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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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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别久不成悲
[前 • 冬至]
他斫了他的树。
那棵“伤树”。
苏梦枕已经很久没有入睡。
也没有入梦。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月华越过前面白楼的檐角,带着尖锐的影子形状,投进他的窗。
没有了伤树的遮荫,即使是在这高处不胜寒的象牙塔里,也能感觉到月光的低温。
他很能忍,也很能等。
等着那影子从窗边渐渐移向墙边,一直移到他身上。
像一把深黑色的刀刃,嵌入他的肌肤。
这是个连月光都要结起冰来的冬至的夜晚。
[一 • 白露]
白愁飞一步步登塔,上楼。
月光下的象牙塔,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四周青白红黄的四座楼宇,也在它的漠视中。那白中透一点苍老的颜色,弯弯的像一支死去的象牙,刺向青紫色泛着烟气的夜空。
他方才占了一卦。
可凶,亦可吉。
但是他已经回不了头。
他占的,是一个“梦”字。
他自己亦不知道,当他想着如何杀死自己的义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的时候,第一个泛上心头的字眼,竟然是这么不带一丝杀戮气的“梦”字。
他有点感伤,然后很快把这感伤轻轻从记忆里抚去。
他对自己说,他不得不杀苏梦枕。
他幽魂一样的眼神可以直接刺到人心底去。白愁飞狂放的心底容不下这种眼光。
他必须杀了苏梦枕。
我不杀他,他永远是老大。我永远是老二。
杀了苏梦枕。
我不杀他,他必杀我。
杀苏梦枕。
日间在酒局上,已经杀了人,设了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日他若还不杀了苏梦枕,恐怕蔡京那里要送上的,就是他自己的人头。
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
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
想见他一见。
明日,朝阳升起来的时候,就是决战了。
这么一个肃杀寒冷的冬至的夜晚,想必苏梦枕是睡不着的。
他很明白苏梦枕的病,入了膏肓,冷到骨骼里。想必此刻正抱着他的玉枕,看着月色,想念着雷纯。
——那女子!
白愁飞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来到苏梦枕的门口。
他站住,静静思索片刻,猛然回头。
——我上来做什么?!
明日就是决定他们二人生死的日子,此刻自己登塔,上楼,到底是来做什么?!
窥探敌情?笑话!生怕苏梦枕不够醒觉吗?
探病?可笑!苏梦枕何时要过人怜!
叙旧?
这个想法让白愁飞孤傲到尖锐的嘴角泛起一阵笑意,袅袅如波澜。
旧时自然是好的。
但是,那些兄友弟爱的欢笑,那些相濡以沫的情谊,还是埋了吧。
他正准备回身,下楼,门里忽然幽幽传来一个有气无力,却不改其倨傲,不掩其寒意的声音:
“二弟,何不进来坐坐?”
[二 • 霜降]
后来白愁飞想起这一幕时,常感晕眩。
他推门而入,一边还想着,如何保持笑容,如何闲话家常,如何安住苏梦枕的心……凡此种种,在看到苏梦枕的瞬间,都变成了空白。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衬白色,至少,比那整日嘻嘻哈哈心机全无的样子的王小石要衬。而且还要是上好的锦缎,白也要白得尊荣,白得高贵优雅,白得仿佛他天生就要高高飘在云端。
但是他没有想过苏梦枕会衬红色。
他一向认为,像苏梦枕这么一个幽冷萧杀的人物,只合适萧杀幽冷的色。
但是他看到苏梦枕,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他早就决定背叛。
早在他入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他的志向很高,目标很远,金风细雨楼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踏脚石。
苏梦枕在他眼里亦如是。
直到他决定要杀苏梦枕,他才开始揣测这个人,揣摩他的心理,观察他的言行,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直到他的日常生活都被苏梦枕占满。
而他竟然还没有准备好杀他。
而他竟然还没有看清楚他。
就像眼前这陷身在猩红色锦裘里的青年,眼窝都深深陷在阴影里,干枯瘦削得像一具死去多日的尸骸,可是在那触目的红的映衬下,看起来有一种奇诡的艳。
让他惊了一惊,
他想到雷纯,忽然的。
想到雷纯也想到那一夜。
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喜欢雷纯的,从汉水上第一眼起。
可是他占有了,得到了,却没有想更进一步了。
那女子如此迅捷地从他心间淡去,快到他来不及为自己所作下的恶行忏悔,虽然他也未必有悔。
他只是有点迷惑。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为什么想要雷纯?为什么又不再想要?
