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的非正常夏天》阿岩

52、十六岁的夏天（中）

　　冉冉小跑到了大门口，不住地踹着粗气，脸上还是一片潮红。她回过头去，程一阳还站在院子外。

　　那是她喜欢的第一个人，在17岁夏日的黄昏里，那个还没有成为男人的男孩站在刚亮起的路灯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冉冉以为那爱情之花也许真的就要在这个夏天绽放了，可是它最终还是没有绽放，只是几乎绽放，然后就提早凋谢了。

　　虽然隔得老远，冉冉还是被程一阳看得不好意思，立马打开门逃也似的进了屋子。

　　她轻轻手覆上自己的唇，刚刚她和程一阳接吻了吗？想到这里冉冉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这可是她的初吻，怎么这么糊里糊涂地就给人家了？不过她心里还是喜滋滋的，这就是快乐吗？

　　冉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由心底溢出的喜悦。

　　可是一转过头，冉冉的心情立马就从空中坠落到了地面，她看见薛云娜正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

　　冉冉的感觉很敏锐，她知道薛云娜现在很不高兴，虽然已经有半年多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了，但是冉冉敏感地遇见到，今天她也许又要挨打了。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不过她做错了什么好像并不重要，一个人想要找你麻烦的时候总是想得到理由的。

　　她抱着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走到薛云娜背后低着头用蚂蚁一样的声音道：“我……我回来了……”

　　没想到薛云娜并没有答话，只是一句话不说地坐着。这让冉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说明她真的是很生气了，想到这里冉冉更加害怕了，可是妈妈不说话她也不敢走，只能在原地站着。

　　其实只要薛云娜不生气的时候待冉冉都是极好的，冉冉有时候都会怀疑她也许不是真的想打自己，毕竟她是她的亲生母亲。可是薛云娜生气的时候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像是从地狱来的恶魔，拖着烧得火红的铰链，也要把冉冉也一起拖进地狱一样。

　　冉冉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冉冉总以为自己很善于察言观色，她很小就学会通过人家的言行举止还有动作表情来判断别人在想什么，现在是高兴还是尴尬，因为她以为这样自己就不会惹别人生气了。

　　她的确取得了大多数人的喜爱，却偏偏没有得到她最想取悦的人的认可。只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一直都看不透。

　　客厅里只有大座钟摆动的声音，薛云娜一句话不说，冉冉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唯恐惹恼了她。

　　空气里只剩下可怕的寂静，终于冉冉鼓足了勇气开口道：“妈妈，我先回房间写假期作业了。”

　　冉冉说完就转身想走，很多次母亲生气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匆匆逃走，最后也真的躲过了一劫。

　　不过也有没有躲过去的时候，比如说今天。

　　薛云娜一把抓住了冉冉的肩膀，力量大的惊人，冉冉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摔倒在了地上。

　　很难想像一个女人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可是薛云娜在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忽然有了男人般的力量。对，她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冉冉在看到她那双阴郁冷酷的眼神时，便会觉得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就像是被魔鬼俯身了一样。

　　薛云娜在冉冉的肚子上用力地踢了一脚，然后抓起她的头发，让她面对着自己。

　　冉冉捂着肚子，腹部是人最脆弱的地方，她倒抽着气，死死地咬着牙不敢叫出声来。因为她知道母亲不喜欢她叫疼，不喜欢她哭。如果她发出声音来她只会打得更用力。

　　冉冉连哼都不敢哼，可是薛云娜明显还没有满意，她把冉冉用力一甩丢到了地毯上，嘴里冷冷地问道：“你方才跟程一阳在外面做了什么？”

　　她看到自己和程一阳在院子里做的事情了吗？

　　想到这里冉冉心里更加绝望了，她知道母亲最讨厌的是什么。

　　她知道薛云娜恨她，恨她的出生，也恨她出落的越来越美丽，但她最恨的就是自己也许会比她快乐幸福。

　　冉冉趴在地上不能动弹，脚狠狠扭到了，疼得她直抽气。

　　“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种不要脸的女儿？”薛云娜压在冉冉的身上，一边竭斯底里地喊叫一边用力地往她身上又打又捶。

