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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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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她的触碰之下发出阵阵梵音,混着神明怜悯的召唤,飘到了半空当中。
她想寻却寻不到,只能放下,往梦境中再走去。走着走着拨开迷雾,却见一番熟悉的场景。
再走过的路都与昨日相似,她在梦境中游荡,看见南都秀丽的山,山下沉静的湖,看见北国皇城庄严肃穆,却有琉璃瓦在闪闪发光。
她也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只是年轻一些,约十三四岁的时候,正是当红时。
她在南都唱着戏,走过扬州的桥,走下苏州的楼,坐过高高抬起的轿子,也登过达官贵人的门。
只是转眼间,她从“芸仙”变成无名之辈,师妹是班主的女儿,功夫不及她,却借着名头成了新的当家台柱。
而她走向了回边城的路。
不,不对。
这路不对。
温姜在梦里皱起眉,看自己走上了一条山路,为躲避劫匪竟到了悬崖上,劫匪步步紧逼,千钧一发之际……
“温姜!”
“啊!”
温姜从噩梦当中惊醒。她没办法再纠结自己怎么又在敌营中沉睡,她只觉得自己仍在逃命,那些劫匪没有马,却满脸横肉,一个个不怀好意地盯紧了她。
“小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管她去哪儿!走这条路,那就是为哥几个来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她抓紧了胸口的衣服,心悸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让她在江无衣的床上,却仍然有失重的感觉。
江无衣就在她身旁,披散着头发,里衣微微敞开,风吹日晒造就了他一身的古铜色肌肤,此刻在微微亮的烛光中彰显着存在感。
他眉头紧锁,为温姜的梦魇而担忧。
江无衣没有安慰女孩的经验。他只能笨拙地抬起手,隔着被子,将温姜拥在怀中。烛光带不起一丝隐秘的欲望,只让他怀抱着心爱的人,在身前人看不见的情况下肆意流露心情,满眼都是怜惜。
温姜抬起眼来,看向江无衣,没有回抱住他,却也没有推开。
“……莫要害怕。”
江无衣轻声哄着温姜。他没有看温姜,只偏头看向烛火,直到温姜呼吸节奏又轻柔了,才低头察看。
温姜又闭上了眼,睡容恬静,只是眉头皱着,像是仍在害怕,不敢轻易入梦。
江无衣把温姜轻轻放下,等她渐渐睡熟了才掀开被子,走到营地中去。
他们安营的地方在山脚下,河流缓缓,映照出天上的繁星。
江无衣盯着这些繁星,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过往的他会不会如神话中那样也变成繁星闪烁。
不知这样想着坐了多久,只等到放哨的兵都走过一波,他才起身回到了营帐。
夜深更重,他的衣衫已经结了冰,不敢在温姜身边睡下,只能睡在外间,凑合了一夜,直到江同袍来唤他。
“江无衣!江无衣!”
江无衣从桌案间抬起头来,眼神一瞬便清明。他看向来人,皱了皱眉:“小点声。”
江同袍向来大大咧咧,哪怕知道他有个侍女藏在营帐中也没半点收敛。他笑了笑,凑近了江无衣问:“怎么?那小侍女还在睡呢?”
江无衣穿好了铠甲,闻言低声呵斥:“出去再说!”
江同袍出了营帐,抛接着手中的弯刀。等江无衣出了门,才又凑过去问:“那小侍女哪儿来的?长得真好看!”
江无衣横他一眼:“别动她的心思。”
江同袍扁嘴,回他:“你昨日便这么警告我,还为她剥夺了我进你内帐的权利。”
“怎么,你打算金屋藏娇不成?”
江无衣没有再回应,他也不知道这一步是否走对了。但他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温姜还活着,还看得见,还在他身边。
这就够了。
江同袍得不到回应,急得叽叽喳喳一路,随江无衣一直到练武场……
温姜昨夜做了噩梦被惊醒,再睡去时又成了江南风光。她又在芦花中荡着船,和最亲近的好友们一同练声,还在街市上游走,买了许多零嘴……
等她醒来,天色又是大亮。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知那些梦有几分真几分假,甚至恍惚间对昨晚缠绕她的梦魇也有几分记不清,只记得昨夜惊醒过,又在江无衣的怀中睡去。
她看着身旁被叠好的一床被子,那半边床铺已然冰凉,江无衣早早离开了,却不知是她睡后还是醒前,只留下一小碗米汤在她床头。
她伸出手去够那碗米汤,触手生温,想来放的时间不久,等她睡醒便可食用。
温姜捧着碗,只觉得五味杂陈。
江无衣对她的习惯实在太过了解,就像他们曾经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一场。可她的零星记忆中却找不到一丝他来过的痕迹,只有温水菜汤和衣带长度透露出蛛丝马迹,告诉温姜江无衣的不同寻常。
温姜起身,正要走出内帐,就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帘子被掀起多次,几个人吵吵嚷嚷地进了营帐。
“奶奶的,这北国皇帝还不投降呢?就他妈的剩个北都了还做着皇帝的梦?这不是折磨俺们吗!”