他是个得失心太重的人,而得失心重的人,在自己还计较着得与失的时候,永远算不清自己那笔账。
苏梦枕看了他很久,忽然开口说:“我请你进来,只是想拜托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苏梦枕说,“背叛我。”
说完,他立刻将一条帕子压在唇上,剧烈而压抑地咳嗽起来。
[三 • 寒暑]
白愁飞一惊。
几乎是同时的,感到害怕。
——自己的计划,已经被全盘知晓了么?
他一害怕,就心乱。
然后他开始长长呼吸。
呼吸完了,他才问:“为什么?”
苏梦枕一双幽深得和自己名字一样的眼睛转向他,说:“我病重,诸葛神侯和四大名捕被元十三限牵制在京城之外。这么好的机会,六分半堂不会放过,蔡京不会放过。”
他淡淡说来,语意里有一种郁愤难抑的顿挫。
“所以请你叛了我,连着楼子里的势力。这样,金风细雨楼还能活下去,等待机会。”
白愁飞想大笑。
月光真冷,他忽然没来由的想。
——这下,自己可真是“奉旨造反”了啊!
他本该觉得很荒谬,很庆幸,还很幸灾乐祸。
可是没有。
他怒。
难得的怒。
而且怒到了骨子里,怒得带三分疼痛。
他白愁飞的痛不能给人看到,所以他笑,且问:“为什么是我?”
他紧追着问:“为什么选我?!”
苏梦枕想回答,却剧烈地咳起来。
咳得揪心揪肺。
连双目都泛红。
白愁飞咬牙,追问:“为什么选我,不选小石头?——他也是你兄弟!”
他一口气问完,才停下来,等苏梦枕咳完。
他几乎没有耐心等下去。
可是苏梦枕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咳完了,伸指抹去唇边的血,而后静静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忽然笑了。
他笑着发问:“是不是我看上去,就是个叛徒的样子?”
苏梦枕不承认,也不否认。
白愁飞又悠然地问:“如果我真的叛了呢?”他说,好整以暇,仿佛刚才的失态与他完全无关,“如果我取得了金风细雨楼后,真的全心全意向蔡相投诚,你又能奈我何?”
苏梦枕握掌成拳,压在自己下唇上,轻轻咳了一声。
他感觉得到自己口腔中的血腥味。
咸中还带点甜。
他只说:“你不会的。”
白愁飞一挑眉。
他真的想笑。
他已经谋划好了全盘的背叛的棋局,苏梦枕却要把一切交给他,并且相信他不会背叛?!
