下说话,请三位随我来。”
唐棣看着那玄色的衣服,视线乃至时空感都再次模糊起来。
拾级而上至顶峰,果然见到一个极为狭窄的平台,往前便是悬崖。然而另外两个青衣女子从两侧光秃秃的山石凹槽隐蔽处现身,向苑以清行礼,继而面向山石,捏诀画符,山石上的幻影散开,一道只容一人通行的弯曲石阶步道出现,外面就是万丈悬崖。栏杆上是道道符咒,使得幻象不灭,从外面无法窥见一丝一毫。可自内向外望,尽是深沟峡谷和距离极远的山峦。方圆百里,此山最高,时常被山岚遮盖,使人捉摸不透,不敢轻易上来。恰在此刻还下起了雨,细雨自西向东挥洒而来,迷雾覆盖幻象内外,如同笼上一层薄纱,一时风轻雨密,不辨东西南北。唐棣时而跟着众人信步前进,时而停下休息,手扶栏杆,向外打量山色,忽然风雨过了,天上挂出一道彩虹来,它生于虚空,灭于虚空,无根无底,好像只是碰巧出现在那里,时间一到,就会随风逸散一样。
她看得呆了,正巧殿后的苑以清上来,问她是不是累了,她才转过头来,答不是,说没事,又看看上山的路,曲折蜿蜒,就像山下那水上步道一样。
也许这样地方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凌霞”。
但,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凌霞”。
也许人物皆非,没有往日之摧毁,没有今日之诞生。无往日之痛楚,无今日之盛景。盛景美则美矣,痛也是实实在在的痛,彼此互相成就,并不能互相替代,遑论交换。一言难尽、甚至无法用言语说的清楚的生之得舍莫过如此。
也许别人还要好些,自己……
她带着惆怅走完了剩余的上山之路,这“真正的凌霞”与“原来的凌霞”之间的纠葛斗争在她脑海里时上时下,不着边际地想了太多,末了得到的答案竟然是“还是真正的凌霞好”,好像山下的世界已经极端恶劣、而她自己不是从山下来的一样。不防身后的苑以清轻声说了句“到了”,她一抬头,果然看见了雨雾之上的山门,狭小瘦长的木牌楼正中的坊额上,是笔走龙蛇如飞云般潇洒的“凌霞阁”,还是当年的那块乌木牌匾。
是多久之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块匾呢?她不记得了,因为一路都不得机会去卸下伪装询问今朝是几世几年,无从推算从父母去后已经过了多少年。那时的心情也无从找回,也会像现在一样吗?现在……
她一阵头晕,几乎轻轻摇晃起来。周围弟子发现,立刻伸手过来扶她。苑以清不愧为大弟子,动作尤其快,原来已经远离了她,现在竟然瞬间就走到她身边,一手扶背一手拉肘。众人询问观察,她却在人群与嘈杂中看见前方站住的霓衣。霓衣只是看着她,皱着眉,抿着嘴,什么都没说,只用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比什么都珍贵重要。在茫茫众生中只有她知道自己,明白自己,支持自己。
穿过山门进去,往下一看,山顶凹地里的风景堪比仙界——霓衣事后甚至说,也就比仙界差一点,那一点是离苍天稍微远些——山顶不是悬崖就是怪石,亭台楼阁全部架设在重重山崖上,连接彼此的步道、索道、栈道回廊穿越在云雾之间。大部分的房子都很高,毕竟能建造地基的位置有限,平面不能拓展,只能向高处提升。但也有好几个宽大宏伟的殿宇,四角由粗大铁索拉住、死死钉在山崖上,底下由巨木支撑、稳稳嵌在山石中;还有悬崖边的练武场地,曲折步道已经被山石自然形成的梅花桩替代,风吹云雾,山岚就从弟子们的身上吹过:百余人在此行走聊天练武欢笑,生活自如,可谓人工之巧绝,唐棣几乎看呆了。
这是修为极高,还是法力极强,还是立身极正,还是幸运至极,才能历经劫难,依然幸运地在这样的地方建造这样的奇迹?
苑以清挥挥手让跟着来的众弟子自去,又将手里的一件东西递给上来的另一个弟子之后,亲自带着她们走到位于高处的客房,安顿她们住下,还专门说此地风光极好,此时天空晴朗,夜里应该可以看到极美的月色,请不要错过。
三人不及道谢,苑以清又说:“至于收留这孩子的事,我稍后就到闭关处去禀告师尊。在下以为绝无问题,一则诚如二位所知,敝派建派以来就是干这个的,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而且——”说着又笑着看看镜儿,“刚才上来的路上我也看了,这孩子资质很好,想必也是二位路上教的好,身形稳脚步轻,心思细密镇静,比我们有些弟子还强,我已经十分喜欢,想必师尊见了,会更加喜欢。”
她喜不自胜,感谢不迭,苑以清回礼说何谢之有,“三位就在此休息,我今日晚些便去禀告师尊,没问题的话,待三四日后师尊出关下来,我们就给镜儿举办入门仪式。”
轻巧得就像之前的一切付出都得偿所愿,甚至不真实起来。
夜里,镜儿爬山累了,已经睡熟,唐棣却还在赏月。苑以清没有骗她,今日此地月色极佳,方圆百里,一眼看去都笼罩在白纱一般的月光下。苑以清还给她送来些药品,她吃了竟觉好多,意识似乎也清明起来。现在依靠窗边,一时竟然想起,自己可以追溯的生命中,从长洲镇生下来似乎就非常喜欢望月。无论任何天气,只要晚上看得见,她就一定会靠着窗子倚着栏杆赏月,高兴也看,难过也看,气闷看了舒心,兴奋看了还镇静,简直万灵药一般。如今一边望月一边自思为何,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月亮总是给她一种熟悉感,如母如姐,但看着月亮她也不会真的联想到自己亲身的母亲和姐姐,月亮还是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自己又回到了凌霞阁。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到地府去,又为什么当了判官、还是被碧霞带着去当判官的呢?自己如此,师姐现在又在哪里?