“戎赢将军此言差矣,北皇深居北界腹地,北界仍有大大小小十八座城池,并非没有抵御的可能。”
“他妈的,俺娘还在给俺找夫人,俺急啊!”
“哦?那先恭喜戎赢将军了……”
温姜听了这熟悉的南音,捂紧了嘴,悄悄爬回了角落里。
她不清楚外面是什么人,却知道他们要讨论军事问题。也许江无衣会知她识字,她别无他法,只能拿被子盖住自己,祈祷自己听不到任何消息,以免江无衣回来杀她灭口。
过了许久,外面的人渐渐散去。紧接着,内帐的帘子被掀开,人声走近了才清晰起来。
“江无衣你再让我看看嘛!”
“不识礼数,没大没小,罚字五张。”
“你!”
“嗯?”
“好!你有种!”那人气闷又不敢说,只听到他咬牙切齿,闷出一句话:“我告辞了!”
“嗯,去吧。”
又是一人离去,但另一人还在内帐中。
温姜两手攥着被子,用力太久,被子已经生出褶皱来。她闭着眼,把整个人缩得更紧。
“别过来……别过来!”她暗暗祈祷。
那人在原地站了会儿,就向她走了过来。她眼睛闭得更紧,被子里的身体微微颤抖,带着被子也有些波澜。
外面的人又停下,没有掀开她头顶的被子,只是拍了拍他想象中头顶的位置。
温姜感受到脑袋上温柔的几下拍打,又听到那人笨拙地说:“早点出来,闷。”
“午膳会放在帐外,无人进来。”
说完,他把吃干净的碗拿起。还没等温姜出来,又小心询问:“晚间有洗浴的,若有所需皆可言之。”
“我会尽力。”
等到确定脚步声远去,温姜才缓缓放开紧攥的被子。她没有掀下被子,只是觉得茫然。
她知道战俘二字在乱世当中的含义。男丁要么当即斩杀,要么作为最底层的士兵遭人打骂唾弃。妇女更是难过,有所姿色便被拉入营中,供他们享玩一场,再一碗碗避子汤入肚,下半辈子就在军营当中凄凄惨惨,连死去都是奢望。
可江无衣对她有些好,以至于她在对江无衣放不下戒心的同时,也砍不断心崖上冒出来的一点感激。
只是她最怕的就是感激,而后得意忘形。
父母亲给了她一块糖,却把她卖给了流浪的戏班子;
班主给了她容身之所,却赶走了她让她又无依无靠。
她从不敢妄想什么,可江无衣对她的态度难辨,让她在陌生的军营中,居然感受到了家。
温姜躲在厚重的被子中,一步也不敢动,坐到下肢酸麻,也僵等到脑中空白一片,再无任何回忆和憧憬,只是等到不知天色,才缓缓放下了被子。
日过午已昏。
温姜整理好衣物,伸直了双腿,只感到钻了心的一阵酥麻刺痛。她不等血液注回双腿,只独自忍受这钻心疼痛,而后掀开了内帐的帘子。
外面的饭菜已经放得冰凉。温姜走过了那么远的路,自然知道这饭菜是乱世中平常人家不敢想的一顿,只有将军有这样的资格,赏用这一顿尚可的餐食。
可她昨日在江同袍那里知道了,江无衣从不用这些餐食,平日里随着士兵一同用餐,啃点新鲜的饼子,又一大圈人围着饮用一锅熬得香甜的米粥。
他的份例中有油盐肉食,他却不常用,只偶尔大胜一场便摆上庆功。
“不过他份例还挺多的,平时也给伤病员,所以多你一个不多。”
“他还专门说了,叫油水稍微多点不用青稞饼,给你添点味道,我还劝他女孩儿食用清淡,他说我不懂,我哪里不懂了我……”江同袍说。
温姜看着这碗冰凉的肉粥,只觉得眼底连到心头,皆是酸涩一片。
她饮尽了粥,放下碗,回到床上,点起了烛火。
——
等晚上江无衣给她带了晚膳回来,而后又走出了营帐。温姜一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一点痕迹。
她吃完了那些食物,心里暗暗做下了决定。
晚间,江无衣带了个大木桶回来。
“衣裳和桶都在这里,有需要叫我。”
江无衣递过去衣服,让她坐在床上不要动。温姜看他挽起了袖子,臂膀的肌肉结实又好看,为她一遍遍提着烧开的热水和调温的冷水。
等水温刚好,就闷不做声打算出去。
“民女多谢将军。”
“……嗯。”
温姜一件件脱下衣服,抬起脚迈入水中。水温有些热,她刚一进去,身上就泛起了一阵漂亮的粉色。
温姜把半张脸埋在水里,闭起了眼。直到呼吸困难,她才浮出了水面,面无表情地叫喊:“呀!”
