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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暮鼓晨钟 ...

  •   麒国宁安三年二月末,麒王领着他的麒军,沿着两国间的官道浩浩荡荡行军千里,跨越了早已崩塌的麒徙山脉——大军返回麒国,竟真是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如此,徙国上下越发信任麒王君宇,知其守信守礼,绝不会借机夺了徙国政权,令徙国才退临军,又遭大劫。徙国右相方仲礼、左相秦破虏,便临危受命,肩负起徙国饱受战乱的国计民生,待襁褓之中的小皇子成人礼之时,再双手将大好江山交还——自然,麒王早已宣称,若左右两相胆敢有狼子野心,他定是第一个讨伐之人。
      如此,事情总算暂得圆满。

      这一日天晴无风,竟已有了早春的暖意,徙宫之中慢悠悠驶出了一列马车。乌玛城街上的百姓心知这马车中坐的多半就是昔日的无双长公主,均停止了喧哗吵闹之声,默默退让至路的两旁,让出了一条宽敞安静的通行之路。
      原来这麒后怀有身孕,又因为战事连绵而劳心劳力,再加上徙王夫妇双双赴死,端的是身心俱疲。麒王虽不舍与她分离,但有徙后难产而死的前车之鉴,他自然不敢再让麒后受舟车劳顿之苦,只好让她留在了徙宫之中。
      马车行进片刻,在乌玛城内的运河青海湖畔停了下来,一双纤巧柔嫩的手掀开了车帘,跳下来一个粉衣纱裙的小丫鬟。她一手仍然扶住车帘,一手伸进马车之内,给轿中人搀扶。
      有风在暖暖地吹,南宁依旧是束发男装,一袭青衣,只多了一件宽大厚实的黑色斗篷。她自马车上下来,沿着青海湖畔慢慢地走。那小丫鬟跟在她身后,眯起眼睛惬意地笑,“夫人,今年的春天来早了呢,瞧这天气,竟似温吞吞的春光。”
      南宁点点头,微微扬起了脸,是春日里温润的风,以及久违的江湖气息。耳畔自是不乏行人匆匆的脚步声,却也少不了结伴春游之人,闲散而惬意的低语。皇都乌玛城的街道,宽阔而整洁,不时有轻纱笼烟的马车缓缓行过,也不知是哪家的富贵女儿出行赏春。
      南宁行得几步,找了一间临湖而建的茶楼临窗坐下,静静望向窗外。
      粉衣丫鬟也不多言,只吩咐小二上了一盏好茶,便在袅袅的茶香轻烟里,偷眼打量面前之人——也不知夫人此刻,是在想什么呢?
      恰在此时,街道上热闹起来,从这窗口看过去,正见围了一群人,时而爆发出一阵哄笑。小丫鬟见夫人也正关注那里,便招来小二,“那里是怎么回事?”
      小二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连日里总有一伙四方游走的人贩来此处,说是要卖奴隶。这男奴女奴都有,还有一些真是稀罕,头发眼睛的颜色是从没见过,跟妖怪一样。”
      南宁“咦”了一声,奇道,“徙王不是早就颁了禁止贩卖奴隶的王令?”
      小二恭声道,“夫人,那些人贩都是西域人,卖的也是西域奴隶。”
      小丫鬟听着觉得新奇,笑得是眉眼弯弯,“那你说,那些奴隶都是什么价钱?买来作甚?”
      小二道,“价钱么——倒是未曾打听过,只是奴隶买回家,自是用来使唤消遣,不外乎是个下人的命。”言毕叹息一声,似有同病相怜之意。
      小丫鬟斜睨他一眼,“你真多话。”
      这时候南宁却站起身来,向那小二缓言慢语,“小兄弟,结账罢。”言毕出了茶楼,径自去往那人群拥挤之地。
      小丫鬟忙忙地付了茶水钱,一溜小跑跟在她身后。

