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始无虞》娴白

7、羽林郎将

　　今年春倒是怪，沈无虞已经第二回进宫了。

　　其实她是不怎么愿意进宫的。
　　从前在沈府，一年半载未必能去一次。即便是去年嫁入宣王府，皇后会召见的只有正妃唐今。

　　早上小雅替她梳妆时，还在安慰：“进宫多好，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

　　沈无虞瞥了一眼她，驳说，“进去那可是有送命的风险！”

　　于是小雅嘻嘻笑道：“那得多盼殿下赶紧再娶个正妃，这样进宫的差事就是别人去做了。”

　　“不用进宫好是好，但唐今这王妃你可满意？”沈无虞微笑问她，“唐今这罪还没受够啊？若是再来个像她那样两面三刀的，咱们可没命受。”

　　“罢了罢了。”这么一说，小雅对比了一下，还是觉得现在的日子安稳些。

　　距离为唐今守孝已经过去了好久。
　　今早沈无虞看见江丞意时，他正穿了一身玄色锦袍，圆领窄袖。

　　他好像正跟管家说着什么。阳光落在他的眉间，熠熠生辉。

　　沈无虞走过去，踩着木墩钻进马车里。
　　过了一会儿，车窗前的帷幔被掀开，江丞意匀称亭直的手指停在半空。

　　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不以为意地说，“进宫好好表现，别丢了我的人。”

　　沈无虞瞅他一眼，无言。

　　江丞意笑了笑，放下帷幔。

　　马车辘辘行驶开来，沈无虞顺手将木匣子置于膝上。掀开盖子，取出切好的甜瓜，一瓣递给小雅，一瓣自己用方帕包着食。

　　人闲着无事时，总是容易遐想连篇。
　　她记得，江丞意迎她入门时说过，三年后去留自定。

　　如若来日能出来，自己能做什么呢？
　　再找个人嫁？
　　虽说她跟江丞意没什么，可名义上，出来后也是嫁过人的人。

　　再嫁可不好嫁，何况前夫还是宣王。

　　沈无虞越想越苦恼，连手里的瓜都不觉得甜了。

　　马车驶进宫墙后，在一处空旷的地方停下来。

　　下了马车后，江丞意对她道，“等下我去见父皇，一会儿在这里等你。”

　　沈无虞应了声，由来接的王嬷嬷引路，带着小雅离开。

　　她照常来到凤仪宫，而此时，各宫的嫔妃正在给皇后请安。于是宫女便引她进了偏殿候着。

　　这处偏殿，其实就在正殿的后方，离得很近，只隔几尺。

　　沈无虞的座椅临近窗边，正好能听到正殿嫔妃请安的动静。

　　这些声音中，她仅仅只认得皇后的。
　　听了一会儿宫里的琐事，沈无虞正要揭开一盏茶饮下的时候，忽而听到有嫔妃道：“娘娘！求娘娘给臣妾做主，臣妾不愿柔儿和亲远嫁……”

　　“妹妹，和亲是陛下的意思。”皇后宽慰道，“且陛下指的那王子与柔儿年纪正相仿，相貌品性也不差……妹妹不是见过的吗？”

　　嫔妃犹疑了一下，仍有些吞吐，“可是，柔儿嫁得太远了，臣妾舍不得她……”

　　话音刚落，便有人娇娇笑道，
　　“远又怎么样？常妹妹，你女儿也是中意那王子的。不像咱们六公主，即便想嫁那王子，也嫁不了。”

　　“住嘴！”皇后出声呵令。

　　听到这儿，沈无虞目光动了动。
　　六公主？

　　她有些印象。
　　上回来凤仪宫，经过一处屋子时，听到六公主失魂落魄的哭声。当时，皇后的侍女春来正在安慰她。

　　想着，不禁觉得六公主有些可怜。
　　十六的年岁，比她小的公主皇帝都找好了夫家。不是因为皇帝舍不得她，而是厌恶她。

　　其实在沈无虞看来，不嫁人倒也不算件丢人的事。日子嘛，自己过得畅意就好。
　　即便自己嫁给了宣王，也不觉得是件多好的事。

　　正想着，忽然，屏风后突然起了动静。

　　偏殿内只她和小雅两人。
　　面面相觑了一下，沈无虞有些心惊，扶着桌角缓缓起身。她轻步走到屏风前，扒着屏风，猫腰一探。

　　里面竟蹲着一个少女。

　　沈无虞挪开屏风，压着心惊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你是何人？”

　　少女起身拍了拍手，抬眼瞄着沈无虞，“你……你先说。”

　　“我是宣王的妾室，沈氏。”

　　“我叫雁时，是，是……”

　　说完名，就闭口不说了。
　　雁时低着头，目光落在裙摆上。

　　即便不说，听到这名，沈无虞立刻便知道这人是谁了——正是嫔妃们口中的六公主。

　　她躲在屏风后，难道是为了偷听这些话？

　　沈无虞没有说话，继续回到座椅上坐下。这时，雁时却慢慢走到她面前，低声问道：“姐姐，我在这里的事，能不告诉母后吗？”

　　“好。”沈无虞点头，却清楚地看见雁时眼中低落的神情。

　　——“姑姑，他厌恶我……姐姐妹妹都择了夫家，偏我没有……”

　　脑海中又想起六公主上回的哭声。

　　沈无虞望着她，忽而道：“公主，世间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容易，贫民忧心衣食，寒窗苦读的要忧心考试……听到的那些话勿要放在心上。”

