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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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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人类。
楚歌第一次与范希对视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恰好抬头与对方撞上视线,这种想法浮现得毫无预兆,没有任何前因线索,但无比自然。自然得就像前夜回家路上,他看到天边涌来乌云,心里闪过“快要下雨了”的念头。
范希独自站在通往花园的长廊尽头,如同一樽英俊的雕塑,和春雨、蔷薇、云朵、水洼以及坡道一起定格于画框里。画框那边是无人打扰的世界,平静默然,可以跨过人类生命所不能企及的时间。
奇怪的联想。
楚歌定在原地,看到对方的薄唇动了动,好像在说……
“楚歌。”
李啸威踩着水花快步走来,将一把大伞撑过他的头顶,于此同时世界恢复生机,声浪再度流动。
再看长廊尽头,那人已经不见了。
“愣在这里做什么?”
楚歌回神,向前迈开步子。
校门与教学区间隔着一条长坡,步行五分钟左右可以抵达。坡道中段分出岔路,直通学院中央的花园。“花”的存在是学院的醒目特征之一,学院的创始人来自北欧,似是把浪漫主义种植在了这片山脚。沿路的花坛里种满蔷薇,蔓延百米,花香混着雨气,萦绕在鼻尖。
周围来往的学生多了起来,楚歌莫名感到如芒在背。顺从直觉小幅度地回了头,他惊觉刚才从眼前消失的人正缓缓走在他身后,明明离得很近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伞沿几乎遮住了对方的整张脸,但那握着伞柄的手很有辨识度。无论冷热晴雨,那人的左手总是戴着一只黑色的皮质手套,小指指根凸起一圈——有人说那是什么祖传的宝物,价值连城,可惜脆弱得连空气都会将其腐蚀;有人说那只是枚普通的戒指,手套遮掩的是他曾经被烧伤的皮肤;还有人猜那根本就是根畸形的手指,骨节突起,奇异又可怖。
一旦知道其走在身后,范希的存在感就会变得非常强烈。
目光黏在背上,化作有形的触碰,沿着皮肤一点一点渗入血脉和骨骼,如缱绻又冰凉的手,慢慢包围着他的心脏。
这样的臆想让楚歌打了个寒颤。
“快点,你不是要值日吗?”
李啸威再度催促道。
楚歌嗯了声,加快脚步。
从晨间的对视开始,一切都变得有些不同寻常。楚歌总觉得背后有视线在看他,自教室里,窗户外,楼梯口,走廊,转角。每一节课,每个课间,每分每秒——
他猛地回过头来。
后座的女生瞪大眼睛。
“……怎么了?”
眉下一双柳叶眼,内眼角微微呈钩,外眼角稍稍上翘,细长有神,好似半含秋水,而那瞳色极黑,又深又冷,凝视久了会有一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被他盯着的感觉并不好,女生略有被吓到。
楚歌说了句抱歉,把头转回去。
盯着他的人是谁?
被窥视的感觉直到放学后才有所好转。并非考试周,图书馆里的人不多,楚歌所在的这片拐角区域就只有他和一位学姐正在使用。
楚歌对着书脱口而出:“你知道范希吗?”
纪瑾瑜的笔尖一顿。
学校里应该没有人不认识范希,单方面知道的那种认识。活在爱慕视线中的混血儿,礼貌优雅,神出鬼没的特征也成为魅力点,甚至在职工的社交圈内都会成为话题,外国教授交换着惊叹,唇间吐露婉转的,Oh,Fancy.
THE Fancy.
楚歌一直对这种学院传说人物没有兴趣。而现在,“他不像人类”这样无厘头的念头开始让他在意了。
“怎么不知道。他跟我同班。”纪瑾瑜抬眸打量他,“小丫头们犯花痴可以理解,怎么连你也关心起他了?”
“没有。”
“其实他就是普通人,没有她们传的那么夸张……你不会想认识他的。”
楚歌嗯了一声,笔尖垂下,继续写他的论述。一年半的时间足够他习惯所有必要的、非必要的铺张内设,他坦然地坐在非富即贵的学生中间,俊秀的线条自如延展,隐去了他的寒门身份。
豪门子弟付了巨额费用来到幽静漂亮的地方念书,无论是认真学还是混日子,他们大都带着天然的傲气,纪瑾瑜是如此,楚歌的同学都如此,范希稍微有点不一样。楚歌没有什么评论权,明明之前一整个学年都没碰见过几次,可那个身影清晰地立在他的脑海里:无论站还是坐都很端正,仿佛真正继承了百年教养的贵族,他周身充斥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但不同于傲慢,那是一种温度。不能说冰,说冷也不贴切……
那温度不锋利,却能冻住时间。
等完成作业走出校门,入夜已深。楚歌目送纪瑾瑜坐上轿车,往山道走去。
城郊的夜晚很安静,周边别墅区的房子只是漂亮的摆设,并无人常住。没有高楼的遮挡,晴朗的日子里可以看到一段明亮的星河。
一路往山脚下走,古旧的钟楼露出尖角,旁边的屋檐上立着十字。那是楚歌居住的福利院“读月”的标志。顺着别墅区的红砖墙一直往前走,很快就要到了。
饭后跑出来玩的孩子会拿粉笔头在地上画好格子蹦来蹦去,或者玩跳绳,或者单纯瞎闹,小孩子精力无穷,嬉笑声像给半山腰点了灯。而今天大家都格外安分,小径上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连路灯周围的小飞虫都不见了。
台阶上铺着被阵雨打落的叶子,绿意中夹着新生的粉白花瓣。夜风蹭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凉意袭来,楚歌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
然后他撞到了一个人。
在这前一秒还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对方不声不响冒出来,犹如一堵挡路的墙,将楚歌卡在这节阶梯,连惊叹也卡在了喉咙里。
“楚歌。”
对方扶住他向后趔趄的身体,随即松手,朝他微笑,缓和了这个场景应有的惊悚。
“……有事?”
