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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可怜相知是冤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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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滚,微尘轻扬,马车内,檀香淡淡萦绕其间,刘母阖目端坐,下首处暖玉低声诵读着无为禅师赠予的经文,云霞依坐在身边,低眉顺目,不发一语。突听“吁”地一声勒马声,稳稳而行的马车顿时停了下来,小丫鬟初蕊撩开车厢一侧的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回头叫道:“到家了!”
暖玉将经书一合,刘母睁开眼来。刘元掀开帘布,伸手进来,笑道:“娘亲,妹子,到府了。”
那边云霞坐着,似猛地一惊,才从心事中惊觉过来,抬头唤一声“义兄”,也伸手先扶刘母下车。丫鬟随即又扶了云霞下车,她恍恍惚惚落脚到了实地上,又立在那边不动。刘母回头轻轻拍一拍她的手,她抬起头来:“母亲?”
刘母见云霞这样魂不守舍、毫无生气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叹息,只得摆手道:“今日累了一天了,霞儿你早些回去歇着。初蕊,好好地服侍小姐。”
菱花镜中佳人如画,云霞只着中衣,坐在梳妆台前,初蕊轻柔地将发髻松开,一头乌丝垂落双肩,初蕊执起桃木梳子轻轻划过,抬眼,只见镜中小姐默然不语,她到底忍不住,憋了一会,一边梳头,一边说道:“自从小姐来了家里,夫人满心欢喜,视小姐为己出,心里是极疼爱小姐的。婢子自小长在扬州,从来只听人说梁家老太爷是大好人,与人交善,对乡邻都是极好的,这可丝毫也不会错,小姐,你……”
今日初蕊本是云霞和梁玉书相识的见证人。她亲眼见着了小姐与那梁公子相见的场景,分明是两人相互爱慕的模样,若说小姐对那梁公子无意,早先也不会应允了公子的说法。在她看来,这实在是一桩不可多得的良缘,眼见小姐断不肯嫁,心里不免为她着急,唯恐她为了身世的缘故,错过了这桩大好姻缘。她一路上想了当时的情形,云霞是在听到说梁家门第显贵,这才改变的态度,是以便以此委婉规劝。
但云霞却丝毫不为所动,身体绷直,仍只静坐在妆台前不置一言,看着初蕊手抬手落为她下妆。
初蕊看在眼里,不由急道:“小姐,梁家虽然是宰相家,若说因此便会看低了我们家,夫人与公子也断不会让小姐嫁过去。再者,我瞧那梁公子,不也是个温良敦厚的书生么?”
她这般说着,只觉得面前的身子微微一颤,云霞抬起手来,握住了梳子。初蕊也禁不住一呆。
云霞转过头迎上初蕊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她神色虽是清冷,但双眼之中,却仿佛含有说不尽的萧然,无边的悲伤之意。初蕊不由自主地停下话来。小姐对自己虽然一直和善,但此时的模样,却不知怎的,让人生出了几分敬畏。她微微一缩,又道:“小姐……”
云霞却嘴角一拉,露出一丝苦笑:“初蕊,今日迟了,还是……早些睡下吧。”她顿了一会,低叹一声:“我知你也是一番好意……母亲那里,我也……自会说明。”
第二日起,云霞便至刘母房中请安。暖玉尚在服侍梳洗,刘母见云霞似有话要说,便让退了左右。云霞低头,眼圈微微发红:“霞儿自是知道母亲原本是为了女儿考虑。实不瞒义母,女儿祖上原本也是小吏人家,只因得罪权贵,才因此家道中落,到我父这一代,人丁单薄,以经商为生,但先祖训示从不敢忘,不可与那高官显贵之人来往,那梁家终归是豪门高第,女儿是以亦不敢攀附。况且,女儿的亲生父母过世未足三年,我虽得义父义母疼爱,好比亲生,却又怎能……有违礼法,就此嫁人?”
刘母不由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云霞这样的家教,实也不像小户人家的闺女,她因怕云霞太过感伤,从也不曾多问,现在她既是这个说法,虽然觉得可惜,却也不好勉强。何况云霞为亡父母守孝,本是出自一片挚诚孝心,于情于理,也该依从了她。云霞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心下怜惜,不由搂住了她的身子,低语安慰。
午间刘母把刘元唤来转告了云霞的一席话,刘元听了,半晌默然,终于叹气道:“罢了,妹子若真是不愿,那便也只能作罢。”
刘母道:“你这妹子实也是至情至孝之人,倒是我们考量不够周全,引起她的伤心事了,阿弥陀佛,若是他二人果真有缘,日后再从长计议吧。现下这般,就算是成全她对亲生父母的一番孝心。”云霞自到家里,她只当作骨肉血亲看待,于此节却的确是疏忽了。刘元点了点头。
刘元派人将话带到梁家不提,这边云霞悲恸亡父母,郁郁难欢,寡言少语,每日里除了向长辈问安,大数时候倒是把自己锁在闺房之内。如此过了月余,她才似淡忘了几分,起居逐渐如常,在人前,脸上也又见了笑颜,只是眉宇之间,仿佛更添几分心事。
这日刘元正出家门,门口一人大叫了一声“刘公子”向他扑了过来,他定睛一看却是梁宝。
前些时候梁家多次遣人来提亲,均被刘母回绝,刘元也曾亲自上门向梁玉书解释缘由,好友失落的神情落在眼中,他心下自然不忍,想再助他一臂之力。但奈何任他怎么旁敲侧击,义妹云霞是铁定了心不嫁,加之她这些日子来一直愁眉深锁,刘元唯恐她多加联想,终于渐渐不再提什么婚事。但此刻梁宝前来找他,不知——
刘元微微蹙眉,问道:“梁宝,怎么?可是发生什么事情?”
