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节 ...
-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伦纳德问,他焦躁地用手指敲着方向盘。失去控制的梦境展露了它的无序混乱,潜意识的映射们没有攻击行为,但与其说是温和无害,倒不如说是麻木机械。通往研究所的路程也没有一波三折,只是一直在相似的地方兜圈,无论他们怎么变换路线,总是会回到在车流里艰难挪动的情节上。
弗尔思探出车窗看了看,夕阳静待于晚霞的怀抱中,傍晚的世界总有一股慵懒的气氛,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停歇下来。她再一次抓住坐在她前面的克莱恩的肩膀,保持了一会儿又松开。
“怎么了?”克莱恩疑惑地问。
“……我们出发已经过了很久了,去研究所没有这么远。”弗尔思看着他,半天挤出一句话,说不定已经无药可救了,她在心里惴惴不安地想。
天空的景象已经很久没有变化过了。
克莱恩看了看时间,指针停留在傍晚六点三十分钟,再也没有移动的迹象。所有显示时间的仪器全都停止了。
眼看只有短暂的路程就能到达目的地,可他们一直在这个距离上徘徊。
时间的丈量已经失去了意义,或许很快空间的标尺也将消失。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连续的、将边界拉扯至崩塌的巨响,摧枯拉朽的隆隆声在头顶滚过,不久后地面震动起来。伦纳德当机立断放弃了这寸步难行的车行道,停靠在路边,四个人前前后后打开门迅速下车。
紧接着,伴随着瞬间的猛烈撞击形成的震动,和炸响在耳畔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整个世界像一个盆景一样倾斜了一个角度。
伦纳德捂住右边胸口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点血迹从他的指缝里渗出,同他一侧出来的奥黛丽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她能感到这不自然的倾斜,然而更加不自然的是他们所有人,以及目及之处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受到倾斜影响一般,那些行人仍然如常地行走着,视觉和身体的矛盾感受搅在一起,她似乎变成了一盘糊掉的蛤蜊汤。
“伦纳德,你留在这。”克莱恩在他身边蹲下查看,他来不及去想像上层梦境遭到了怎样的异变,肺部受伤的伦纳德加重的伤势延伸到了这里,有个很坏的念头他不敢去想,“奥黛丽小姐,请你尽力制造一个能让你们率先脱离的kick。”
“真不甘心,结果还是落在你后面了……”
“你不能死在这里……”克莱恩垂下眼眸,“我们已经进到了梦境深处,而且因为药剂的缘故,死亡不会让你醒来,你会掉进Limbo。”
“Limbo?”奥黛丽压抑着感官失衡带来的一阵阵恶心,极力冷静地问。
“潜意识边境,又叫迷失域。那里时间无穷无尽,广袤无边……也什么都没有。”
“你去过。”奥黛丽没有用疑问的语气,她知道的,无论是三层结构的梦中梦还是Limbo,这个人都是在重复曾经的经历。
克莱恩却好像才恍然大悟一样,他露出一个复杂的、似乎在自嘲的笑容:“你说的没错,我去过。”
“让我再试试。”弗尔思疾走几步追上去,戳了一下克莱恩的肩膀。
这位主职业写作的小姐总是把“算了吧好麻烦啊”这股咸鱼劲挂在脸上,却又偶尔藏不住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和充满冒险精神的行动力——需要很多限定条件才能激发的那种。
“试什么?”克莱恩放慢脚步。
“你瞧,刚进入这层梦境的时候我在自己家里,我当时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但是我联系不上休,也完全想不起我们的任务最后怎样了,我还打算当素材写到新的小说里呢……然后我就想到你说过的,在梦里我们总是不记得自己会在此处的前因。”
“你曾经评价我不适合当筑梦师,是因为我一旦知道身在梦里就控制不住为所欲为的想法,所以我当时……咳,就试着让自己移动到奥黛丽小姐的家里去。”
“我成功了。”
“……”仓库门口重物轻撞的闷响,那不会是……
