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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假山芭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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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弘悟是宫中负责祭享、宴劳、酒醴、膳羞之事的光禄卿,此时出现在这里,不免让令姜以为宫中要办什么事,又看到他手里捧着什么东西,令姜便指了指问道:“是祭祀的礼服吗?”
秋弘悟圆圆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将手里捧着的盒子递过去:“这是燕王给长公主送的新婚贺礼,让我亲手交到您手上。”
“燕王?”曾经势力均衡的几个国家都被晋国一一吞并,现如今唯一一个独活的国家便是燕国,而燕国与晋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和谐,平日里两国之间多有往来,按理说晋国长公主与平山侯大婚,他作为燕国国君也该出席的,不知为何昨日里却没看到他。
令姜满腹疑惑,但仍旧伸手接过了,笑着同秋弘悟说:“你们俩关系还真是不错。”
秋弘悟笑了两声,往令姜身旁看了两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长公主不要逗我了,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光禄卿,哪敢跟燕王称兄道弟的。”
“你不也跟平山侯称兄道弟了吗?”
“这……”秋弘悟看看令姜,又看看师无缨,瞧后者没有什么想要帮他说话的意思,只能自认倒霉的低下头。
“长公主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我们几个从小一起在学宫读书,也算青梅竹马的玩伴,大家不都相处得很好吗?”师无缨弯着眼睛笑眯眯的说。
令姜只当没听见,与秋弘悟又闲话了些旁的,便各自散了。师无缨也不恼,负手跟在令姜身侧,往马车里而去。
一进入马车,令姜便迫不及待的打开盒子,面上却还装作不着急不在意的样子,当看到盒子里放着一套蓝色纱衣后,眼睛似乎都放了光。她小心地将纱衣提起前后翻看,舍不得将衣服弄坏一点点,口中忍不住感慨:“真好看。”
这是一套燕国形制的纱衣,用的是盛产各种布料的宋国所产出的轻烟纱,在阳光下还能映出如雨后天空般一碧如洗的颜色。令姜爱不释手:“他真是有心了。”
马车里,师无缨手捧书册低头看书,被令姜的情绪感染,也不自觉侧头往她手中的轻纱衣看去:“一套衣服罢了,有什么稀奇。”
他惯会给人泼冷水。令姜白了师无缨一眼,反唇相讥:“君侯整日里只懂行军打仗,自然不懂女子喜欢什么。”
师无缨动了动嘴唇,余光瞥了眼令姜的神色,面上挂着一贯的笑脸道:“臣是不懂女子喜好什么,因为臣不必去懂。”
令姜抬眸,看到师无缨的笑容里自信的神情就有些不爽,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师无缨本就身材颀长、面貌出众,即便没有大将军身份的加持,也必然会成为女孩子们的梦中情人。
令姜低下头不与师无缨争辩,将纱衣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满意的笑了笑又将其仔细放了回去。
“公主回去后不打算试试?”
指腹拂过轻柔的纱衣,令姜想起多年前有个沉默内敛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望着她被弄脏的衣服看了许久,说以后要赔她一件。那时她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却还记得这个承诺。
师无缨手上虽然拿着书,但不管是眼睛还是心都没放在书上,看到令姜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眼神时,他心里有些吃味,一想到让她露出这样表情的人不是他,师无缨心里就五味杂陈。
令姜收回手,眼神却没有离开纱衣:“今日是回门的日子,照理说该去看看太后,可本宫没有去,君侯会觉得本宫的做法让你为难了吗?”
师无缨翻出的手顿了顿,如今的太后并非是令姜的生母,且一直与令姜之间不合,令姜心中也从未将她当做母亲看待,对她避而不见,反而才比较像是令姜会做的事。
他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道:“不管公主要做什么,臣永远站在公主这一边。”
轻飘飘的话语却好像有千斤之重,令姜忍不住勾起唇角,偏过头去不让师无缨瞧见,嘴上却道:“本宫向来人缘极好,君侯的担心实属多虑了。”
师无缨微微侧头向令姜看去,眼神中是掩不住的笑意,虽然令姜自小傲慢无礼,但他比谁都清楚,令姜极得旁人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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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十三岁,父亲是晋国赫赫有名的良将师槐安,却在一场与魏国的小摩擦中身亡,母亲悲痛欲绝,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便服毒自尽,一时间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晋王可怜师无缨一家忠良,自然想要善待师家后人,便让师无缨进宫做了宫中伴读,至少在吃穿用度上不会短了他。
