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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孤凫无飞(四) ...


  •   曲、梅见此情状,心中对她们相与所厚已知三四。只是曲衡波认为此事重大,需得正经谈论;梅逐青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任她们说笑一阵,方引入正题。

      “静娘子若要寻剑,听我一言。”梅逐青语气端肃,连带曲衡波也紧张起来。她担心静思眉并不知晓曲定心与珠英楼的渊源,可没有长久瞒着人家的道理,不免进退两难。唯有期待梅逐青说得妥帖,好存转圜。

      “梅某是个没本事的人,靠跑腿说和谋生,放在平常人里说来是下九流的玩意。但因此有许多门道,得空能帮人许多,我也不引以为憾。”

      “郎君有话直说吧。”静思眉道。

      “娘子的剑并未被官府收走,可安一心。”

      “那么在何处?”

      梅逐青不言语。

      静思眉像是猜到端倪,望曲定心一眼,又看看曲衡波:“既是如此,我只要琴,剑……随缘去了。”

      “那怎么行!”

      “你知道了?”

      曲定心和曲衡波几乎同时出声。

      “定心,不再有瓜葛。这是你答应我的。”静思眉说罢,径自走到一边,低着头,用脚尖摆弄杂草。

      “还有别的方法。”梅逐青说。

      曲衡波叹道:“我去见大哥。劝人苟且这等事情,若要勉强,我也不必做人了。定心,你们速速离了扬州,寻一处落脚后递信与我。待我取了剑,同你们会和。”

      “中行义好容易露面,我哪里也不去。”曲定心闷闷道。

      “他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到底……”

      曲定心仍怕曲衡波因她乱走而动气,小声说:“是大先生指点我的。我来扬州,就为等他。”

      “大先生指点你?”曲衡波转而对梅逐青,“在潞州时我可不曾听过这样的话。梅寒英,你知道吗?”

      面对曲衡波突如其来的质问,梅逐青一瞬了然:除去章夏,他与鸣蜩谷中某人私相授受之事已暴露。不知曲衡波是从何人处、于何时知晓,只能揣度出她的一二分用心,既此时不愿与他计较。现在的情形,不容顾左右而言他。梅逐青正斟酌说几分,保留几分,曲定心忽然上前一步,胸膛几乎抵住曲衡波脸面,迫使曲衡波退后一步。

      她的声音沙哑却洪亮:“母亲的事怎就与我无关?你永远只顾自己在外头逞能,把我当成不省事的小丫头片子,可是姐,你看看我!”

      “我再看你,你也是没长大的——”曲衡波仰起头来才发觉她早已看不到曲定心的头顶。她这三年长得比海秋声还要快。海秋声是,她也是,他们都变得教人认不出、有主见了。往那里一站,英气勃勃,柱天踏地。

      自己的身量不够看,再没有一腔翻腾的热血,也无立足之地。

      她登时灰心丧气,住了口,撇下曲定心,背过身站在旁边。

      “我们会回扬州去,‘江山一品’结束前动手。”曲定心短叹一声,“你若应我,就来相见。否则,各自走开!”说罢去扯起静思眉衣袖便走。静思眉被她拽得步履跌撞,不时回首望望曲衡波,最终并未劝阻曲定心。

      离开磐蒲园时,曲定心也是这般扯着她,她头碰墙角求死,磕得血沁双目,人影都看不清。曲定心依旧固执地带她离开了那里。南行途中她才恍然大悟,若当真留下,此时必定懊恼。再或魂归九泉,又如何对师傅、同门解释,乐风门的衣钵尚未交托,而自己连捡回来的这条命都抛掷了,连苟活都不得?

      那时她预感,她从来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命运,可能会发生变化。

      曲衡波偷偷瞥她们一眼,微小的动作被梅逐青看穿,他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住了口。那不是能听人劝的眼神。

      她坐下,掏出磨刀石和䴙䴘油,开始对“衡曲”进行简单的养护。磨刀和上油的动作重复、单调,但武人基本都会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于人。一来,兵刃乃立身之物;二来,这是使人得以静心沉思的动作。

      曲衡波把刀架在大腿上,有节奏地用磨刀石打磨,尽可能抛光那些钝卷的部分。她没有对缺口做进一步的处理,因为须得重新锻造。磨罢,她放下腿,用右手二指夹住剑身中上部,把剑微微提起,左手捏起衣角,沾了油膏,细细涂抹。

      “大先生要中行义死?”曲衡波擦完了剑,举到半空,在日光下反复验看,为的是发现某些可能引起剑身断开的裂纹。

      “即便你问我,我也……”梅逐青本想托赖,但那柄剑显然没有“致命伤”,正指着他的咽喉。

      曲衡波说:“对于我这种人和名门正派弟子之间的差别,你好像并不是很清楚。”

      “此话怎讲?”

      “他们学的是‘武功’,有师承,有约束,甚至对武艺有超出性命的执迷。杀人,对他们手中的刀剑来说是一种‘亵渎’。”

      “你是想说……”

      “不要打断我,你这个习惯真的很可恶。”

      分明是你打断我。梅逐青腹诽。

      “我不是说名门正派里没有小人。即便滥竽充数也还得做些样子,怎么鸣蜩谷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疯?光凭秋弟,他有几个脑袋,算计得过一个,难道还算计得过十个?”