　　忽然她停了手，她的目光停留在冉冉光洁美好的背上。冉冉白润光亮的皮肤在她眼里显得是那样刺眼，她把手放在冉冉的背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就像是一个猎人看到了他找了很久的皮毛。

　　冉冉被她触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这个女人要想要做什么，她只知道她阴郁的时候比她生气的时候还要暴虐。

　　“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有这么漂亮的背。”薛云娜一边抚弄着她的白色吊带衫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忽然薛云娜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她冲着冉冉喊道：“凭什么你还有未来？凭什么！我没有你也不准有！”

　　冉冉忽然觉得背上一阵剧痛，她甚至还来不及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波接一波的疼痛折磨得晕了过去。

　　薛云娜顺手抽出茶几上的水果刀便往冉冉的背上划去，她一手压着冉冉的脑袋让她不能动弹，一手在她的背上发疯了一般地划着，直到冉冉那件白色的吊带衫被染成了刺目的血红色。

　　身下的人渐渐地不挣扎了，薛云娜这才发觉自己正坐在冉冉的身上，而她的背已经被血染红了。再看她的脸，苍白的就跟死人一样。

　　冉冉觉得自己是疼醒的，一清醒过来，背上那剧烈的疼痛就险些让她又昏了过去。她趴在自己的床上吃力地喘着气，现在就连呼吸好像都是疼的。

　　“冉冉，你醒了吗？”

　　冉冉转过脸去，只见到薛云娜正坐在床边焦急地看着自己。

　　薛云娜的眼眶红红的，看起来是哭了很久的样子，冉冉这才想起来方才发生的事。

　　她身上的这些痛都是眼前这个女人给的！

　　冉冉恨不得也拿起那把刀往她身上捅，把她的肚子捅烂，再把她这张假情假意的脸给捅烂，她恨死了薛云娜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不过冉冉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任何的不悦，她只是费力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看到冉冉虚弱的样子薛云娜心里一阵揪心，刚才她流了那么多血，就像是要死了一样。

　　“冉冉，”薛云娜半个身子扑倒床上，抱着冉冉的胳膊大哭着说道：“妈妈吓死了，妈妈以为你要……你要……”说着薛云娜哭得更伤心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我会恨死自己的，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她是怕自己出什么事情吗？

　　她才不怕呢，冉冉知道，这个女人只是怕自己出事了之后她会受到牵连。她怕的是人家知道她的真面目。

　　母亲不爱她，她只爱萧衍，只爱她的好名声。她把自己伤成这样却连医院都不敢送她去，她是怕不好跟她的好老公解释吧。

　　但冉冉能怎么样呢？她有什么能力反抗？

　　她知道她没有这个力量，她讨好着薛云娜，讨好着萧衍，她努力做最优秀的孩子，最优秀的学生。原因很简单，她只想好好活下去。

　　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冉冉，你一定恨死我了，是不是？都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她当然恨她，她恨得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她去死。

　　可是冉冉并没有这么说，她只是咬着牙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费力地说道：“你是我妈妈，我懂得的。”

　　薛云娜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却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只见她忽然就变了脸色，她猛地站了起来，然后凶狠地瞪了一眼冉冉说：“呆在房间里不准说话。”然后她便匆匆打开门离开了冉冉的房间。

　　冉冉知道，她的“好爸爸”回来了。

　　萧衍回来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往常他偶尔会过来看看冉冉，然后才会回房间休息，因为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养女并不算负责，总是在忙没时间关心她，所以有时间还是愿意多跟她聊聊。虽然冉冉对他也不亲近，但是这样子他也算是尽了心。

　　可是今天薛云娜却拦住了他。

　　“冉冉这几天不在家，她去苏雅那住了，我给你放了水，去洗澡吧。”

　　听到薛云娜这么说萧衍也没有多问便走了，他最近很累，便会去先休息了。

　　冉冉听到门外的对话心里凉了下来，其实房门没有关好，萧衍轻轻一推就可以进来，但是他什么都没问就走了。

　　她冷笑一声，不是笑别的，只是笑她自己。

　　这就是她的养父，她的亲生母亲，她的家。

　　她还期待那个有时一个星期都说不上一句话的养父会察觉到什么异样并且推门进来看她一眼吗？她难道还想这个男人能解救自己吗？

　　她甚至怀疑萧衍就算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也不会伤心的，母亲就算是把她放在屋里一个星期恐怕他都不会察觉。

