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嚣尘》宁措

114、继承

　　平日他咋咋呼呼早就出门迎接，今日如此反常，叫李浪深不由担心起来。院内的小湖泊是他吵着闹着要挖的，说是‘典雅浪漫诗意’，此时却半结着冰，上面飘着许多枯烂的叶子，也不知多久没有打理了。

　　她半天喊不出来个人，朝下人做了个手势，叫她们退下，自己则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依旧找不到他人，她急了，打开柜子掀开床板地找，终于在梳妆台下找到了缩作一团的他。

　　李浪深长舒一口气：“你干嘛，大早上不在床上歇着，我还以为你跑了。”

　　他身边横陈了许多酒瓶，浓重到化不开的酒味萦绕在他周身，仿佛要把自己腌渍入味了去。李浪深嫌弃地猛挥了挥，骂道：“你这喝了多少？是不是不要命了？”

　　姜离合依旧不说话，呆呆看着将要燃尽的蜡烛，好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人。

　　“起来，”李浪深怒了，扒过他的手就往床上拽，“地上冷得慌，现在又是冬天，你年纪大了小心落下病根。”

　　姜离合终于有了点反应，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你才年纪大了。”

　　“那你起来。”李浪深拽得更使劲了。

　　“烦死了，你怎么还有空管我啊！”姜离合哀嚎了一声，将自己缩得更紧了。

　　“我不管你谁管你？难不成看着你在这缩得跟个地老鼠似的？什么毛病！”李浪深骂他，“有什么不痛快的和我说，自己憋着算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痛快的，”他语气恹恹，“我也知道我不能这样，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离合坞的人都是我的兄弟。他们要么是我当年带着逃出来的，要么是后来逃难来我那的。我许诺过只要好好做人，我一定护他们周全。”

　　他玩着手指头，打开了话匣：“我的身世你一定早就知晓了。只是看我一直不提，所以你也不想戳我痛处，我都知道。”

　　“白山那几个老人都是我父王手底下的人。那年悲雀带人杀了我全家，唯独留下了我和这几个人。我们几个相依为命，他们护着我，从我跟着悲雀逃亡到我建立了离合坞，他们从来没有放弃我。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们头发白了，腰也佝偻了，一个接一个去了那边，去见我父王和母后了。”

　　“最后只剩白山了。”他眼里似乎有泪，“他总是一脸严肃，总是限制我的行为，总是愤怒地看着我，骂我不争气，叫我复兴宇蘅王那一派。可我只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我哪有本事去争呢？我只想保护好他们，留下最后的家人。”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本来想等这边的事了了就再也不过问江湖事，也不管到底是谁灭了我家。可是暗珏却带人来了，劫了我们的马车，杀了大半兄弟，就连白山伯都没放过。”

　　“他今年已经快九旬了，本就没几年好活，可暗珏却还是不放过我们。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连话都不会说，吞咽都成问题。莫尘看了，说他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终于看向李浪深，脸上早已挂满了泪：“你说是不是我害了他们啊？若是我不是蒋璃，和蒋珣他们没有联系，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不幸？若是我没那么懦弱，连复仇都不敢想，是不是我就不会连累他们了？若是我没有喜欢上悲雀，是不是就不会心软？”

　　“到最后，我居然连是谁杀了我父王，谁杀了我母妃都不知道…”

　　“姜离合，”李浪深也红了眼眶，“这不是你的错。”

　　“若不是那些人欲壑难填，宇蘅王府又何至于灭亡？钧雷山庄又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你我不过是过着自己日子的普通人，若是没有这些事，一定会走上正轨，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该怎么办？我根本没有能力查出当年之事，更没法报仇。”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抓住李浪深：“我的例子已经摆在这儿了，你快命人再排查一遍千刹宫可疑之人，叫他们永远也无法打千刹宫的主意才是！”

　　“五年前的结果我无法改变，到了现在，我绝对不会再退缩了。”李浪深眼里十分坚毅，“他们有什么资格一再伤害我身边的人？就算结果与五年前一样，哪怕叫我再死一次，我也要拼一拼！”

