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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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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儿一觉睡醒,不禁被那种刺骨的寒冷冻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贴近了身边唯一的温暖来源。
出人意料的是,黑暗中传来的却不是段长卿的声音,而是那个曾在木屋里听过的戏谑之声:“想不到你睡了一觉,对我就亲近了许多啊。看来你应该多多睡觉才是。”
可儿惊叫一声,立刻推开了身边那个人,大声问道:“我师父呢?”独孤善用打火石点亮了马车里唯一的一盏油灯说道:“在另外一辆马车上,大概和你刚才一样,睡得正香吧。”
可儿这才看清楚了独孤善的真容,只见他眉如墨画,目似朗星,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岁数也和段长卿差不多,不禁瞠目道:“原来你这么年轻啊。”
独孤善故意转过身来邪魅一笑道:“如何?没有令你失望吧?”可儿小声嘀咕道:“我本来还以为你跟何叔长得差不多呢。”独孤善好奇地问道:“何叔是谁?难道也像我一样英俊非凡?”
可儿坏心眼地一笑道:“不,他是巷子里负责倒夜香的大叔。”独孤善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古怪,好不容易才挤出来一句话,“当我什么也没问。”
可儿抱着肚子往后一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独孤善只能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可儿过了一会才想起来现在不是揶揄独孤善的时候,急忙坐正了身姿说道:“我们现在是往哪里去?”
独孤善表情轻松地说道:“长安啊。”可儿立刻跳起来大喊道:“我师父明明说过不去的。你们这些强盗!”
独孤善丝毫不以为忤地说道:“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过只要太师交代下来的事,四公子是无论如何都会办到的。你以后就会明白了。”他见可儿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不说话,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看四公子很喜欢你。他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你还是好好和他相处吧。以后不会吃亏的。”
可儿“哼”了一声,扭开头说道:“他那种人会有朋友才怪。”
“我是什么样的人?”
突然插入的声音把可儿吓了一跳。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宇文邕正一手掀着门帘,一边神情不悦地看着可儿。独孤善连忙朝他施礼。宇文邕却视而不见,径直跳上马车,钻到可儿的身前问道:“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朋友?”
可儿却一伸手道:“还给我!”宇文邕微微一愣道:“什么?”可儿掏出他送给自己的香囊,扔给他说道:“这个还给你!”
宇文邕看着可儿手上的香囊,脸色顿时大变,一咬牙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就绝没有还回来的道理。我收下的东西,也决不会再还回去!”
独孤善见两人就要闹僵,连忙打圆场道:“长安就快到了,太师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呢。公子还是好好休息一番,回头再作计较吧。”
不想宇文邕却一把抢过可儿身上的毯子说道:“今夜我就在这里休息!”可儿立刻夺回自己的毯子,尖叫道:“不准你睡在这里!”宇文邕一把将毯子又抢了回去,牢牢地裹在身上说道:“我还偏就看上这儿了!”
独孤善本来想劝架,可是当他看见宇文邕脸上淡淡的笑意时,却不禁愣住了,随即摇摇头,干脆跳下了马车。守候在马车外的赵贵见状不禁奇怪道:“你怎么下来了?公子好像在里面跟人吵架?真少见啊。”他的话音刚落,宇文邕就“咚”地一声呈倒栽葱状,从马车上直直地摔了下来。
赵贵唬了一跳,想上前阻去扶人,却被独孤善一把拉住了。独孤善笑看着正奋力爬回马车的宇文邕说道:“这样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我一直都觉得公子太老成了呢。”
赵贵面露惊奇之色道:“四公子历来惜言如金,然则言出必践,连太师都说‘成吾志者,必此儿也’。想不到今日也遇着克星了。”
独孤善眼看着宇文邕再度被可儿踹下马车,心情似乎格外轻松地说道:“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吧。段郎还没有苏醒过来吗?”