　　也许就像薛云娜从小对她说的那样：“是我给你的命，也是我养着你，萧衍要你这个养女也是因为我。不要以为你很重要，没人在意你，没人会真心喜欢你，你是不被人期待的小孩，你能活着就应该感恩戴德。”

　　她从小就知道，她不是任何人心坎上的人，没有人把她放在心上。所以有人愿意供她吃穿用度，能让她有这么好的生活环境她就应该知足了。

　　可她真的知足吗？

　　这一刻，冉冉忽然不想感恩戴德了，她想到了死。

　　薛云娜再次开门进来的时候端着一个盆子，她默默地走到冉冉身边，然后开始给她擦身子。

　　她又哭了起来，是捂着嘴哭的，可是冉冉还是听到了，她是在自责吗？

　　哼，可笑，她才不会自责，不会心疼，不会舍不得。这个女人是没有心的。

　　不对，也许她有心，但是只是对自己的女儿没有心。

　　“你杀了我吧。”

　　薛云娜的动作忽然停滞了，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冉冉，也忘了哭，过来一会儿她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冉冉，你说什么呢？你不要吓妈妈。”

　　冉冉回过头去，冷眼看着薛云娜，然后一字字顿清晰地说道：“你不杀了我，我就会杀了你。”

　　只见薛云娜脸上的惊诧和悲伤退去，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她轻轻扬了扬嘴角，眼神冷漠而无情。

　　冉冉觉得自己的心里一颤，竟然有人可以笑得这么冷漠，透着一股可怕的凉意。她闭上了眼，等待属于自己的命运，她想她还是不够坚强也不够成熟，她还是没办法忍到自己长大。她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因为她找不到意义了。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是有人会为她伤心吗？

　　她不知道。

　　冉冉发现在死亡之前她竟然不思念任何人，原来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眷恋了。

　　不过这个世界也没有眷恋过她，不是吗？

　　就在这时有人转动了冉冉房间的门把手，只见薛云娜迅速地冲了过去，把来人挡在了门外。

　　薛云娜在萧衍推开门之前就抵住了他没让他进屋，然后略微打开了一点门，闪身出去了。

　　“云娜，你怎么在冉冉的房间？”

　　“我……我刚才在她房间擦地，”薛云娜慌乱地解释道：“你千万别进去，我刚擦干净的。”

　　“哦，那好吧，等冉冉回来了我再把东西给她。”

　　“什么东西？”

　　“一个国外的合作伙伴送我的礼物，我看着挺少见的，就想给冉冉好了。”

　　门外的两个人忽然沉默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云娜，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好，不舒服吗？”

　　“萧衍，你很在乎冉冉吗？”

　　“我当然很在乎她，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没……没什么，不过这是你第一次送冉冉礼物。”

　　“是吗？”萧衍笑了笑，“那我这个父亲真是不合格，对了，冉冉什么时候回来？”

　　“啊？”薛云娜有些慌了神，“不知道，她说过几天。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我快忙完了，所以想带你们出去旅游。我总觉得冉冉不大开心似的，我想她是不学习压力太大了，我想让她散散心。”

　　“不开心？她每天都笑眯眯的，哪里看的出来不开心啊？”

　　“我看的出来。”萧衍笑了笑道：“好了，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了吧。”

　　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冉冉已经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

　　等冉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哭了，她有多少年没轻易流过眼泪了？

　　她越哭越伤心，虽然哭得太用力会牵动着她的伤口一起疼，但是她现在就想好好哭一场。

　　其实她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在乎她的。

　　刚才门外有个人说他很在乎她，他还看出来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开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一点也不快乐，只有他一个人在乎她的幸福。

　　冉冉不知道自己是哭晕过去还是痛晕过去的，在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不要死，她还要继续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萧衍不会知道，他的几句话，他的不经意的关心，就这样改变了一个女孩的命运，也改变了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