      话说至此,梅逐青已经知道她的下文。

      曲衡波慢慢道:“去年大雪时节,方家庄,章夏撞到宋纹剑上自尽。”

      梅逐青盯着剑身。一层油脂浮在铁上,正一点点消去。

      “我知道赵至勋极为欣赏他,否则不会收留他到自己手下。赵至勋可能也没有料到,原本看好的后生会死得不明不白。”

      她怎么还不说出关键呢?梅逐青等得有些着急。

      “他应该是无法原谅那个人,所以对我说了一个名字。若不是今日你一眼就认出静思眉,我差点就忘了……梅逐青。”

      梅逐青说:“你可以不计较我是赵式澜的儿子,却不能不计较我害死了章夏。”

      “你害的仅仅是章夏吗,四方阁是不是也与你有关?难道四方阁的杀人鬼,在潞州没有碰任何人的手指头?我不是在计较,若要较真还轮不到我,我会告诉宋纹和鹿沛疏,由他们来决定。你会为此阻止我吗,不惜一切……”

      曲衡波本以为将面临漫长的沉默,梅逐青却回应得极为果断。

      “我怎么阻止。我能付出的代价,还有什么?”他一摊双手,再推开剑。

      曲衡波说:“他信任你,甚至救你一命。”

      “我却带走了他的指望。”梅逐青接道。

      “做谁的儿子你没得选,这个也没得选?”

      “没得选,由不得人。”

      他面无表情,胸中却风雷策动,难以平静。盖是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夹杂着渴望能够不顾后果行动的冲劲。可惜那股冲劲最终消融在了他的无能之中,徒留怨恨:倘使十五岁那年他没有从马背摔下,如今当学成一身武艺,凭一双拳头也能打得个天清地明。哪里会落得只能用些阴司手段办事,造下笔笔业障?

      然这“悔不当初”的念想,岂是他该作?

      思及此处,便忆起多年前坠马那瞬,他向人求救,却只看到赵式澜冷漠又幽深的眼神。怒气更甚,径直离开。

      他负气走掉在曲衡波意料之中。不若说,算曲衡波故意为之。梅逐青同这些人的牵连过深,又颇为繁杂,有他在场,许多事情会离奇地改变走向,那不是她期望的。即使梅逐青离开会给前路增添万般风险,为了瞥见真相,曲衡波也甘愿承担。

      既然万蕤这么忌惮我留在扬州附近,那就索性以此要挟,让他出资送自己去见大哥和白笑兰,当面问清,想必他也乐意。她自顾念叨:“‘金刚季布’,万五爷是吧?好,去江都。”

      “五爷,‘囚龙滩’那伙贼人,当真不会再来?”说话的是盐仓管押官,他原不必亲身来此与一江湖莽夫会谈,只是扬州水匪猖獗,非但搅扰民生,更恐伤及国本。他方到任,畏惧广陵侯,到处谨小慎微。

      万蕤淡然道:“有我坐镇,他们定然不敢再来海陵。”

      “仅是海陵……”管押官语气犹疑,只是为探万蕤立场。他心内已积蓄不满,觉得衡山派敷衍。此等大事,掌门前来商讨才显诚意,差遣这么个山野莽汉,岂非视乎他等为寒儒薄宦,打发掉便可?“只消贵派掌门出面,向第五赟或郭美说上几句,何恐海陵不安,扬州不安?”

      “叫谁出面都不难,无非几句话的事情。”万蕤把玩着两颗石子,那是他从庭院里随意拾起的,石子上有一些印记,分不清是泥污还是血痕,“郭美和第五赟都算不得什么,哪怕华山派盖掌门亲身至此,为着他们横死的弟子也要去‘讨教’几番。到时请衡山助拳,师傅拒绝不得。”

      “可盖隆双不是已经……”管押官说着,眼神却离不开万蕤手里的石子:那两颗石子每颗都有一个半核桃的大小,它们正在万蕤手中彼此挤压,互相磋磨。几乎可以看到石头正在肉掌中化为齑粉。

      血液腐败的气息冲破浮土,管押官不自然地咳嗽起来。

      席地而坐的万蕤这才起身,他身形壮大魁梧,逼得管押官后退半步。管押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并非他惯见的所谓“官威”。

      从来在他眼中,这些江湖人无异于飞禽走兽。如今恰也印证了——那双手并非是挥舞镰刀耕作,或是提笔蘸墨记账的,而是杀人的利器——他们,正是野兽,是寻常人该拼命走避的存在。

      两块石头不间断地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筋骨战栗的声音。

      “既然万侠士成竹在胸,某不便叨扰。告辞。”他急忙请辞,起先酝酿了一肚子的说法,预备同此人周旋交涉的构想,通通烟消云散。如果万蕤杀心顿起,大可以捏碎他的头颅。朝廷赐予他的身份并不是什么甲胄,而在他尸骨未寒时,渴望这一肥差的人会接踵而至。身处庞然皇权末端,来到扬州之后种种仰人鼻息、委曲求全,令他尚未饱饮权势的甘美,就已知道自己的弱小。

      “小齐,送客!”

      莫小齐应声而出,送管押官离开,万蕤雄浑的气声更催他加快脚步。

      “小英雄,我问你一句。”管押官攀上牛车前问,“‘江山一品’,究竟是做什么的?”

      莫小齐搔搔后颈:“不过就是江湖中人聚到一起,打架,喝酒,吃肉。”

      管押官将信将疑。随着车轮缓缓转动,他在内心祝祷:以后不要再同他们打交道了。

      而莫小齐望向河渠所在的方向,天际堆积起了雨云。

      他想起奶奶常念叨的谚谣,叫“早雨天晴,晚雨难晴”。老人家总是在门边,坐着一只矮矮的竹凳,一脚抵住门槛,踩着绒线,线的另一头卡在牙缝里。

      她会搓很久、很久,有时,从雨落搓到天晴。

      已过午,这场雨注定要晚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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