赵贵朝队伍最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吧。我用的可是齐百药亲手配制的迷药。就算是段郎也无法抵挡的。”
独孤善露出放心的表情说道:“齐百药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药师。我听说他的医术通神,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难怪太师会如此重用他了。”
两人说话间,天色已经渐渐地明亮了起来,长安城也遥遥在望。段长卿其实并没有和西魏人所想的那样,陷入完全的昏迷之中。他幼时的时候曾经接受过特殊的抗毒训练,因此对大多数药物都有一种本能的抵抗力。
只是赵贵所用的迷药确实厉害,令段长卿的意识有些模糊,所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闭目假寐,一边留意着马车外面的动静。当他听见可儿并没有被抛下或是杀死时,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半梦半醒之间,不知过去多久,段长卿忽然感觉到马车又停了下来。他急忙闭紧眼睛,装作人事不省的样子,被人从马车上抬了下去。身边有很多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谈话声,却唯独没有听见可儿的声音。段长卿不由得有些着急。倘若在这里与她失散了,自己要脱身就极不方便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声音却在段长卿的耳旁响起来道:“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一个睡着了的人,脉象不会像你这般纷乱。”
段长卿惊讶地睁开眼睛,发觉眼前似乎是一间药房。整间屋子里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一个身穿灰衣的人正蹲在地上扇着炉火,火上是一锅正在“咕嘟咕嘟”冒泡的汤药,周围的架子上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草药,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药味,方才那些抬动他的人却都奇迹般地不见了。
段长卿只好从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木床上坐起身来,又朝那个熬药的人拱了拱手说道:“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叫齐百药,是个药师。”段长卿盯着对方已经花白的头发问道:“我身上所中的迷药,就是你配制的吧?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厉害的迷药。”
齐百药一听见这话,“啪”地一声丢下手里的破蒲扇,转身却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孔,还很不高兴地说道:“我才想要问你,为什么可以轻易迷倒一头水牛的‘烟罗散’,却还没让你睡得像死人一样?你让我的医术生平头一次受到质疑啊!”
段长卿没想到害人的人反倒义正辞严地指责自己。他楞了楞以后,沉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配制迷药来害我?”齐百药却快步来到他身前,又迅速抓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一脸沉思地说道:“你的脉象果然很奇怪,像是曾经服食过很多灵药。喂,你都吃过些什么药啊?”
段长卿发现自己同齐百药说话完全是鸡同鸭讲,便懒得再浪费口舌,一把拂开他的手之后,索性闭目往后一靠,继续假寐起来。齐百药在他身边继续唠叨了半日,说的却都是些脉象药理一类的东西。看来此人只是个医痴,估计问他什么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时齐百药忽然说道:“和你一道被带回来的那个小女子,是不是也和你的体质一样?如果是的话,我还准备讨了她来,仔细研究一番呢。”
段长卿霍然睁眼,一把揪住齐百药的衣襟,把他拖到自己身前说道:“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必定把你切碎了喂狗!”齐百药睁大眼睛看着他,忽然一笑道:“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吧,段郎?不,斛律郎。”
段长卿被齐百药那种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的目光慑地一震,不自觉地放开了揪住他衣领的手,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齐百药泰然自若地整了整自己被段长卿弄乱的衣领,站起身时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势已经迥然不同,一扫方才的痴呆模样,竟然充满了一股君临天下的霸气。段长卿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忽然下床叩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宇文太师。”
齐百药微微一怔,摇了摇头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宇文太师。”
段长卿沉着道:“能有太师这般气度的,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人。此刻身在长安的,更不会有别人了。”
齐白药,也就是真正的西魏太师宇文泰听得哈哈大笑,一手扶起段长卿,一边打量着他说道:“同你开了个玩笑,还望段郎不要见怪。我久闻高车一族人才济济,英雄辈出,今日一见长卿,方知名不虚传。”
段长卿连忙自谦了几句。宇文泰拉着他一道在木桌旁坐下,又详细询问了他几句东边的情形。段长卿觉得这个人的目光似乎能够把人看穿,不由得打起了精神来小心应对。
宇文泰微微一笑道:“你完全可以把这里当作你的故土。因为这里都是和你一样,对伪齐深恶痛绝之人。”
段长卿知道东西二魏各奉一位皇帝自立,都认为自己才是正朔,斥对方为伪朝。如今高洋篡魏自立,宇文泰更是占据了道德上的有利地位,也难怪他会一再推辞西魏皇帝封给自己的王爵,安于太师之位了。反正皇帝只不过是他手上的傀儡,若是不听话的话,废掉一个再立一个就好了。宇文泰虽然素来有仁者之名,但是在毒杀难以控制的魏武帝元修时,也是毫不手软的。
想到这里,段长卿不由得又加意看了宇文泰几眼。这位昔日风采过人的关中豪杰细看起来已经不再年轻了,然而就像名剑经过了无数次的淬炼一般,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真正令人折服的睿智与气魄。
段长卿暗自打量宇文泰时,宇文泰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眼前的这个青年身材修长舒展,面容俊美沉毅,那双如同罕见宝石一般的蓝眸顾盼生辉,有种胡人里很少见的沉静。他虽然骤然间被人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举手投足之间却丝毫不见慌乱。尤其他在得知了宇文泰的真实身份之后,也依旧表现得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就连阅人无数的宇文泰也很难从他的表情或是目光中,推断出他真实的想法。
两个人互相打量半日,忽然不约而同地一笑。宇文泰握住手里的茶杯,朝段长卿一举道:“好茶敬名士。”段长卿忙也举起手中茶杯,慨叹一声道:“热血酬知己。”
宇文泰的眼睛仿佛一瞬间就被点亮了。他知道自己和段长卿之间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