　　晨光熹微，莫尘正倚在毋怨怀里朝外面看。雪又开始下了，这次似乎下得格外大，落到屋檐上都发出了‘空空’声。

　　“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啊？”莫尘嘟了嘟嘴，似乎有些不开心。

　　“现在才几月？起码得再下两个月才会歇。”毋怨低下头亲了亲她的耳际，莫尘怕痒，咯咯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们当年还在榴花谷的时候吗？”莫尘似乎有些向往，“那里从来都是春天的样子，百花齐放，我从那出来之前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雪呢。”

　　“是啊，”毋怨点了点她的头：“哪来的小傻子，连雪都没见过。我记得你第一次看见雪叫得可欢了，旁人见了还以为你有什么毛病呢。”

　　“哪有！”莫尘气呼呼的。

　　“明明就是，丢死人了。”毋怨嫌弃道。

　　“喂！”莫尘不满，她假装生气与毋怨闹了闹，最后又趴回窗棂上了：“你说，我爹爹现在过得还好吗？”

　　毋怨没有回答。

　　“要是可以，我真想再见见他，”莫尘声音里透着忧伤，“我好想他。”

　　“这样吧，”毋怨狡黠一笑，“你要是答应我件事，我就和你一起找榴花谷，如何？”

　　“真的？”莫尘眼里都是星子，半晌又道：“什么事？”

　　毋怨对着她耳朵说了句什么，她立刻羞红了脸，猛踩了他一脚。

　　正当二人打闹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人声，似是有事向他们汇报。

　　“宫主，圣女已经在广场等候了，一切事务也已布置妥当。”

　　“知道了。”毋怨看向莫尘：“阿深已经在等我们了，快替我更衣。”

　　莫尘白了他一眼，“好好好。”

　　广场上挂满鲜红的幡帛，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白雪纷飞，屋顶早已被覆盖。镶有金红色细线的长毯从中央的石像一直延伸到灭尘阁门外，对比是那样鲜明。

　　千刹宫众人都来了，姜离合也跟着莫尘站在一旁。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微笑，脸都红扑扑的，看起来十分淳朴。

　　毋怨头戴黑冠，身穿一袭紫衣，看起来颇为贵气。一双上挑的桃花眼里带着笑，径直朝李浪深走来。

　　屋外人声鼎沸，沈寂听睡眠从来都浅，早已醒来。有人替他穿上了衣服，披上了狐皮氅。李浪深怕他着凉，屋里早已隆起数个火盆，暖和至极。

　　沈寂听洗漱完毕，站到窗前朝外看，只见一个小红点站在雪里，身边有一个小紫点。

　　他怔怔看着窗外，听说李浪深与上任宫主正在进行继承仪式，断是不会让自己这等正派的外人前去观摩的。

　　但是他还是不太甘心，推开窗户一角朝外看去。

　　毋怨拉过李浪深，两人走在无际黑毯之上。李浪深笑得很开心，身上穿了件十分华美的红衣，似乎比当年与自己成亲时还要华丽。她笑眯了眼，红唇微微扬起，看起来是那样桀骜肆意。她的发丝在雪中飞舞，时不时挂在耳饰上，她又不厌其烦地将它们拢到身后去。

　　沈寂听痴痴瞧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只耳坠——那是时隔五年二人再次相见时她遗落在张伯鉴房内的，本来该是证物，却被自己私心藏了起来，贴身保管，仿佛这样便能与她同心同意。

　　这耳坠被他捏在手里拎在半空看，光华流转，里面似乎包着一点流动的红色湖泊，渐渐与窗外的小红点重逢，最后归为一体。

　　她飞扬的眉尾如同凤凰的羽翼，随着她每次变换表情而颤动，眉心美丽的花纹像一朵火焰化成的花，将她的脸映衬地明艳无双。眼尾的红色看起来妖冶无比，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与五年前似是别无二致，又像是全然不同。她已经长开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咋呼的姑娘，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可以保护自己了。

