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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利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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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早就醒了,只是一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睁开眼,忽然转换了姿态去面对唐川,便索性一直装睡下去。
我闭着双目,对于外界的探索便全靠听力和嗅觉,有时听见小护士推着小推车来为我换药,有时候感受到则是一股沉冽的气息。
我鼻间萦绕着一阵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我很熟悉这种味道,三年前几乎每日都要与它接触,唐川应该是把我带到了医院,就不知是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家同济医院了。
我装睡的时候想了很多,质问自己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就算我真的能接近唐川,他看不出来吗?会不会适得其反,反而被他抓住我与罗榆的关系?
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没有退路了。
自从那天我调转脚步重新回到别墅的时候,重庆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可遥而不可及的地方了。
感觉过了很久,我都处在一片黑暗中,我幻想自己乘在一叶扁舟上,随着风雨晃动飘摇。
直到我听见窗帘被人束起的声音,紧接着整个阴霾的世界有光透进来,我推论应该是白天了。
不知道我在这里躺了多久,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我静静躺了一会,听见周围没有了动静。
睫毛微动,我缓缓睁开眼,袭来的刺眼阳光令我不适地偏过头躲避,却发现唐川并不在这间看似整洁的病房内,但我的戏必须现在开始上演。
应该是药效还没有过去,头晕晕沉沉的,我挣扎着起身,将后背靠在枕头上,疲倦地垂着眼眸,强迫自己想起现在的处境,眼尾渐渐红了,眼里水雾氤氲,泪欲落不落。
我现在的这份心情倒是真情实意,贴切了现实与心境,没有任何哭不出来,弄虚作假的成分。
而唐川推门而入,恰好看见的正是我精心设计的这一幕。
他气色不大好,不像从前每时每刻都保持着紧绷的状态,脸色沉沉地看向我,打破了一室静谧:“感觉好些了吗?”
我没有抬头,如同沉浸在情绪里,忽略了他的存在。
“我应该提醒过你,不要用安眠药这种东西,你真的想死,我有其他手段可以帮你。”
他慢慢走到病床边,缓声道,音质很冷,以这种方式克制内心的怒意。
我稍稍抬头,注意到唐川上衣的扣子扣错了,而按照他一贯严谨守己的态度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说明,我成功了一半。
我眨了下眼睛,一滴泪水滚落,我为了延续以往对他的态度,语气生硬道:“那你可以对我视而不见,不必浪费时间与精力在我身上。”
唐川攥紧手又松开,反复几次,他隐忍着长久以来的怒意与不甘,问:“为什么?”
我愣愣地看向他,不知他所指什么,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自杀?我准备了好几个答案,却没想到他又连续问道:“为了别人,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唐川轻易猜出了我自杀的理由,我并不向他多做解释,侧过头,自嘲地笑了笑:“与你无关。”
“罗柠,是不是你一旦划分好了界限,就再也看不见别的?”唐川胸口起伏了几下,语气尽量平静地说,“一旦我们背叛你心里的信仰和标准,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一切?”
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仿佛可以看清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岔开视线看向别处,将那些无法说出的话宣泄于心。
——是,任何人也不能违背这个选择,连我自己,也不可以。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是他们先对不起我们,如果那个信仰真的这么高尚热血,为什么许多人最终选择了离开?是这种制度本身出了问题,掌权者傲慢自大,只想着如何将权势紧紧抓住,忽略了他人的意见看法,从而慢慢腐朽没落,我们除了坐着等死,只有这一条路。”
我的心彻底沉入深海,之前因为接近他的愧疚不安统统化作失望,无力再争辩什么,一切局势尘埃落定,以他现在的立场身份,一切劝说都没了意义。
都是同样的世界,他看见了自己想看的一幕,我则看见了与众不同的另外一幕。
就算曾经国民政府如他说的这般不堪,但我依旧怀着一丝期待,盼望着还有心思清明的人能支撑起这一切,继续抗日救亡。
国军之中有唐川谢暄一般投敌叛国者,也不乏更多忠勇之士,曾经如我姥爷,又如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中血染中华的阵亡将士,他们大多都是出身显赫,留学深造后归来的精锐将领,身居要职,原本可远远指挥这场战役,却如普通士兵一般,在殊死之时裹了炸/药,冲入敌军英勇就义。
我在医院的时候见过无数尸体,千疮百孔,甚至残缺不全,知晓这些都不是为了激励人心的故事,而是发生在眼前,真实又悲哀的现实。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想在这茫茫中国,一定还有更多热血忠勇之士,不愿意家国沦陷。
唐川是个利己主义者,他所能想到的是如何获取自己更多的利益,这也许就是我和他最大的区别。
