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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 ...

  •   2007年1月18号。

      深冬时节,整个长江的水位都下降了,汉江码头像个最后挣扎的小岛,顽强地浮出水面。
      米凉在这个冬天找了两份工作,辗转于酒吧和餐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分昼夜地让自己累,只是唯有在累的时候才感到踏实。
      她已经很空,总得找些什么来将自己填满。
      米凉去欧城那里取回日记本以后,她又去过几次,但是每次都等到半夜也不见欧城的人。问过房东才知道,欧城在码头搬运砖头和砂子,常常就住在码头的工棚。
      在不工作的时间里,米凉就来江滩。她并不知道欧城是不是在这里工作,这几天她沿途走过了几乎半片江滩,想发现那个身影。却只是徒劳。
      江滩的码头,很多人靠扁担养家糊口,都长着一副黝黑面孔。工人们在寒冷的深冬还穿着单衣,脚蹬军胶鞋,手提抓钩肩挑担子,从船上卸砖。甚至还有人赤膊着上身,可以看清肩头被扁担压出来的两道畸形的“扁担烙”。
      这天下午,米凉在码头的鹅卵石道上坐了整整三个小时,她正要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发现欧城挑着一担砖从石阶走上来。他看见她,先是一惊,又扭过头去,像没看见她一样。
      “嗨!”米凉站起身追上来,“欧城!”
      欧城却毫无反应,只是快步朝前走。
      “等一下!”米凉只好拦住他,“就一小会儿。”
      他这才放下担子,淡淡地问:“有事吗?我还要干活。”
      米凉撅了撅嘴,“给你的。”她递给他一个紫色的小盒子,“这是酒吧老板娘给我的,是元祖的蛋糕,可贵了。但我不喜欢吃蛋糕,刚好顺路经过这里,就带过来给你吃。”
      米凉依然是那样毫无防备似的对欧城笑,他看着她递过来的蛋糕,觉得心里一阵发热。他知道她绝不是“顺路”过来的。连续两天,欧城都看见米凉拿了这个蛋糕盒子在工地边上等他,只是他刻意躲着她。然而,心底又有某种不甘。他其实时刻都想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笑容。
      “我不喜欢吃蛋糕。”欧城拾起扁担,没有打算接过盒子。
      “别跟我客气呀!”米凉直接把蛋糕塞到欧城手中,“真的很好吃!你每天这么累,得吃点好的,偏偏我不太会做饭,请你吃饭吧你又总说没空。”她吸了吸鼻子,搓着冻红了的手。
      “我真的不喜欢吃蛋糕。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欧城说完就挑起扁担。没走几步,听见米凉在背后朝他喊:“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吗?!”这声音清亮,旁边有好几个中年男人都放下担子回头看了看米凉,其中一个劝欧城道:“这小姑娘人挺不错,又等了你好几天,你可别总太怠慢人家。如今我们家那边的大半小伙子可都找不着对象哪!娶个媳妇至少要十好几万,要不我咋出来做工呢!你看看现在人家那么待见你,你倒好!”