她能回忆起当初自己如何想要靠近师姐,就像此刻伸手向远在天际的月亮。自己和师姐有没有肩并肩赏过月?有没有在月光下一起做过什么事?什么事都好,只要一起过。有没有?
不记得。想不起。每次想到这里,就感觉到一阵阵哀伤,不止是忘记,而是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伤感,每次想要这里然后因为哀伤而去想什么别的事、绕着绕着总会回到这里,月下煮茶,我与师姐煮过吗?月下赏花,我与师姐赏过吗?这缕缕流云,我和师姐曾——
我们曾一道共时空,甚至共呼吸,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忘记了,忘记就等于一种失去,我失去了。
那房间被一只野兽吃掉了。一口,全部吞噬,渣也不留。
一连数日,她就这样每夜一边赏月,一边忐忑不安地入睡。见镜儿得到凌霞阁众人的喜欢,自然为镜儿高兴,但情绪依然不断地掉入忧虑的漩涡中去——看着凌霞阁如今的众女子,她就开始希望师姐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就在那闭关的人群里,哪怕已经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只要还在,她就想要见到;想到这里就会怕见面,怕见到山崖石壁一般的现实,也不知道是因为那缺损坍塌的房间留下了不安的印象,还是骨子里因为太期待而害怕任何坏结果,总之害怕:如此往复,循环无尽,日日抓紧最后的时光陪镜儿、也与凌霞阁众人打着交道小心翼翼地互相了解,入夜就靠在窗边望着一样的月色。连着数日月亮也没什么变化,她只觉楼高了,更加高处不胜寒。
只有霓衣偶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可以安慰她。
这日,掌门和众长辈都出关了,直接下来。她已经模糊地想起仪式的种种,因此对于作为外人不能亲临的规矩并不感到遗憾。苑以清为此仔细解释、反复道歉,她只好说让镜儿能被收为门下弟子就足够,“那就请二位在此稍坐,一会儿师尊和众师叔自会出来见二位。”两人说好,便只在高处呆着。视线看不穿屋顶,却能听见礼乐钟鼓之声。她看向行礼的大殿,余光正好看见霓衣似乎松一口气、然后两人目光相接,那转瞬间,她看见霓衣脸上原有忧虑转而变成放松。
是啊,其实……也算是放下了重担。
“其实这样也好。”她喃喃道。
“哦?”霓衣走过来,“怎么说?”
“我——我怕我当着她们的面儿露馅。就不好了。毕竟仪式办完,苑以清就会立刻带她去闭关修行,咱们要再见到她,就要等下一次上山了,好不容易熬到此时,我生怕我会坏事。”
“你还好,”霓衣拍拍她的肩膀,转过身去背靠着窗子,“就算有什么不正常的,说出来也可以解释为你担心你激动你舍不得,我要是露出什么马脚,被人看出我不是凡人,恐怕就不好了。总之,别想了,这事儿已经过了,往下,你可以专心你自己的事了。”
自己的事……
两人在高楼上,远远地听见司仪在高声说话。她跟着那话语不断复习仪式的流程,先拜天地,再先师,再师尊。然后焚烧草茎,
“象征过去消失……”她喃喃地说。
接过鲜花,
“象征现在美好……”
洒水种树,
“象征未来茂盛……”
像是自己给自己催眠,她闭着眼似乎能看见当年师尊的样子。慈祥,温厚,有一张岁月痕迹都优雅美丽的脸——啊,想得起师傅,却想不起师姐,怎么都想不起师姐的脸。她记得师姐的声音、话语、举手投足,就是不记得师姐的样子。
她记得自己如何喜欢师姐的眼睛,却只记得喜欢,不记得喜欢的东西。
“唐棣……”
霓衣上来握着她的手,她睁开眼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哀伤,它想一堵墙一样,坚实,冰凉,我想推倒它砸开它,我却办不到。
她只是摇头。
“没事,没事,”霓衣拉着她的手,似乎是想要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却又没行动,“仪式完了,咱们就去见见她们,咱们慢慢地问……”
正在此时,仪式结束了,有一个弟子上来说大师姐已经带着小师妹走了,来告诉二位请二位放心,有空可以再来看看,“师傅师叔等在堂上等着二位,二位请。”两人便跟着下楼去。到得堂上,唐棣正忐忑于被认出、努力做出恭敬的样子,那正中坐着的掌门一脸惊讶,而右首坐着的一个身材粗壮的女子见了她,霎时怒目圆睁,从座位上跳起来,呵斥般大喊道:
“唐棣!竟然是你! 你果然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