在宫里待了一阵子,师无缨已经同晋王的长子仲景铄熟识了起来。对仲景铄而言,宫中玩伴本来就少,秋弘悟看着呆头呆脑的,仲景策的年纪太小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同伴自然很高兴,何况这还是个拳脚功夫不差的武将之后,热衷于舞刀弄枪的仲景铄便成日里拉着师无缨陪他练习,闲暇时候还多了个替他到母妃处跑腿的人,他自然乐意得很。师无缨虽然才十三岁,待人处事却总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在锋芒毕露的仲景策身边做伴读,竟意外地很得这位公子的欢心。可师无缨却知道,整个王宫和学宫里,背地里看不上他的人多得是。就算曾经是车骑将军师槐安的儿子,可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孤儿罢了。
师无缨清楚知道旁人的想法,可他左右不了,只能敛起所有情绪,用一张谦卑有礼的面具遮住所有想法,在王宫里活得小心谨慎。
一日师无缨帮仲景策给他母亲容夫人送去他最近的课业,从学宫到容夫人的居所并不近,初秋午后还有些炎热,仲景策刚上完骑射课热得满头大汗,自然不想跑这一趟,最后这任务不意外的落到了师无缨的头上。他只是笑了笑便捧过厚厚的课业出门去了,临走还说了一句:“公子铄近来用功多了,课业都比平日里重了许多。”
他这一说仲景策才意识到不对,立马拦下师无缨,从课业中抽出许多被先生罚抄的课本,长舒了一口气道:“子默,还好你提醒我,不然被母亲看到,免不了一顿骂。”
师无缨笑着道:“公子铄勤学苦练,夫人怎会舍得骂你。”
学宫位于晋王宫的西北角上,而容夫人则在东北处的后妃居所处,中间还要弯弯绕绕的经过一座后花园,虽然这里景色很美,但被太阳晒得蔫了的师无缨实在无心欣赏。察觉到汗珠从额头滑落,师无缨忍不住在假山石的阴凉处坐下来歇息会。
这里本就地处偏僻,今日这样的大太阳,想来不会有人特地选这个时候出来逛花园吧。
刚冒出这么个想法,师无缨便隐约听到一个女子的说话声,似乎极为生气的在训斥什么。
本来他是不该好奇去听的,但奈何人坐在假山石下,身形被假山石完全遮住,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还有旁人在,似乎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大,有些字句便断断续续传到了师无缨耳朵里。
“胆子真大……眼里没有本公主了是不是……他有什么好……本公主说过多少次了……”
借着假山石歪歪扭扭的缝隙,师无缨看到一个身穿鹅黄宫装的女子正对着弯腰伏在地上的婢女说着什么,那少女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身形高挑,圆脸杏眼,眉目如画,端的是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庞,只可惜此时因怒气涨红了脸,瞧着很是盛气凌人。
伏在地上的婢女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悔恨,身子微微颤抖着,看她这样孤立无援的柔弱劲,师无缨没来由的同情起她来。
“好了,本公主也不多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鹅黄宫装的女子深吸了几口气平息了怒气,略显稚嫩的声音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你在这儿好好反思反思吧,半个时辰后再回宫见我。”说完后便一甩袖子转身离开,伏在地上的婢女仍久久不敢起身。
在此避暑本是意外,撞见这一幕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师无缨本想等她们走了后自己再出去,可如今这婢女一直跪在那里,师无缨实在做不到不管不顾的走过去。
他抬头看看,只觉得太阳似乎更烈了些。花园石子小路上跪着的女子此时直起身来,低着头呆呆的跪在原地动也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师无缨看着她,不由得想起这几日自己在宫中也时常觉得孤苦伶仃、孤立无援,看到这女子这样可怜,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了。
“天气这么热,她不会回来了,你去旁边的凉亭里避一避吧。”低头看着地面的宫婢忽然看到地面上出现一片阴影,随即耳边传来一道稚嫩的男声,她侧头看过去,一个面目清俊的少年折了一片大芭蕉叶,举着叶子挡在她头顶上,正笑眯眯的看着她。
宫婢一愣神,没想到这种时候还有人敢凑上来:“你……我不能去。”宫婢复又低下头去,师无缨微微叹了一口气,“实在抱歉,我方才在假山后歇息,你们的话不小心听到了一二,这位公主实在骄横,但你也别放在心上,这宫里人人尊贵,除了我们……”
师无缨本意是想安慰这宫婢,没想到却适得其反。
“你误会了,”宫婢抬头看他,“公主是骄横了些,但从未轻贱过我们。”
师无缨瞪大的双眼中满是不解:“可是方才……”
宫婢神情黯淡了下去:“怪只怪我贪心不足,以为遇见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将全副身家都交给了他,指望他能拿着这些钱做生意,将来等我出了宫也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谁成想他却拿了这些钱在老家娶了妻、买了地,我人在深宫,这些钱怕是追不回来了。公主是恨铁不成钢罢了,早先她便劝过我,是我自己不听……”
这宫婢看着十六七岁的模样,比师无缨和那鹅黄宫装的公主都要大一些,没想到却犯了这些事,竟还要一个比她年纪更小的公主来点醒她。
“公主是好心为我,小官人怕是误会了。”宫婢抬头对师无缨笑了笑,“小官人还是快些走,忙自己的去吧,公主只不过是让我跪半个时辰,这点在宫里都不算小惩罚,我扛得住。”
原来那公主不是轻贱宫婢性命的那种人呀!眼看事实与他心中所想有不少差距,师无缨一时之间只觉得不知所以,想来想去,要不自己还是不蹚这一趟浑水好了。
正打算将芭蕉叶收了,自己拿过旁边公子铄的课业继续往容夫人去走去,却听到原先那个稚嫩却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