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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 花魁(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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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雪也落得愈发紧起来。
大片柔软的雪花让北风扯碎,密密地打在脸上、钻进领口里,让人冷得直哆嗦。
柳絮把风帽又紧了紧,手指一直缩在袖筒里,却仍觉得仍被寒风一下下割得生疼。
“走吧。”
略低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模糊,柳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忙挪动几乎麻木的双脚跟上去。
那一片灯火通明的楼阁中,有浓郁的脂粉香气飘散出来,即便是如此凛冽的风也无法将其吹散。而倚门而望的艳妆女人们,纵然身上紧紧裹着大氅也仍难以掩去玲珑曲线,更在巧笑嫣然之间仿佛不经意地展露出一段雪白腻滑的腕子。
柳絮又本能的觉得不适起来,刚不自觉地向后蹭了半步,就被人抓住手臂。调笑般的低语也立刻在耳边响起:“怎么,不是说要陪我逛窑子来么?这还没进门呢。”
忆起在客栈门前那一幕,柳絮耳根有些发烫,却不再后退。
再走几步,面前便是门脸最大的一家叫做怡仙居的青楼。
门前迎客的姑娘借着灯光打量了二人一番,神色古怪得很,但多年来练惯了的甜腻声音仍在第一时间便从口中溜出来:“哟,这位客人眼生得很呐,是头一次来吧?”她刻意地忽略了站在一边的柳絮,边笑着边自然而然地挽了长生的胳膊,回头冲里面招呼:“珍儿、青宁,还不快出来迎客!”
柳絮眉头不由皱了皱,眼睛盯着那艳妆美人不安分的手,再一抬头,已见两名穿着轻薄的女人腰肢轻摆,娇笑着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那人像是不满双十年华,松松绾了个堕马髻,只上了淡妆,眼帘微垂,透过笼在肩上那层薄薄的桃红纱衣依稀可见肌肤胜雪,比起旁人更添了几分慵懒妩媚。
“这位公子万福,”那女子眼角淡淡一挑,语声绵软,“奴家青宁。”
在她之后,那自称珍儿的姑娘也报了名姓,可她年纪像是略大些,火候比起前一个却毕竟不足,终究是忍不住瞅了柳絮几眼,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这位小姑娘是要等着呢?还是有那什么磨镜的癖好,也来寻个姐妹一起乐一乐呢?”
柳絮本就莫名地觉得胸中气闷,又见那两名女子裹着一身的脂粉味腻在长生身边,而他偏偏又毫不避讳,更觉不快。
此时听了挑衅,正被激起满心火气,不由反而解了风帽露出脸面来,一边刻意放软了声音,学着方才那女人的腔调讥笑道:“便是奴家有那磨镜的癖好,也不至于如此自轻自贱,必定得找个看得上眼的才是。”
言下之意,你们这班庸脂俗粉,还尚且不在我眼中。
她本生得极为艳丽,只是素来举止端庄、神态刻板,硬将十分的姿色敛去了五分。此时存着斗气的心,便也不顾什么矜持、反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学着当日一瞥之间柳七娘那般风流婉转意态,竟一时将那两女的气势压了下去。
这番动静虽不大,可仍吸引了周围三五寻欢之人的注意,只见柳絮是从来未见过的,容貌又足胜过这楼里的姑娘,便不由窃窃低语起来,让酒熏得半醉的目光也止不住地在她身上来回游走。
长生这些年来本是放浪形骸惯了的,初时虽不喜,却也并不很在意那些女人的腻歪,后来看着柳絮举止更觉有趣,因此只抱臂懒懒笑着瞧。可此时,蓦然觉出旁边数人看向柳絮的眼神愈发下作起来,不由冷冷沉下神色。
单手将风帽重新扣在柳絮头上遮住容貌,看也不看方才那两个女人,声音毫无温度:“给我找个雅座,叫你们妈妈出来。”
那两女皆是愕然,狐疑地对视一眼,又见他眼神冰冷中含着戾气,竟比那些醉酒闹事的莽汉更吓人得很,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自叹晦气,一人唤了下人引路,另一人扭身去寻那老鸨。
不多时,一名容妆华丽的女人便绕过那五扇美人画屏,进了这隔断出来的雅座。
那女人一眼看去很难辨出年纪,妆饰细致,只在颈间有微微的细纹。她冲二人福了一福,亲自续了杯中残茶,这才笑道:“奴家锦瑟,不知道二位有什么事情?可是对咱们楼里的姑娘不满意?”