“然后我带着正准备出门的奥黛丽小姐……额,到仓库的时候也正好遇到伦纳德先生。”弗尔思一副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之前几次我想试试直接带你到研究所,可惜都没成功,也许是你的潜意识就否定了这些违背逻辑的事情。”
克莱恩停下来,看了看画一样挂在头顶的天空,它还顽固地展示着一切正常的假象。高空之上还有看不见东西发出相互碰撞的声响,他脚下的世界倾斜,时间停止,空间混乱,与这些比起来弗尔思的小心思实在是微不足道。
“我觉得普通的方式根本过不去。休说我一定能帮到你,我想应该就是现在了。你可以闭上眼,反正这本身就是一场梦,就当梦里遇到了一场魔术表演。”
克莱恩看着这位身边仅剩的队友,明明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想法,却让他离奇地觉得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靠谱的时刻。
他们就像一群还没到魔王城堡就七零八落的冒险团,眼看着就要打出个全灭结局。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读档重来,如果不能,反正这也是人生常见的无可奈何,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好的结果,人们称这是命运。
“好吧,魔术师小姐,就拜托你了。”克莱恩闭上眼。他还想再挣扎一下,至少他要把答案甩到一个一直在他梦里捣乱的疯子脸上。
弗尔思握住克莱恩的手腕。虽说人间真实诸多悲剧,悲剧升华了情感,情感铸就了伟大,但我还是喜欢所有故事都有好的结局,她想。
她拉着克莱恩消失在原地。
******
乌鸦在空中盘旋了一阵,看着地面上金发的少女歪歪斜斜跌坐在地,被她负伤的同伴拉起来,他们徒劳又有些认命地想要干涉这个梦境,并且同时打算如果实在不行,那只能有负重托调头追过去。
太遗憾了,太遗憾了。
乌鸦嗤笑着。现在的你们已经没有能力撼动这个梦境分毫了,若无意外你们将在这个封闭且坚固的壳内消耗殆尽最后一缕思念。
但是念在你们帮了大忙的份上,我可以当这个意外。
这可不是大发慈悲顺手帮助迷失的羔羊,论交易你们也不够资格,只不过是……
只是什么呢?乌鸦暂时还没有结论。
松开爪子,古朴的镜子自由落体。
镜面一片幽暗,里面泛着水光,随着高度的下降不停地往外溢出。在地上两人来不及惊讶的目光里,一池黑暗哗啦一声将他们笼罩,镜子和人全都无影无踪,徒留水花击打的清脆声响。
乌鸦展翅向前。
带着克莱恩往研究所移动并没有她想的轻松,不再有踏着风跳跃的感觉,而是像在一个巨物的身体里拼命逃窜,所有场景都融化成一团颜料,从四面八方往他们身上挤压、滴落。
推拒的阻力越来越大,弗尔思已经没法保持拉着克莱恩的姿势,她吃力地在他背后一推,然后自己整个人撞上在了门上。
他们已经进入了研究所大楼,外观不超过五层的建筑,内部却已上下颠倒,原本在地下三层的目的地已然相隔了盘旋交错无穷尽的阶梯,用常识去理解的话只会让人迷失在岔路。
她很小心地不去观察四周,但她还是失手了。
挡住她的门紧闭着,她认出这是记忆中,他们进入整个地下三层时那扇昭示这里属于特殊区域的大门。可是她并没有身处门外一侧的通道里,这是一个封闭的立方空间,布置得华美舒适,像是在告诉她,不要再前进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她刚刚确实把克莱恩送了过去,可是为什么……只有她被困住了。
“为什么我打不开,这不可能啊……明明就差一点了!”曾说自己弱小可怜无助的作家小姐几乎要不顾一切砸门,她已经举起了自己的硬壳笔记本,忽然有人从后面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弗尔思脚下一空。
她从这个梦境里,向外坠落。
“到此为止吧,接下来没你们的事了。”穿着黑色长袍,头戴同色尖顶软帽,右眼戴着单片眼镜的人说道。
画面消失的最后瞬间,她看到阿蒙笑着,手里举着一把星光璀璨的钥匙贴在门上,他穿了过去。
******
被挤压的不快感忽然荡然无存,他重新有了落脚点,但身边最后一个支持他的力量也消失了,克莱恩睁开眼睛。
他眼前是一条笔直的白色走廊,黑色的门分立两侧,尽头处却不是白色的那扇,而是特殊病房略显夸张的厚重大门。
阿蒙毫无形象地盘着腿坐在门前,他低着头看着书,手里一张书签在指间翻飞。当他翻过书最后一页时,终于抬头看向了他不远处的克莱恩。
“惊喜吗?”