　　雁时抬眸，弱弱地应了一声后，就小跑离开了。

　　沈无虞听到小雅在身后唏嘘。

　　等嫔妃请安过后，皇后遣人来唤她。
　　沈无虞揣着谨慎，带着小雅走到正殿去。

　　皇后见她来，吩咐人看茶赐座。但见皇后握着茶盏饮了一口后，温和道：“今日本宫也召了你姐姐，等下她也会来，你们姐妹也能聚聚。”

　　沈无虞起身行礼：“多谢娘娘。”

　　皇后与她说了些杂碎的琐事后，沈秋娥也来了，此时已经日过三竿。

　　“娘娘，妾身有罪。”沈秋娥屈膝，“离开之前，东宫突然有事缠着。”

　　皇后笑笑，只说无妨，便让人看茶赐座。

　　沈秋娥飞速瞥了一眼沈无虞，在她对面的椅上落座。

　　她二人谁也没有多说话，皇后说什么，便陪着应和。仿佛不像自家姐妹，倒仅仅只是两个认识的人。

　　皇后见识得多，渐渐也明白过来其中意味。终了，她只笑笑，变成偶尔问沈无虞几句，偶尔再跟沈秋娥说上几句。

　　正听皇后说着话，柳贵妃身边的袁公公在殿外求见。

　　皇后允了后，沈无虞便看见一人进来。虽弓着腰，神色却十分神气。

　　袁公公规矩一礼，脸上堆着笑容，“皇后娘娘，贵妃有事想找太子妃往长信宫一叙。”

　　不用指明姓氏，沈无虞都知道，宫里的贵妃只柳氏一人。
　　她抿了抿嘴角，目光却看向沈秋娥。

　　沈秋娥若是个明白的，便会知道此时自己的处境十分为难。皇后召她入的宫，她若是半路被柳贵妃叫了去，传出去皇后必然颜面扫地。

　　柳贵妃此举，是故意要给皇后添堵的。皇后母族金氏，与柳氏一族早已水火不容。

　　春来眉头皱起，出声斥责，“大胆！娘娘还未说完话，贵妃就来要人。什么事那么急，连尊卑礼节都忘了？”

　　“姑姑息怒。”袁公公依旧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贵妃之事，奴才也不知道。”

　　春来一气，欲要与他再争。皇后忽然出手止住，缓缓道：“既有急事，那就让太子妃去吧。”

　　沈秋娥似乎没有多想什么，直接便起身，袅娜地朝皇后一礼：“皇后娘娘，妾身告退。”

　　待袁公公领着沈秋娥离开之后，春来便抱怨道，“娘娘，那柳氏真是欺人太甚，仗着自己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的容貌……”

　　说到此处，皇后突然咳了几声，春来识趣地闭上嘴巴，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答应得虽轻松，但沈无虞却明白，皇后心里并不痛快。

　　沈无虞的目光只落在小桌边的茶点上。她等了一会儿，但听皇后轻声说，“无虞，本宫乏了，你也先回去罢。”

　　沈无虞起身行礼告退，带着小雅离开。走出凤仪宫时，一颗高悬的心才算落下。

　　宫里的嬷嬷带她走到停靠马车的旷地后，便回去复命。
　　江丞意还没回来，宣王的马车边，只有车夫和几个小厮在。其中一小厮正在看护一匹红鬃马。

　　沈无虞进马车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闷，便下来。
　　宫道微风习习，她张眼看着远处的飞檐红瓦，高台小榭。

　　附近传来一阵脚步声，沈无虞闻声望去，看见不远方正有一列队伍走来。金甲红衫，头戴盔，看装扮像是宫里的羽林卫。

　　直到那队伍渐渐走近，沈无虞看清为首那人的脸时，不由一喜。

　　是二表哥孔淮。

　　宫道并不大，孔淮也看见了她。惊讶之余，脸上笑意浅浅。

　　沈无虞莞尔，朝他点头打招呼。但是孔淮却让其余的羽林郎先行，上前一步问候道：“虞表妹，别来无恙。”

　　她礼道，“二表哥安好。”

　　瞧孔淮笑了笑，小雅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拉了拉沈无虞的衣角，“姑娘，二公子的事……”

　　沈无虞看了一眼就在旁边的马车夫和小厮们，对孔淮道：“二表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孔淮应允之后，沈无虞带他往前走了几步，离马车不远也不近。
　　虽然能望得见，但说话的声音也不会被听了去。

　　孔淮出声问，“无虞，怎么了？”

　　车夫与小厮都在不远处，即便自己与孔淮之间没有什么，但为了不落人口实，沈无虞始终离他两步距离。

　　“二表哥，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你若觉得为难，可以直接拒了我。我知道你待我一直很好，若是我开口，你必然会应下，可是这样一来，我跟强迫你无异。所以，请二表哥不要看情面……”

　　还未说话，这话就被孔淮打断。
　　他看着沈无虞，神情认真：“无虞，你从来没有强迫我，也算不得强迫我。”

　　沈无虞的目光落在孔淮脸上，有些感激。

　　见他是铁了心的要帮忙，而母亲的病迫在眉睫，沈无虞便将沈栋想做羽林郎一事说给孔淮听。

　　“羽林郎吗？”孔淮思索道，“我这里能走，荐个人给郎中令并不难。其实你也知道，羽林郎都是世家子弟来做，伯父既是尚书令，也就好办多了。”

　　“二表哥，多谢你。”沈无虞抬起一双眼眸，仍有愧疚之色，“这事算我欠你的。”

　　微风轻轻吹过，孔淮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她目光因愧疚而微微垂着，日光落在脸颊上，明媚而焕亮。

　　孔淮仍然记得那时的心动，即便她如今已嫁他人，这个身影还是时不时在脑海中跳过。

　　“欠我的？”他笑了笑，“无虞，你打算怎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