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合集》江子越

2、《恨春生》GL

　　《恨春生》
　　文:江子越

　　01
　　春生是家里第三个女孩。
　　生她的时候，母亲已经四十二岁。
　　没想到，冒着高龄危险生下的还是个女孩。
　　她生来就不受欢迎，是又哑又瘸的爷爷从河边把她找回来的，据说老人在祠堂前哭喊了半天，求着村长做主，脸面大失的父亲才不得已让她回了家。
　　她出生时，冰雪初融，万物复苏。

　　02
　　春生说话晚，语调总是慢吞吞的。
　　村里的小孩都喜欢欺负她，用脏兮兮的泥巴扔她，往她衣服里塞虫子。
　　春生不能哭，也不能找家长告状，因为父母都很忙，没有时间搭理小孩子家的恶作剧。
　　大姐十八岁就跟了人，是村口三十多岁还找不到老婆的铁匠，花了三万块，买了大姐这一生。
　　二姐性格泼辣，招了个老实的入赘姐夫，成天待在家里和母亲吵架。
　　看到春生满身脏污地回来，二姐把瓜子往桌上一撂，眉峰高高扬起:“又死哪去浪了，家务活一点都不干，都指望着我是吧！”
　　春生刚从田里送饭回来，午饭还没来得及吃，便匆匆赶去晾衣服。
　　她个子小，得踩着石墩才能够得着竹竿。衣服又重又大，晾了几件，汗出了一身。
　　“春生，春生。”细柔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听到熟悉的声音，春生登时神采飞扬，她抹了把脸，兴冲冲地朝着声源跑过去:
　　“知弥姐姐！”

　　03
　　知弥是村里长得最漂亮的女生。
　　今年刚上高中，大春生七岁。
　　村里人说起她都是频频摇头，家长们甚至不让自己的孩子和她玩。
　　知弥是个坏女孩。
　　她改掉自己的名字。
　　追她的男生有很多。
　　经常和混混在一起。
　　她留着及腰长卷发。
　　她穿裙子会露大腿。
　　村子有很多人喜欢她，他们总说知弥不是处，谁来都可以。
　　春生听不懂，却也明白那不是好话。
　　她更知道她的知弥姐姐不是坏女孩。

　　04
　　知弥抽了张纸，轻柔地擦去春生额间的汗珠，愤愤道:“你姐怎么又让你干活，成天就只知道使唤你。”
　　春生笑，鼻尖耸了耸，惊喜道:“好香啊。”
　　知弥笑容一下子绽开，在自己腕间闻了闻:“是吗？我也觉得挺香的。我今天买了瓶香水，你喜不喜欢，送你好不好？”
　　春生疯狂摇头:“不用了，我又用不着。”
　　知弥经常会给她一些新奇的东西，有时候是用的，有时候是吃的。
　　吃的东西还好，吃完了谁也看不出。
　　但要是用的，就得偷偷藏起来，万一让家人看见了，骂两句是小事，春生只怕二姐不由分说抢去用。
　　知弥清楚她家里的情况，无奈打消了念头:“那行吧，等你十八岁，我送你一瓶香水。”

　　05
　　没等到春生十八岁。
　　知弥考上外地的大学，从村里搬走了。
　　但她们间的联系一直没断，知弥会给她写信，偶尔寄一些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过来。
　　春生不喜欢上学，在学校里她没有朋友，同学对她只有冷暴力。
　　最期待的就是知弥回信那天，春生从早上上课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等到五点下课铃一响，身心一齐飞向了校门口。
　　回家的路上，她将知弥的信来回看了几遍，看到知弥说毕业准备在当地定居。
　　春生脚步一顿，暗自下了决心。

　　06
　　春生是瞒着家人报的志愿。
　　成绩出来的时候，整个村都沸腾了。
　　她是第一个凭成绩考上大城市名牌大学的人。
　　名声有了，学费还是交不起。
　　报名那天，二姐抱着她的储蓄罐哭闹，家里没人愿意拿出那笔钱。
　　且不说在大城市过日子需要的生活费，但是学费就足够压垮这一家子。
　　所有人都劝她别读了。
　　春生默默收拾了行李，带着她十几年偷偷存起来的压岁钱，踏着清晨的雨露，走向她向往的未来。

　　07
　　生活很苦，得上课，还得打工。
　　春生空闲的时候会想念知弥。
　　和她在同一个城市，一天内可以见她好几回。
　　春生高考结束，知弥送了她一部手机，她装上卡，给知弥打了通电话。
　　手机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

　　08
　　见面那天，春生第一次穿裙子，懒于打理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和当初那个满身脏污的女孩判若两人。
　　知弥还是一样漂亮，笑起来犹如云间乍破的天光。
　　知弥抱了抱她，这些年的距离消弭在拥抱中。
　　“知弥，我很想你。”
　　这是春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仿佛在心里默念了成千上万遍那样熟稔。