“还行吧。”克莱恩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想象得出阿蒙跨过光影交接处的屏障,走出白色房间的景象,他对此没有感到意外。
见克莱恩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阿蒙没趣地收敛了笑意,正了正单片眼镜懒洋洋地站起来:“按照我们的习惯,这次你先说。”
“这是我的梦?”克莱恩看了看四周熟悉的环境,而这次,黑色的门后面没有了让他难受的声音。联想到溢散的潜意识影响上一层梦境的情况,他就隐约有熟系的感觉。
“是,也不全是。”
“还有你的?”按照他的推测,阿蒙要完成潜意识的入侵,大概率会选择将整个梦境替换掉,对阿蒙来说,他想到这一步也是能预料的事。
然而对方只是扯了扯嘴角:“你猜?”
克莱恩懒得理他,漫不经心地朝着他走过去:“好了,阿蒙先生,我们的游戏要结束了,如果你不是关底魔王,就请你让开。”
“很显然,不行。”阿蒙身体力行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端正地挡在门前,“毕竟你最开始就预设了我是剧终之前的关卡,我当然是听你的安排。”
走到三步之遥时,克莱恩突然从衣兜里抽出手,同时也抽出一把左轮手枪指向阿蒙。但在他有动作的同时,阿蒙抛出了手里的书。看上去轻飘飘的书本,却有千钧之重,精确地砸在了左轮手枪上,两者接触的一瞬间,书本的内页翻卷着,和手枪一起化为一蓬白色的玫瑰花瓣,随着未消解的力度在克莱恩的右手里炸成了满天的花雨。
克莱恩的动作没有因为偷袭失败停下,他在这乱花迷眼里,飞快地绕过阿蒙,朝着他身后的门伸出手。
门在被他触碰的瞬间飞速后退,克莱恩扑了个空。
阿蒙转身,在他腰上一抱轻松地阻止了他想追过去的动作。克莱恩往两边的墙面伸出手,五指张开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霎时间走廊如同分解的纸盒,向着中心塌下来。阿蒙下意识地松开手,后退了几步。
封闭的箱子被打开了,一座城池撩起了它面纱了一角。
清晨时分,朝阳才刚刚升起,天空还是青灰色,只有淡淡的彩霞在天际底端托着太阳。两侧的高楼是玻璃幕墙的蓝绿和钢筋水泥的灰白,高耸入云遮天蔽日,暖阳勉勉强强地在缝隙处展露身姿。
薄薄的晨雾在城市的底部飘荡,最晚的工作者正在下班的路上,最早的工作者打着哈欠开始了一天的路途。
属于城市的白噪音在人间烟火中纤毫毕现。
阿蒙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他举目四望,在原地慢慢地转了一圈,才又笑嘻嘻地面向克莱恩:“你要是早点放开手脚也不至于让我等到现在,你太执着‘正常’的规则了,你的小伙伴们都比你放得开。”他抬手朝着街边行驶的公交车一捞,还发着光的车灯出现在他手里。
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车灯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他们站在这里,就像两个身处异界的旅客。
“所以我打算用普通人的手段解决我们之间的事。”
在阿蒙惊诧的目光里,克莱恩挥着拳头向他扑过来。他堪堪躲过朝着他脸的全力一击,猝不及防地被克莱恩抓着领子摁倒在地。
克莱恩双腿绞住他的,将他的一只手反剪在背后,阿蒙只能勉强用另一只手用力阻止克莱恩把拆信刀插进他的喉咙。
“看样子论近身格斗,阿蒙先生缺乏训练。”在这僵持中克莱恩微笑着开口。
“这我倒是没想到,”阿蒙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每次都能在有趣的地方出乎我的意料。”
“我的荣幸。”克莱恩淡定地聊着天,身体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松懈,“说起来,我确实还有别的话要跟你讲,关于我以为我杀了你这件事。”