梁宝见刘元问起,鼻子一酸,顿时泪涟涟滴落,哭出声来:“刘公子,我家公子,他……他病倒了。”
甘泉寺中,大隐和尚在院中布完珍珑棋局,久候刘元不至,便在一旁造柴取碳,生了炉子煮起水来。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刘元才赶到寺中。大隐和尚摆开杯子,笑道:“展扬,来得正好,我正沏了一壶茶,你我一边下棋一边品茶,你且尝一尝味道。”刘元依言坐下,两人下起棋来。又过了片刻,大隐眉头皱起,问道:“展扬,怎么了?你似乎心不在焉?”刘元一愣,点了点头,道:“师兄,我心里果然有一事,不好决断。”
话说刘元本因和大隐和尚有约,出门却遇着梁宝,匆匆赶去了梁家探病。谁知一见之下,大吃一惊,不过短短数日,梁玉书竟似瘦了好大一圈,形容憔悴,病恹恹神采全无。梁家虽是请了大夫,但是药石无灵,大夫也只有“心病还须心药医”一说。
这“心药”,不言而喻,自然便是义妹云霞了。大夫诊治完毕未几,梁玉书又昏昏睡去,刘元便随大夫到了堂前,梁家祖父母都等在此间,听那大夫说完,均是默默无语。
刘元微一思忖,当即道:“为今之计,只有我再回去和母亲说,请她劝义妹过府来看望子安吧。”
这几日他探听妹妹的心意,知道她实是不愿于梁家有任何瓜葛,但此刻性命攸关,事有轻重缓急,却又另当别论了。
梁家祖父母对望一眼,微露喜色。梁淮问道:“只是听闻贵府小姐也为此事伤神劳累,前些时日大病了一场,可确有此事?不知便是不便?”
刘元点点头,道:“妹子她虽有隐情,但……当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罢。”
刘元话虽这么说着,眉头却不免微微皱起,云霞素来明理,只在梁玉书求亲这一事上反应激烈,他不由得暗暗思忖劝说义妹的法子。
这一幕自然落到了梁家二老的眼中。祖母赵氏叹了口气,念声道“冤家”,眼圈儿一红,取出一方帕子,偷偷擦拭起来,那梁淮也低眉摇了摇头。刘元微愕,问道:“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二老尚未开口,梁宝嘴一瘪,嘟囔道:“刘公子,你这法子自然是好——要是公子肯,我定是早就来求刘公子了!可公子说,刘家小姐不愿下嫁,还为我家求亲之事心伤难过,如今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些,让我们断也不可去再害得云霞小姐又病了。刘公子,你看我们家公子,自个儿都这样子了,还……还这般只为他人着想。人家是病,他自己可不也是病么,都这个模样了……”说着恨恨一声,吸了吸鼻子。
祖母赵氏疼爱孙儿,一连几声:“真是我的小冤家啊……”语音都有几分哽咽,梁淮拍拍赵氏的手,长叹一声。
“玉书这孩子重情,能为人想,我们做长辈的自然当顾念他这番心意……只是他这个模样,盼他能早日康复才好。”
梁淮这话说完,一时间众人无语。
主人家心里自是指望刘元今日前来,能为这“心药”一说,商讨出个可行之法来,但所求之事当真与人有碍,勉强相求岂不是损人利己,便不再提丝毫勉强刘家的话。而探病人明明知道主人家的期望,却碍于自己身份,不好多说什么,左右为难,更是百般不是滋味。刘元知道自己多留也是无益,只得宽慰他们几句,告辞出来。大隐听他如此一五一十说明原委,掂量了一番,于是问道:“那展扬现下有什么打算么?”
刘元道:“我路上得了个法子,却有些不甚光彩。子安得病,是为与妹子难成连理,郁闷成疾。只是子安如今一心为我义妹计较,咬了牙只愿意自己承受。他秉性如此,倒也是不好违拗。梁家既然不好开口,我想不若由我起头,带着妹子四处走走,或是寻个什么名目,约了妹子一同出门拜会,成亲的事自然不提,也不提是梁家,等妹子她见了子安这般模样,想来她也就心软了。至于子安,他话是这么说,但若是妹妹果然去探望于他,却哪里还会有什么这个不许那个不能,只怕病也一并消了。”
他心中也有一番计较,若是妹妹亲身到了梁家,去了对他家府第高不可攀的偏见,又或是见梁玉书相思成病,心生恻隐,或许便应了这桩婚事。大隐却摇摇头:“不可,若是令妹见是梁家,执意不肯入内,那不是更是两厢尴尬。”
这事刘元确无把握,但好友那样,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俗话说关心则乱,他本就有几分不好决断,大隐既然这么说,他便又有些犹疑。
大隐笑道:“我这里倒有个法子,再过几日师父要在寺中说法一日,令妹定会随令慈前来,到时我请师父给你那小友也下个帖子,如此一来便是偶遇。若有缘分,便成姻缘,否则让他见上你妹子一面,也好解他几分相思,岂不两全?你也不妨事先知会他一声,他有所期盼,病定然也能减轻几分。”
刘元大喜:“如此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如此有劳师兄了。”大隐微微一笑,当即招来一名小僧,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后两人重拾棋局,以茶佐兴,畅快对弈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