　　09
　　知弥在一家酒吧上班，偶尔上台唱唱歌。
　　春生兼职结束就会过去看她，时间一长，知弥的朋友事先给她留了位置。
　　夜晚零点，冷光中，知弥抱着吉他，冲着她唱：
　　“只是我早已经遗忘，当初怎么开始飞翔。”
　　酒吧里人群行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谁也不懂谁的悲伤。
　　最后一个音落下，知弥握着话筒站起来，走到春生面前。
　　音响里传出她温柔的声音：“祝春生妹妹，十八岁生日快乐。”
　　十八岁，知弥信守承诺，送了她一瓶香水。
　　春生鼻息间充斥着记忆中的味道，她倏然记起那年，湿重的衣物，冻伤的手，空气中漂浮的香味，还有，知弥的笑。
　　知弥凑过来的时候，春生没有躲。
　　她渴望着知弥，带着飞蛾扑火的决然。

　　10
　　接吻。
　　拥抱。
　　和知弥一起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可以。

　　11
　　春生没在知弥朋友面前透露两人的关系。
　　她甚至不敢提起“同性恋”这个词。
　　她想，我们有什么错呢，我们不过相爱。
　　但世俗与流言总能逼迫人弯腰，人只能在有色眼镜下藏匿起自己无关紧要的小爱好。
　　有时候，她对知弥妹妹的身份相当反感，自我介绍时更喜欢说：“你好，我是春生，是知弥的朋友。”
　　你好，我是春生，是知弥的女朋友。

　　12
　　很多亲密的动作，知弥是不避讳的。
　　她会在演唱结束后，下台给她一个拥抱。
　　会在众目睽睽下亲昵地揉乱她长发。
　　在飘雪的冬夜大街，给她一个吻。

　　13
　　年关，知弥陪她回了家。
　　这些年，由于自作主张离了家，家里的气氛闹得很僵。
　　饭桌上，春生听着二姐的冷嘲热讽，习惯性忽略，打算跨年的时候陪知弥看烟花。
　　农村没有那么多规矩，烟花也不像城市里那么好看，但春生就是觉得，有知弥在的每一刻都是举世无双的。
　　她们坐在最高一级石阶，看着烟花在眼前一朵朵炸开。
　　凉风四起，她们在烟花绚烂下接吻。

　　14
　　过完年，知弥先回去上班。
　　春生母亲染了风寒，春生多留了几天。
　　送走知弥的第二天，春生的房间被上了锁。
　　门外是二姐和母亲的争吵。
　　“她和对面那个不学好的妞儿亲嘴，我亲眼看见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她这就是有病，脑子不正常。”
　　“关她两天就好了。”
　　母亲哭道：“我这是什么命啊，生了个什么玩意儿，还不如一开始就把她掐死得好。”
　　“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啊？让我以后怎么在邻里抬得起头啊？春生啊春生，你是要逼死你娘啊。”
　　父亲低骂了两句：“哭什么哭，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家出了这档子事吗？都给我闭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关到她什么时候脑子清楚了为止。”
　　春生跪在门后，嘶哑着声音：“我就是有病，治不好的，你关我一辈子我也是喜欢她。”
　　“我就喜欢女的。”
　　“我要和她在一起。”

　　15
　　没有手机，无法和外界联系，春生被锁在她的房间，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霉点斑斑的墙壁。
　　她试过逃走，但这房间只有一个门，与大厅相连，二姐无所事事成日待在家里，要从她眼皮底下出去根本是无稽之谈。
　　她以为自己会胜利，为了知弥她无所畏惧。

　　16
　　年二十的那个晚上，房门被打开了。
　　春生睁开眼，站在她床前的，是小学时把她推进泥地里的男人。

　　17
　　两天，整整两天。

　　18
　　二姐开始操办春生和那个男人的婚事了，家里面一点点热闹起来。
　　春生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墩上，看着光秃秃的晾衣杆。
　　村里人路过看上两眼，嘴里没说，回去都不免纳闷，这春生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怎么现在看着跟傻了一样。

　　19
　　春生结婚那天，从城里回来了一批打工仔，都是那男人认识的人。
　　春生听着他们在客厅和男人聊天，嘻嘻哈哈，嘴里全是喷脏的话。他们聊起她：“老哥，人家好歹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咋就看上你了。”
　　那男人猥琐地笑了两声：“名牌大学又怎样，可惜脑子有病，要不是她二姐哭着求我上她，我还不一定娶她呢。”
　　春生看着出血的手心，觉得自己的指甲长了，该剪了。
　　一个熟悉的名字止住了她的脚步。
　　“你们班那个特带感的知弥，还记得不？惨啊，可太惨了。”
　　“我听人说她工作那地儿有个哥们看上她了，追了好几个月，天天送她上班下班的，后来才知道人家早有姘头了，一怒之下啊，就把人给杀了。”
　　“杀就杀了，还把尸体分成好几块，通通塞冰箱里。我说早答应不就没事了，装什么贞洁烈女。”

　　20
　　血从胸口流出，一点点浸透喜服。
　　春生没感觉疼。
　　恍惚间，她看到漆黑幕布下盛开的烟花，第一朵是绿的，第二朵是黄的，第三朵特别高……
　　是她和知弥一起看过的。

　　21
　　她唤春生。
　　她出生时，冰雪初融，万物复苏。
　　她没能等来下一个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