“你绝对不会全心全意投靠蔡京。”苏梦枕很快也很重地说,“虽然你成了他义子,却不见得容得下他!——当然,他也未必会容得下你。”
“你志大,才高,你不会满足于屈人之下。”苏梦枕居然笑了笑,“哪怕蔡京的位子让你来坐,你也满足不了。”
他眼睛转向窗外,看着月华。
月华冷得彻骨。
“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他轻声说。
对白愁飞来说,一切都几乎和原计划一样。
他掌控了局面,篡了权,改朝换代,逼得苏梦枕失踪,王小石对立。
一切,都和他原定计划没有什么不同,至多只是一两步棋的得与失。
但是他的心里不这么想。
一想到自己眼下所作的一切,都是苏梦枕的期望时,他恨不能把时间倒回去,回到冬至前夜。
那样的话,他绝不会上楼,听那一席话,也可以心安理得背他的叛了。
只是时光不能倒流。
时光只向前走,眼看着和王小石正面对决的时间,终于要来了。
[四 • 小雪]
那天早上,他给雷媚下了一个奇怪的命令。
在缠绵尽兴以后。
他指着自己心口,似笑非笑:
“你,一剑刺穿这里。”
雷媚给了他一个风情荡漾的白眼,自顾自梳起那满头青丝,仿佛听见这话,既不诧异,也不好奇,只是好声好气地说:“唉,我剑下可没轻重的。”
白愁飞冷笑。
“我知道。”
他停了停,听北方的雨打在瓦楞上。
这薄冬的雨下起来,下着下着,就会转了风势,转成大雪。
“我要你一剑刺穿我的心。”他说,“最好是连心一起挑出来,让人看个清楚明白。”
雷媚不说话。
她很耐心,很耐心地梳完了头,才款款站了起来,依然裸着半边身子,在室内暗暗的光线里,分外的白皙,清纯和动人。
临走,她只说了一句:
“你不得善终。”
雷媚走掉很久以后,白愁飞还在恍惚。
他想起了他和雷媚说这些的缘由。
因为一个梦。
一个昨夜缠绵过后的短暂的梦。
那只能称之为梦的碎片了。
自这梦的间隙看进去,他见到自己胸口鲜血淋漓,绽开好大一个伤口,向着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幽静地坐在幽暗的深处,带着浓郁的红梅香,香味浓得堪比血腥气。
他无暇思索这伤口是谁造成的,和眼前的人有没有关系,他只是感到恐慌。
不是因为受伤而恐慌。
他恐慌的是,对面的人看向自己伤口的时候,眼神空空洞洞的,毫无内容。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一直看到伤口里面,才发现那下面也是空空洞洞的,毫无内容。
原来自己的心,是空的?!
原来自己竟然是个没有心的人?
一想到这里,他就醒了。
他回忆完了,门口也有人送来了两封信。
一明一暗。
明的那封,说温柔温大小姐正从象鼻塔过来,要兴师问罪。
暗的那封,只有一股淡淡梅香。
他拿了这封信,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凑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这才站起来,推开了窗。
他一直站着,等着。
等一个转机。
等到远处一点辣椒也似的红,鲜亮活泼地跳进他眼睛。
温柔。
他笑了笑,忽然想起,红色,可真是热到极点的颜色啊。
热到了极点,就觉得冷了。
而且还是乍一沾到,就觉得疼痛的冷。
[五 • 大雪]
他再看到苏梦枕的时候,他的梦应验了。
对方明明在他面前,却偏偏隔着咫尺天涯的距离。即使他心上破了那么深的一个洞,对方看他的目光,依然幽深得看不出丝毫波动。
这距离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以前一起长街喋血,兄弟相濡以沫的记忆,反而淡得像一个梦。
梦醒了,他也该死了。
他再度活过来的时候,雪已经片片地下起来。
下得一片空旷,寂静里带了些凄凉。
他身边只有一个人,一个瞬间苍老了数十年,连他都几乎认不出来的人。
杨无邪。
他带来了一句话,和一个消息。
那句话是苏梦枕说的,“希望他活下去。”
那个消息是,苏梦枕死了。
白愁飞听完,抬头看雪花。
雪花一片片,落得又轻又疾。
想飞之心,真的永远不死么?
若没有心,又怎么飞?
他还是忍不住问,问一个极傻的问题:
“他真的死了么?”
他顿了顿,又说,“既然我还未死!”
杨无邪静默了半晌,深深地看着他,说:“他是死是活,也在你一念之间。你如果当他活着,他就活着。”
白愁飞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藏了很久。
“那天苏梦枕让我进去的时候,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背叛?!”