　　毋怨在外面说了句什么，沈寂听在屋内听不真切，只瞧见李浪深朝这边慢慢走来。周遭火炬燃得旺了些，人们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他靠着窗子，脑子放空，胡思乱想了起来。

　　沈昔照现在被关押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心软了，忙清干净这种想法。

　　可是沈昔照怎么会如此不小心，竟会被李浪深得手了呢？那些拦截离合坞众人的暴徒，与暗珏、与她又有何关联？

　　他忽然觉得古怪了起来，沈昔照前一秒说进攻千刹宫，后一秒便有人拦截了离合坞的人，世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假设那些人是沈昔照派去的，那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离合坞将会转移进千刹宫的事？

　　他忽然觉得血液倒流，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升上心头，这想法十分荒诞，他却觉得大有可能。

　　难不成沈昔照早已知晓进千刹宫的路？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局，一个障眼法？

　　若是自己是她，会在什么时候发动攻击？

　　那自然是…

　　他忽然慌了，冲出门去大喊：“阿深，快关宫门——”

　　可是已经晚了。

　　李浪深走到他面前，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他眼里满是惶然，直直看着前方，她觉得奇怪，也转过头看向前方。

　　只见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人马忽然出现，嘶吼着朝广场中心而来。千刹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皆愣在原地。还是姜离合猛地喊了一嗓子他们才慌忙逃避，往灭尘阁这边跑来。

　　李浪深看清了，那边的人是青鲨帮的徐松，绽寒山的落芳和落华，晚香楼剩下的秦扬，还有一群人，黑压压如乌云一般。沈昔照不知何时已经被放了出来，像一滩烂肉般睡在一架板车上，狠毒又快意地看着她。

　　付盛欢表情淡然，也站在那些人里面。

　　莫尘跟着姜离合跑，可身后的人却追得猛，转眼间便到了他们身后。一人手伸向她的后领，一个抓空，恰好扒下了她头上的发髻，发就此散落。那人还不甘心，又是伸手揪起她的发尾，莫尘躲闪不及，惊叫一声就要被马蹄踩踏。

　　李浪深与毋怨站得远，根本没法救到，尽管毋怨使出功力飞速朝那边去却仍旧挡不住那畜生无情的蹄子，眼见莫尘将要受难，姜离合却一咬牙，猛地拍向那马的胸口，只见那马嘶鸣了一声终于缓了势头，他抽出一把小刀，将墨尘的发尾割断，终于脱离了控制。

　　身边似乎站了一人，姜离合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继而将莫尘交给他：“竹子，快带莫尘姐姐去找阿深姐姐！”

　　竹子表情很是害怕，还是颤颤巍巍接过莫尘，冲姜离合点点头：“哥哥小心！”

　　姜离合无暇顾及这边二人，只是运起功力将二人朝灭尘阁那边抛去。竹子拉着莫尘忙不迭朝着毋怨跑去。

　　李浪深怕姜离合出事，提过剑朝姜离合而去。风雪喧嚣，好似要将众人生生葬送在此地。有些人来不及逃便被砍翻在地，成了碎泥，雪白地面洒上了许多热血，竟是没有一点消散的意思。

　　李浪深眼都红了，捏过衣服绸带朝那边飞去。红帛纷飞，如同利刃一般，碰到之人皆被切出深深血痕，柔软的绸缎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分花拂柳地杀着眼前的人。

　　忽有黑石从上空飞来，尾部带着阵阵火焰，冒着黑烟朝广场砸来。一时间更是死伤无数。

　　偶有几颗朝她砸去，她依旧面无表情，用红绸抵挡着石头的冲力，再将它们分成碎片。衣尾被火舌舔过烧出片片黑絮，却在下一刻静了下来，竟像是听从了她的吩咐一般，俯首称臣般消失在衣摆上。

　　场面十分混乱，徐松看起来十分得意，朝李浪深喊话：“妖女，还不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