尽管我身为女子,无法上战场杀敌报国,却深爱着这片土地,不愿这么屈辱地活着,寄人篱下,沦为奴隶。
若真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我起码可以用死证实清白,留得一身坦然,告诉国家,我并没有背叛他,也不愿日日备受煎熬,活在地狱之中。
但是……现在我却做不到那决绝的一步,因为我还有罗榆,还有家人,这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我对于唐川的话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只静静听着,不发表言论,但他的下一句话令我心狠狠一颤。
“其实你姥爷也早就看出了他们的问题,所以没有一起退到重庆,而采用了一种惨烈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态度。”
我的手在颤抖,眼前浮现出南京城破那天,四处遍布的烽烟与鲜血,人群仓皇逃窜,与亲人失散者比比皆是,我至今没有亲眼见到家人的尸骨,据说南京那场长达三个月的屠杀中,许多手无寸铁的军民被屠杀殆尽,焚烧的黑烟熏得半边天色都是暗的,如地狱场景,恶鬼獠牙吞噬着一切,我想姥爷纵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会举着拐杖和敌人拼命,不愧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
“啪嗒——”
“啪嗒——”
泪水落在白色被子上,蔓延晕染成了一抹暗色。
我无法让亲人入土为安,甚至连衣冠冢都无法搭设,只能在往后的每个中元买来纸钱,牌位前的火盆熊熊燃着,我一沓一沓往里放着,想起曾经的天伦之乐,欢聚一堂,化作满室凄凉,兀自泪流。
如果有来生,我期盼着还有机会做父母的女儿,当姥爷的外甥女,继续与他们结成亲人,报答他们这一世的恩情。
我心里翻搅,痛不欲生,眼泪汹涌而落,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唐川将我搂抱在怀里,胸膛温暖,抚慰道:“我曾经答应罗老爷子会照顾你,现在也是一样。”
“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忘记以前的一切,重新开始。”
我靠在他怀里,泪顺着脸颊而落,泣不成声,双手缓缓附在他的腰上。
从这一刻起,我内心清明。
家仇国恨,忘不掉的。
感谢他点醒了原本徘徊不定的我,现在,我不会对叛国者产生任何多余的感情了。
依赖,爱恋,不忍,悲悯……
永远——
也不会了。
在唐川看来我的转变并非不能理解,得知从前的心上人不仅叛离了信仰,还变得风流成性,我一时不能接受吞药自杀,而后情绪低落不振,默认了他的接近,在他的陪伴下情况逐渐好转。
而这就是我想让唐川看见的,对于他的性格,扮柔弱远比冷冰冰的疏离态度更好,他原来也不能免俗,竟喜欢娇弱白莲花的类型。
而因为我吞食的安眠药量不至死,医院安排我住了几天院,与外界的消息全部隔绝,我也不知晓罗榆的情况,有些担忧他若去找我,会不会引火上身。
但是我在医院看见的另一个人,消除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焦躁不安。
秦焕焕。
三年来,秦焕焕已经不是刚来上海的懵懂少女,她已经成熟历练,身上开始产生一种淡然的气质,遗世独立,淡然自若,但我了解她,知道她骨子里却依旧血性,宁折不弯。
她借查房的名义来探望我,并与唐川岔开时间,与我说了许多以前的事,我才知晓那段黑暗时期里发生的事,护士长不甘屈辱,选择坠楼自尽,医院的同伴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只剩下几个不愿离开的旧人,麻木而艰难地活着。
她泪光盈盈,握着我的手重复:“你活着就好了,你活着就好了……”
我无语凝噎,不想将她牵扯进军统与76号的厮杀,缓了缓,抱住她说:“你要小心,保全好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那你呢?”
“也不要相信我。”
我自己尚身处漩涡,身不由己,怕是会对不住她的一番信任。
在如今这个多疑狡诈的世界,究竟还有什么能够从一而终地信任?
原来我选择的路还没开始,就这么难,这么苦,可是我还要走下去,保护我的亲人,以及我深爱的一切。
我在几日后痊愈出院,跟着唐川重回了别墅,回去之后我发现,原本冷清的屋子里竟有了佣人和保镖,态度恭敬而敬畏地对我。
我疑惑地看向唐川,他眼眸柔和,说:“我近日公务繁忙,有时不能及时回家,你一个人太累,多一些人帮帮忙也好。”
我沉默着点头,心里却在冷笑,不知这些人里有没有他安插来监视我的76号暗探,怕是从今往后我的一举一动都放在了他的眼下,需要慎之又慎。
我的行李当初全放在了那辆火车上,事后没有机会拿回,住进别墅之后却用不着了,衣食住行皆有人准备,避免我碰任何危险物品,连我削个苹果都会被佣人婉转阻止,我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扔下水果刀回房,恍惚间自己又回到了那时被卫康靖囚禁的时候。
我不清楚自己与唐川的关系该怎么定论,他没有与我公开的意思,佣人也没有改口,还称呼我“罗小姐”,那应该就是情人吧,左右我要的也不是一个头衔名分,并不上心。
唐川最近下班夜夜都来陪我吃饭,大概是顾着我情绪依旧不稳,他还端着君子的作风,进退有度,未曾对我有过不轨的举动,但我始终保持着一分警惕,避免任何亲密接触,夜里早早就回房休息,而他睡在书房,我们默契地互不打扰。
慢慢地,我心情有些浮躁,发现长期与唐川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我根本无法套出任何有利情报告诉罗榆,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终日郁郁寡欢,连厨子做出的金陵菜系都没有了胃口,对着唐川送来的一只喜鹊发呆,手指绕来绕去,和它绿豆小眼对视。
我想,自己不会就在这里虚晃度日,与它为伴,过完漫长的一生吧。
但是在这一天,一切似乎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