“说来话也不长,我曾经接受了海柔尔小姐的委托,帮助她摆脱你的阴影。那时候我设计了一个三层梦境,同样的也需要强效的安眠药,我们没有专门的药剂师,只好用了黑市上的商品,这给我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也就是这款药代谢起来有些困难,残留在身体里的药效让使用者在很长一段时间脑子不太清醒,甚至产生幻觉。”
“这可能在你的计划之外,但有一点你可以肯定,强效的麻醉剂不会让我在深层梦境里死亡后醒来,而是坠入潜意识边境,自我的最深处”
“当我在边境里迷失的时候,我无意识地建造出了一个场景,应该和你现在看到的差不多。那也是一个旭日初升的清晨吧,是的,我亲手杀死你的这件事,是发生在迷失域里的,然后我也死在了‘格尔曼’的枪下,从边境回到了现实。你的死亡和‘格尔曼’这个身份被剥离出去,这就是你给我植入的信息。”
“醒来的我,目睹了同伙在副作用的幻觉里跳出窗户坠落死亡,以及窗外笼罩一个城市的黄昏,这景象和迷失域里的不谋而合,对当时我的来说,都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这加深了我的错误认知……啊,记得那时候使用的麻醉剂也是这位不幸遇难的人提供的,那么这其中属于巧合的部分其实微乎其微。”
“你因此终于锚定了我,你根本不是我的潜意识映射,一直都是你本人。”这就是他的结论。
******
阿蒙开心地笑起来,就好像克莱恩说了令他高兴的事。
突袭之中掉在地上的车灯,滚到了他们的脚边,没有熄灭的灯光朝着克莱恩的身后照射着。薄雾已经散去,在这簇光芒里,最后的角色登场了。
“那你的意思是,在梦境里锲而不舍杀死你的‘格尔曼’,只是个伪造的幻想吗?”
“当然不。根本没有什么剥离的人格,那只是你让我以为的错误信息,格尔曼就是我。”
面容冷峻的冒险家迎着光,不疾不徐地靠近,他的手里抓着一柄尖端染血的十字架。
“他会出现在我梦里,只因为他是我的防卫意识。”从阿蒙移开了一瞬的目光里,从身后响起的沉稳的脚步声中,克莱恩知道,他等待的一刻将要来临了。
“哪有防卫意识是杀死自己的?”
“为什么不行?基于‘在梦境中死亡就会在现实里醒来’这个规则。”
“没准是堕入迷失域呢?”
“没错,但我既然从那里逃脱过第一次,就一定能再次醒来。一起回归现实吧,阿蒙,你这个在我梦里游荡的幽灵。”
格尔曼走到了他们身后,高高举起十字架——
在力气的较量里暗自蓄积已久的阿蒙发力拉开克莱恩拿刀的手,拆信刀戳在地面上,从克莱恩的手里弹飞。他抓住克莱恩愣神的刹那,另一只手也挣脱了钳制。克莱恩迅速反应,要去卡住阿蒙的脖子,但错愕于对方居然不是要借此机会脱身。
刚刚还有的一丝紧张,已经完全从阿蒙身上消失了,他的笑容称得上轻松愉悦。阿蒙重获自由的双手攀上克莱恩的肩膀,搂住他的脖子,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拉了下去。
他们紧贴在一起,这是一个亲密的拥抱。
偷渡到他梦里的盗窃者在他的耳畔轻柔地呢喃着:“那我们约好了。”
染血的十字架将他们刺穿——
“——愚者先生。”
视觉里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别,但物理规则还在勉力支撑着。
整个外层都融在了一起,扭曲或者碎成齑粉,变成了一滩五颜六色的冰淇淋原浆,只有这栋建筑还诡异地伫立在内部。
但地面是空虚混沌,只要忍不住看一眼,就会陷入无尽的深渊。
一间病房——姑且还算是吧,这是唯一还完整的独立空间——厚重的房门被吃力地推开一个缝隙,一个黑色的影子艰难地挤了进来。
它——祂的轮廓是一个穿着盔甲拖着披风的人形,头顶戴着黑色的皇冠。祂来到病房的中央,走到病床边上,把手里的头戴式耳机细心地给病床上的人戴上。
祂似乎还不太满意,硬是从阴影里拉出了一套组合音响围住床头,然后才拍了拍手,消失在繁星点缀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