心脏砰砰直跳。脱离控制的感觉令楚歌不满,因此他的口吻不会好到哪里去。而对方没顺应他的抗拒,又倾身凑近一点,笑容的弧度变大,一半很温和,一半深不见底。
“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所以?”
“Persi. 我的名字是Persi.”
“……?”
“如果是女孩出生就叫佩希,如果是男孩出生就叫范希。但Persi才是真正的名字。”
怪异的同校生缓缓说着,充满磁性的声线环绕,像在传唱古老神秘的童谣。
太近了。楚歌被迫看清了这张脸:皮肤光净,眉骨轮廓深邃,黑发侧剃,略长的几根挂在眼角边,硬朗中勾勒着阴柔,全是血统里写好的优越。
最过分的是眼睛,张开了一面无形的网,装下楚歌戒备的模样,好似有魔力,要将他驯化,揉成小团,沉淀为绿松石里的杂质。
换做别人该小鹿乱撞了,可惜楚歌天生不喜欢满脸贵气的人。
准确来说,他厌恶“血统”的概念。
惹不起但躲得起,楚歌投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眼神,迈开步子就要走。范希,或者Persi又说,“如果你对我感到好奇,不用问别人,你可以来直接找我。”
楚歌的脚步刹住。
“你会错意了。”
无语言的微笑。
“没事我先走了。”
范希挂着完美到有些假的笑面,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楚歌快步远离,怎知心脏突兀地抽痛了。
与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不应该是让人揪心的事情。剩余不足二十米的坡道被拉得好长,楚歌的脚步由快变缓,在路的转角鬼使神差地侧目,只见薄薄的橙黄落在那张收起笑意的脸上,范希平静地凝视他,而后转身,退到了月光和路灯都照不亮的阴影里。
别再回头了。楚歌向前想。
可是人是走掉了,楚歌还莫名觉得,范希似乎站上了某个高处,目送他走完了这一整段夜路。
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
走进读月的铁门,楚歌心有余悸。太安静了,平日吵吵闹闹的前院毫无人气,安静到诡异的程度。
一楼值班室里,男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裸露在外的花臂上扎满结实的肌肉,粗粝的手指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
楚歌哐哐哐敲了好几下值班室的玻璃。
“秦叔。秦叔?”
“……啊,回来了?”
男人抬起头,随即又顿住,“我怎么睡着了?”
他倏地站起来走出值班室,往楼上登去。
秦五站起来比楚歌高三个头,两只手臂上能坐四个孩子,高大威武的人诠释着铁汉柔情这四个字,值班时偷懒,真不像他会做的。
楚歌跟着他踏入孩子们就寝的卧室,只见一个个穿着可爱睡袍的小家伙都整齐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正睡得香甜。
秦五扫视过每个角落,确认没有异常后,捞起半边将落未落的被角,退出了房间。楚歌望着黑洞洞的三楼,“啸威没回来吗?”
“院长和啸威去市里了,明早回来。”
回到自己的居处的阁楼,月光落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淡的白。人的第六感还未被解析出原理,“预感”不得不让人在意。
有人闯入过这里。
不是说被哪个淘气的孩子闯入,而是陌生人未经他允许曾到访他的房间。这感觉很不好,楚歌警惕地环视一周,检查每个物品放置的位置,可最终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今天这是怎么了?
睡前,楚歌将窗开了一个小缝。夜风裹着似曾相识的花香吹进来。那是种让人很难不去喜欢的味道,令他安心,推着他渐渐沉入了睡梦。
朦朦胧胧的梦里也有花,红色的,大片大片。楚歌不知道那是学校里的蔷薇,还是哪个花园里种着的玫瑰,只知道月亮悬在高处,翅膀张开,目光也从高处降落。他没有危险。在不清不楚的梦里他反而能分得清楚,注视着他的人并非危险的来源,相反,无言无脸的人,是危险中保护者他的守卫。
可惜梦未能留下痕迹。
破晓后醒来,楚歌坐在床头,摊开笔记本。
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时不时记录下零碎的念头。此时也一样。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他起笔勾出几个字母:
Fancy?
Persi?
这可不是恋文。
圈住下面那个名字,他转行,重重地划下三个字——
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