杨无邪回答:“是。”
白愁飞咬牙,良久,才惨惨地笑了一声。
杨无邪看着他,语气平淡地说:“但是,楼主叫你去背叛,不是想要利用你,而是依旧相信你。”
他说完,垂目凝视着雪地,念起佛来。
白愁飞离开那片地方的时候,雪犹自下个不停。杨无邪低低的佛号声,一声接一声传来,在雪落的间隙里,柔软无比。
[终 • 立春]
江南。
立春时节,一片升平气象。烟花爆竹那细细的硫磺味四处蔓延,碎成片片的爆竹纸象成群成群的红色的蝶,乱飞在依然料峭的风中。
那金国南侵,靖康之耻,只不过是这热闹欢腾的生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陛下斩了岳飞。据说以前的老皇帝死在极远极北的地方,死时身体冰凉连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等等。
茶馆里,说书的一张嘴皮子动得快。
老百姓还是喜欢听一些故事,一些英雄豪杰们打辽国杀金狗的故事,而后,心满意足四散而去。
“……那金风细雨楼,在天子脚下屹立不倒了数十年,楼主苏梦枕矢志抗金,和六分半堂两派势力斗个不休。这时有两名青年,一唤白愁飞,一唤王小石……”
茶馆二楼一张桌子上,一个布衣人放了书画,举了茶盏,抿了口半凉的茶水。
“白兄!”
一个青年兴冲冲跑上楼来,一屁股坐到了布衣男子面前,正待说话,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男子抬了抬眼,淡淡问:“还没好?”
不再年轻的男子有依旧飞扬的眼眉,那淡漠的眼神像是时时刻刻都在隐忍着什么。
青年好不容易咳完了,抬眼微微笑了笑。
“旧病,不碍事。”他说,“白兄如果遇到过有我这样病症的人,就该知道,这病是入骨之蛆,好不了的。”
男子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
他有时候会想起他。
想起他就像想起青楼红楼白楼欢宴后那些惨淡的梦。
梦在悄然褪色。
这褪色持续了很多很多年。
他在江南遇到了这个自称为白石的姓姜的青年,在他卖字画的时候。
青年喜欢他的画,说有飞扬气,但是买不起。
他就用自己的画来换青年的诗。
青年的诗词写得极好,又工音律,善吹笛,只是身体羸弱,有难以根除的肺疾。
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容忍这青年的亲近。
他以为是因为这青年俊秀的字,流光溢彩的才,但是那天听到青年隐忍着轻咳时,他心底很深,很深地动了动。
遥久的记忆似冬眠了很久的兽,在心底泥潭里翻了个身,又睡下去。
这小小的动作已让他感到疼痛。
痛得就像他心口那一块的旧伤痕,再次绽开,并且当他低头看的时候,发现伤口下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
那天晚上他们在江边一起喝了很多酒。喝到后来,青年拉着他,一定要跳舞给他看,让他鼓琴。
他忽然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
江月白如秋练,江天不染纤尘的,眼前这景物依依,都在向他招手。
他曾经拥有,而后叛离。
他觉得这些对自己不重要的,这些已经消逝了的人和事,和情。
因为他已经是个空心的人。
后来他把跳舞跳到江里去的醉酒青年拉上岸的时候,青年说要送他一首词。
他想了想,说,好吧。
他还是无法改变天性中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憧憬,虽然他也时常兴起将这一切破坏的冲动。
青年又说,你要我写什么样的词?
他想了想,低头看江水,再抬头看月轮。
他想起那年冬至,月光冷得要结冰。
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他终于可以开始回忆了。
他逐个逐个去想,一件一件事情看过去,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没有看清楚过自己。
比如说,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
但是在他终于可以开始反思的时候,这些事情对他已经没有了意义。
人生是由悖论组成的。
时间真是弹性很大的东西,把最残忍也能磨成最温和,最坚硬也能磨成最柔软。
最后他剩下的,只有想念而已。
他淡淡地笑了笑。
他觉得苏梦枕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青年又在催他,带着酒意:你到底要我写什么样的词?说啊!
他说,我怀念一个人。
•逃避责任终结•
附:
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