这声音起承转合,好像主人遇到了什么事,叫她惊慌失措地大喊了一声。
外间马上响起了脚步声,江无衣疾步走到帘前,急问:“怎么了?”
“……回将军,无碍,只是摔了一下……”
“摔得疼吗?可需军医来一趟?我……”
江无衣太过心急,以至于没发现她摔跤时没有水声,更没听到她回应时,带起了一阵水声。
江无衣话音未落,温姜就掀开了内帘。
她只披了一件单薄外衫,外衫以下赤身裸体地站在冬日的营帐中,看不见的另一只手中握着身上仅剩的一根木簪子,尖端足够锋利,她也有足够力气,去刺穿一个人的胸膛。
偏外表的她就这样俏生生站着,身上带着水珠,披散着一头湿发,白中透粉,身姿窈窕,怯怯抬头看他,又低下头去。
刹那间江无衣所有的话都被她一个抬手堵回了嗓中。他迅速推温姜进了内帐,又转过身放下帘子,大口深呼吸。
温姜不在意他的行为,她看见了江无衣那一刹那惊艳的目光,就不在意他此刻的君子。
“承蒙将军恩,只是民女孑然一身,唯愿以身相许,望将军成全。”
“民女已经想好了,只要将军……”
“够了!”
江无衣背对着她,双目已经赤红。
他没有想的,他没有想要的!
他以为能好好对温姜……他以为能弥补……他以为能如愿……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他背对着温姜,无声颤抖起来,眼泪糊了满心又不敢宣泄,怕露了马脚。
前两日为不让温姜内心不安,揣测他有更多的目的更大的恶意,又想满足自己的一点隐蔽心思,每夜与她同床,分被合衣而眠就已经是最大的冒犯。而每夜有她同眠,江无衣已经觉得是莫大的安慰和满足,满足到灵魂中都有被抚慰的幸福。
可此刻,他想从温姜眼中窥探到爱意,叫她甘愿以身相许,却只触碰到满眼的冰凉,叫他以为她只是以身犯险,让他本升腾起来的那团火一瞬间便被浇熄,一地狼藉,满心荒凉。
她没有想的,却又要用身体来报恩。
何况她怎么自信能把凶器躲过一个将军的双眼?不怕被发现吗?不怕……吗?
这样的以身相许,这样的报恩,她究竟是在羞辱谁!羞辱她自己还是来羞辱他!
他回过身,死死盯着温姜的双眼:“我不用你以身相许!”
他越过温姜,取过床上的衣裳,略过她刚刚甩到床上掩饰的木簪,边给她披上,边说:“我不是什么善人,但我不需要你报恩,你也无需……无需做这些。”
温姜不解:“可是民女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已是一无所有。”
“那就好好活命就好!”
江无衣给她多扣上了件衣服,瞪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走的时候大步流星,连内帐的水汽都没追上他,只有温姜的目光一路追赶他离开。等看见他出了营帐,马上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收回了水汽尽头的羞涩和忐忑模样,只是扣紧了身上的衣裳。
温姜坐回床上,满心的不解。她不知道这条命对江无衣有怎样的意义,也不知这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又是如何知道她的口味偏好,也知道她的衣长身量。只是这下想试探却试探不出,只能再寻他法了。
她找出自己带来的那身衣裳,擦干地毯上溅出来的水,又默默回到床上。
温姜面对着帐顶,花了一下午鼓起的勇气和谋算的心思被江无衣无情打散。她裹起了被子,睁着眼睛数打更兵走过了几回。
数到她眼睛发昏,江无衣仍未归来。
温姜在床上闭上眼,翻了个身,把这些烦心事留给明天。
江无衣却在晚间又归来,站在她的身后,随着烛光盯她许久,眼神中没有光彩,深沉又藏着无限的情思,在无人之境一口气宣泄出来,情思蔓延,裹挟在方寸中。
“温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