      欧城顿了顿,没回应。
      米凉又追上去,对那中年人笑了笑,“谢谢你了。我男朋友有点害羞。”
      欧城回过头来看了米凉一眼,“我跟你没关系。”
      米凉却笑出声来:“你这人还真害羞。我开玩笑的!”她跟着欧城到了简陋的休息室,却被推了出来。
      “我要换衣服。”欧城看都没看她一眼。
      米凉只好在门外等着他,手里拿着的依然是那块没有送出去的蛋糕。
      “后天就是除夕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米凉隔着窗口问欧城。半晌,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却闻到一股劣质香烟的味道。
      “我去年除夕还回了一趟家里,”米凉像是自言自语,“好几年没有回去,才发现那里早就拆迁了,我妈妈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如果我还有家,我肯定每天都想回家去……你过年回家吗?”她朝窗口靠了靠,又说,“你应该也是不太回家的人吧……其实,有家没家都一样,总不是要在外面飘着。我打工的酒吧,除夕夜有一场狂欢夜,有喝酒比赛,奖品是一部手机呢……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呵呵,我倒是挺能喝酒的,到时候我要是得到手机,就送你吧,反正我用不上的。”
      欧城一边深深吸着手里的烟,一边听米凉说话。他很仔细地听,却从不回答,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抽烟了,所有的钱都给了杨宇救急。杨宇父亲是胃癌晚期,化疗费用是杨宇作为一个警察根本承担不起的。欧城的所有积蓄,对他们也只是杯水车薪,这让欧城觉得很愧疚。
      这段时间,欧城偷偷潜去于的私宅,去于的公司和夜总会,却只看见过于一次。那晚,他看见于的保时捷从眼前一闪而过,驾驶座上是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的面孔,欧城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时间直觉到了危险,却没有立刻搬离城中村,只是给杨宇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别再查于嘉陵。杨宇现在难得过得平静,欧城不愿连累他。
      杨宇去查于嘉陵,就是想还欧城一个公义。然而公义这个东西,很多人要一辈子也要不来。况且欧城明白,再怎么样,他也回不去了。人世往来,对于只剩下性命的人来说,生死早已没什么区别。即使于嘉陵还没有要他的命,他脑中那块多余的弹片也会随时要了他的命。
      可是,他暂时还不能垮。
      在这一个月中,欧城从来没有如此想念烟的味道。所以拿到工地的薪酬以后,他第一件事就去买了一包烟,五元一包的中华烟。他用力地抽着烟,抽完整整一包,胸腔却仍然是空荡荡的。
      门外,米凉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有的没的,“……等我学会几道菜,你可以去我那里尝尝鲜。最近我带我的提琴去了酒吧,老板娘同意我在人少的时候拉几首曲子,我现在做侍应生,还涨了工资,看来我留在这个城市,真是留对了……”因为太冷,她在门外一边说一边跺脚,“后天酒吧会很热闹,都是些没地方可去的人。你要是不回家,就去吧。我请你喝他们的招牌酒,很赞的!怎么样?反正就这样说定了。”
      欧城忽然开了门,头也不回地朝路边站台走。米凉愣了一愣,却没跟上去,只是冲欧城喊了一句“后天见!”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刚才脸上撑着的笑容一下子散了。她把蛋糕交给了一个中年男人,托他转交给欧城。
      这时江面上还有轮渡偶尔驶过来,那汽笛声像是被稀释过了,听不分明。米凉明白,自己也许就快听不见声音了。她不怕听不见声音,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的大提琴,她的小念,还有这个近在身边却永远像是离了十丈红尘之远的男人。
      她其实从未像现在这样把一个人放在心底,放那么深。从第一次在地下餐厅遇见欧城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如果能停在他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也足够了,这样她就不必再四处流浪去找她的孩子。虽然他对她冷言冷语相对,也从不对她表示好感,甚至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但他眼睛里的酸和苦,她看得一清二楚。有时候她也想过,也许真如他所说,他就是一个杀人犯,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这个世界,有的人只是遗孤;而对于另一个人,他却是全世界。
      米凉十分清楚欧城是固执的,十分清楚他要把自己裹在那个壳中,不让任何人靠近。
      但是除夕的早上,她还是去了码头等他。带着她的大提琴。除夕夜,她会在酒吧表演春之声圆舞曲。
      这个一身灰色大衣的女孩子带她的那个大家伙在江边坐了整整一个小时,冻得脸通红,工头觉得她可怜,就过去问她:“小姑娘等人?”