      南宁慢慢走向那围在一处嬉笑喧哗的人群,恍惚之间,以为自己仍是刚出了弓梳岛不久,撑一把光华灿烂的乌骨琉璃扇,正要挤开人群去凑热闹。
      却不知为何,想是见着她从容温婉的神情,人群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来。她心中略微有些失落,继而自嘲一笑,顺着那通道便向人群中心的人贩与奴隶走去。
      那个关在铁笼角落里的男孩,闭眼蜷缩着,肤色黝黑,衣衫褴褛。
      像是……她第一眼看见的凛正。
      南宁怔在原地,四周人群的哄闹声仿佛都去得远了,她站在铁笼前,面前只剩下那个人贩子瘦削枯黄的脸。
      讨厌得很。
      “啪!”
      人群安静下来,那人贩子捂着左脸,一脸不可置信。
      围观的人都在看那个男装丽人,见她收了右手,静静立在原地,脸上波澜不惊。那人贩子一时之间竟不敢发作。也不知面前这看似气定神闲之人,是何来历——他只半张着嘴,呆呆看着她。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今日之事要如何收场。
      那铁笼里的男孩,因了忽然静谧的空气,蓦然睁开了眼。
      南宁与他对视。
      这是黑色的眼睛。
      不是凛正。
      一瞬间有些脱力,她只觉足下发软——方才的一巴掌,也不知是在恨什么。
      前尘往事,汹涌如潮,倏忽而至,又去而不返。
      她轻轻叹了一声,“罢了,罢了。”
      昨日之事不可留,今日之思不可弃。
      方才喝茶的时候自己仍然在想着,如果很久以前,不曾买下那个碧眼男奴,故事……会是怎样。如今这小男孩一睁眼,倒像是惊醒了梦中人——俨然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却偏偏还要后悔那一个开端么?
      自己,也早已不是那年的自己。昔日不过是脾气有些娇纵,如今却是将高高在上的观感,融入了血液里,根深蒂固地作威作福了。回到从前……自己配么!
      南宁僵立原地,忽然笑了一下,抬手狠劲掴了自己一巴掌。
      脆然一声,分外响亮。
      人人都唬得后退一步,止不住地唏嘘。
      她向人贩子轻声道,“方才对不住,入了魔障。”
      那人贩子越发惊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笼子里那个小男孩,眼睛牢牢盯住南宁,面上有些懵懂,又有些恍然。
      似懂非懂。
      红尘中的人,岂非都在似懂非懂中挣扎。
      今日悟了,明日又痴了。
      南宁拂袖而去。
      小丫鬟面色苍白,亦默默随她走远。
      一黑一粉两个背影,渐渐成了零星亮点,当日之人事后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个未解之谜,或是纯粹的笑谈罢了。

      夏至日,路远迢迢,天涯永隔。
      南宁在徙宫之中养身数月,终究补回了一些气血,然而徙宫中的香花美草,在她看来都是凛正与皎月的旧日言笑。她不堪忍受这满目萧索,于是备下车马,向麒徙寺行进。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有小半月,她终于跪拜在麒徙寺大佛之前。
      此一时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诵经之声,方丈在袅娜的香烟中扶起她,低声道,“施主真乃痴人也。”
      咚——
      咚——
      咚——
      麒徙寺的钟声,厚重而绵长,心有余音。
      一切皆是缘,一切皆是孽,一切皆是泡影。
      她在寺院后堂的祈福院,静静挂起祈福灯。摇曳的烛火,笼在鹅黄色的灯笼罩里,似可随风而逝,似可光耀千年。
      一盏,两盏,三盏。
      她一一点燃,又一一挑起来挂往高处。
      一愿家国安乐,二愿故人平安,三愿……三愿千里共婵娟。
      平生不相见,何必共断肠。
      公子,就此别过。
      她终究是一个小女子,承受不住滔滔时光的雕刻。
      不是不念,而是不能。
      这一刻该当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是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腹中的生命时刻在提醒着她,她只是尘世中一个最为平凡的母亲,满心欢喜地等待孩子的降生,确信自己会为他牵挂一生,忧心一生。她当然已经没法回头,没法如从前自己所想的那样,陪伴君宇三年,而后去临国,去太师地宫之外等待公子的苏醒;她也已经不能够,回到君宇身边——她如今一想起君宇,便会想起浴血战死的凛正,便会想起面色枯败的皎月。
      如果可以,她但愿能够长住麒徙寺。

      正在她面对长明灯默默祈福之时,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想是寺院里其他的祈福者吧,她依旧跪坐着诵经,没有回头。身后的人脚步近了又远,在祈福院中来回往复,他大概在检查此处的灯火——但凡有火光微弱或蜡烛将尽的,便要使之恢复燃烧。
      然后,“唰——唰——唰——”,又似乎是寺院中某个小和尚,在祈福院的庭院中清扫。
      南宁仍然双手合十,闭目祷告,却听见一个声音,真正是云淡风轻的意味,“莫要扫了,此处还有位施主在,小心尘土乱扬。”
      她蓦然睁眼,这声音!
      “是么?好。”庭院里扫地的声音便停止了,那人又问道,“微尘,如今天光如何了?方才听见钟声,过了这许久,却也不曾来人召我们去读课。”
      身后的人答道,“将近黄昏吧,寺院里来了贵客也是会鸣钟的,未必是要做晚课。”又道,“今日火烧云很是好看……映红了半壁天空。”
      庭院里人笑道,“我虽看不见,但想来是极好看的。”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是……是锦哥哥么?是微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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