听到名字时,长生目光骤然一凝,可转瞬便已隐去情绪,重新勾起嘴角,散漫的笑:“没有的事。只不过是想和妈妈打听个人。”
“哦?”锦瑟眼睛转了转,堆起笑来,“别的不敢说,不过我们这地方三教九流都有,打听人真是再方便不过了。只是这无缘无故的……”
长生淡淡一笑:“也不算无缘无故,那人十来年前应当在这待过,听说是哪户人家的妾室,让主母卖进来的。”
“十来年前?”锦瑟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回头朝外面的方向看了看,“那时候奴家还没在这儿当家,哪能……”
她本想说的是“哪能知道”,可话还没说完,便听长生轻笑道:“十来年前,锦瑟姑娘可是这怡仙居里的头牌,达官贵人也难得一见。”目光饶有兴味地在锦瑟脸上转了圈,又淡淡笑道:“妈妈坐吧。夜还长着,不妨上些酒菜,如何?”
说着,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已漫不经心地递了过去。
柳絮不禁惊讶。戏里话本里那些一掷千金的故事大半是骗人的,在这近于北疆的小镇上,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子便是整月也用不上五两银子,相比之下,五十两虽不算巨款,却也相差不多。
那鸨母虽仍似有些疑虑,可神色已和缓了七八分,道谢之后便落了座,口中也不住吩咐龟奴去上几坛好酒来。
长生见状一笑,却并不再提寻人之事,反而杂七杂八地问了许多镇上风俗人情。
彼此劝了几轮酒下来,锦瑟已又放下了些戒备,话匣子也渐渐打开。
“听说京中有的是花花地方,来的客人非富即贵的,一出手就差不多够花销几年的了,哪像我们这小地方,赚不到多少钱不说,还整日担惊受怕的!”她翘着兰花指饮尽了杯中酒水,半真半假地叹了声。
“担惊受怕?”长生也薄薄抿了口酒,眼睛眯起来,脸上却仍带着笑。
锦瑟听见问,又重重一叹:“两位是从东蒙镇来的,虽然与此地相去不过二百来里地,可东蒙年年受官府庇护,生怕出点事情受朝廷责罚——这不,前阵子又来了个京里的官儿巡视。你们又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地方的苦处。”
此言倒不假,东蒙镇虽也只是小镇,却托了地处交通要道的福,多年来民生安稳,清平繁荣。而临近的城镇却时不时受到山中马匪劫掠困扰。
果然,不多时,锦瑟便又郁郁抱怨道:“这镇子里还好,若是镇外的田庄上,哪一年不得让马匪劫上几次。杀人放火的,越是大户人家越躲不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若说她方才还带着些风月场上惯有的敷衍神色,可此时已然是真心的慨叹了。
柳絮听她说得沉重,不由怔了怔,恍惚想起那些尸横遍野的凄惨场景来。再偏头看看长生,见他也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地敲着,不知究竟在琢磨什么。
半晌,他忽然一笑:“正是这般。前几年我也听人说过这事。”
给自己添了半杯酒,却只是执杯在手中把玩,笑容愈发无害:“那人说,他纳了个妾室,就是父母家人都让马匪给杀了的,只她一人逃出命来。听说是个性子极温顺的,模样也好,只可惜当家的正室善妒,硬是趁他外出经商之时给卖到了青楼里。”
他话说到一半,锦瑟表情已开始有些僵硬。
而长生却似乎毫无发觉,仍笑着继续道:“那是十八九年前的事了。当时妈妈您大概也已到了及笄之年,应当是会记得此事的。”
锦瑟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隔着一张桌子也能看出她微微有些发抖。
长生却仍自顾自道:“那富商还很是惋惜的提过那青楼,说是可惜家里有母老虎,好好的一个妙人儿竟不得再见了。”说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慢慢盯上锦瑟,嘴角向上弯出温和的弧度:“我记得,那家青楼好像就叫做怡仙居。”
听到那名字的一瞬,锦瑟骤然挺直了后背,身子紧紧贴在椅背上,头也僵硬的微微后仰,像是在尽力躲避什么,映着灯火,能看出她的鬓角已被细密的汗水浸湿。
“你……你们、你们是她什么人!”
她优雅的声音已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干裂。
柳絮不知其中关节,只能垂着头,尽力不显露出任何情绪。
而长生却依旧在微笑,可笑容却一丝丝失去温度,眼中也渐渐浮起冰冷的阴影。
画屏隔开了外面的喧嚣,时间无声地在几人中间流淌。
锦瑟颤抖得愈发剧烈起来。许久,从她喉咙深处猛然爆裂出一声无力的呻吟,却转瞬便淹没在人声喧闹之中。
她的身子颓然下滑,几乎跌下椅子。
“你们……”嘶哑低微的声音从她喉中溢出,“你们是来替她报仇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