      米凉冲他一笑,点点头。
      “你等小欧吧?他今天不会来。”是上次的那个中年男人。
      “那我也等。”米凉依旧是笑笑。
      男人摇摇头就走过去了。
      “他今天请假了。”工头说,“你要是知道他住的地方,就去那里找他吧。”工头熄了手里的烟,边走边自言自语,“小姑娘秀秀气气的,也忒不把自己当回事。世界上哪里就他一个男人了……”
      米凉这才站起来。刚刚在寒风里坐了太久,手脚都僵冷,一瞬间感觉周围混混沌沌,什么也听不见。她揉了揉太阳穴,勉强缓过神来,才拎起提琴,上了去城中村的公汽。
      欧城果真还在城中村。
      米凉见到他的时候,吃了一惊。
      才两天不见,欧城像是变了个人——眼里布满血丝,眼圈青黑,嘴唇干裂,胡茬又多又杂乱,样子疲惫不堪。
      “才两天,怎么像瘦了一圈?!”米凉惊呼,“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去医院?”她伸手去试探欧城的额头,他躲开了。他也不愿解释他只是通宵两夜,还能抗得住。
      “你回去吧,我要睡觉。”欧城淡淡地答。
      “病了该早点去医院,别到时候严重了……”
      “我有分寸,你没事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米凉自顾自坐下来,“那我就坐在你屋子里看会书,再过一会我就要去酒吧了。还要上班的。”
      欧城无奈,重新躺回床上,吐出一口气,“随你便。”
      明知他看不见,她还是冲他笑了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掏出一本旧书来看。很老的一本书,1985年出版的《变形记》。里面荒诞的痛苦,叫人想起梵高笔下那些沧桑的土灰色面孔。以前和云郢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喜欢卡夫卡和梵高。云郢不像个鼓手,倒像个流浪艺术家,他既喜欢波普艺术和印象派的作品,也喜欢收集那种后现代主义的、看上去像留着浓汁的几乎腐烂的画,他甚至亲自参与街头的行为艺术,还在本市旧剧院的广场上有一幅涂鸦画作。只不过那个广场后来被拆迁,建起了商业步行街。云郢也在乐队解散后,带着他的架子鼓沦落到了地下酒吧。
      这本《变形记》的扉页,还有云郢的一幅素描,那是飘在半空中的人,用一双凸出的眼睛俯视大地,天空与地面都只有一种土灰色。十七岁的米凉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总觉得云郢简直具备了艺术家的一切特殊气质,这种气质是那些在展览馆开个人画展的画家们、那些写出一号二号圆舞曲的音乐家们、那些写出大部头的小说家们,他们所没有的。那时候的云郢在米凉眼中,就像一支半透明的罂粟花。他的腹部和颈部的酒红色刺青,他的善于洞穿人的眼睛,他敲鼓时候的野性与浪漫,他眉毛和头发上的力量的魅惑,他如海啸席卷过境一般的吻……他的一切都有着浓浓的毒性,吸引少女米凉靠近,受伤,却不能远离。
      然而云郢从哪里来,究竟要做什么?少女米凉并不清楚,甚至她也知道云郢并不是他的真名,她却毅然决然为了他而离家漂泊。那个时候,漂泊才是真正的归属感。况且云郢曾经的的确确爱过米凉。这是米凉骨子里笃定的认为。
      但是谁也留不住云郢,他不会为了米凉停下,也不会为了他们的孩子停下。
      女孩米凉从幼年记事起就开始寻找某样东西。幼年时,母亲的关爱固然生硬,但仍然像个巢,令人缱绻;等到母亲重新找回作为提琴手的骄傲,却丢了米凉;后来,她从云郢身上找到了某种东西,让她感到踏实;再后来,米凉重新一无所有,她开始寻找孩子,却找到了欧城。这一次,她不能再丢掉他。
      米凉合上书,看到身边欧城已经睡熟了,杂乱的胡茬和头发此刻柔软下来,眉头微微皱起,那里已经有一道不浅的眉心纹。他是那么警醒而防备的一个人,此刻却在她面前熟睡。米凉心里发热。
      这张脸上的胡须大概至少有一周没有清理过了,米凉伸手去触了触,不自觉又抚上了他的睡脸——疲惫的额头与眼眶,因消受而略略凹陷的脸颊,美好的鼻子,没有血色的嘴唇,仍然是很好看的。
      米凉忽然想起什么来,起身去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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