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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正兴之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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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虔之系上大氅,匆促从门中出来,看见陆观像只大狗坐在雪里,茫然地伸出一只爪子,落雪在他掌中化开。
没时间和陆观多解释了,宋虔之快步走过去。
“我得回京一趟,天亮之前龙金山应该就会答应我们的全部条件,此地都要托给陆大人全权负责。”
“回京?”陆观起身。
宋虔之满脑子都是六年前的旧案,他心知如果牵扯到在夺位之战里失败的苻明懋,那情况会比预估的糟糕很多。但看见陆观眉毛头发上俱被雪沾湿,白白的雪粒融化在他睫毛上,陆观看着十分狼狈,犹如一头丧家之犬,那郁闷的神色又让宋虔之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先同我一起去,有要事禀奏,快马加鞭,争取三日来回,最多四天,我一定回来。”
“哦。”陆观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
“不要问,问了我现在也不会告诉你。”宋虔之道,“这里必须有人主持大局,一切都拜托陆大人……”
陆观收敛了那股丧气,嗯了声,淡道:“我等你回来。”他专注地凝视着宋虔之的双眼,抬起手,在触及到宋虔之的脸之前无奈笑了下,收手。
当即宋虔之出城,城外围兵见二人单枪匹马冲出,一时竟不知要不要发动攻击。
数千人簇拥之下,龙金山认出来裹着重黑斗篷的那人是宋虔之,他苍白的脸转向龙金山所在的方向,中间隔了上百米。
“寨主!”
龙金山:“不要轻举妄动。”
两骑快马飞速跃上官道,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
数个时辰前作为使者进容州城的那人近前来提醒龙金山,那两人都是钦差。
龙金山脸色阴沉地望着已什么都看不清的官道,摆了摆手,坐回篝火旁,摸到随身悬挂的酒囊,喝了一口,长叹一声,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他的弟兄们。
许多人拄着兵器在睡觉,伤兵们互相上药包扎,三三两两挨在一起,在这雪风之中,冻得瑟瑟发抖。
夜风将血腥气味吹散去不少,唯余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的松柏气味,清凉寒冷沁入心肺。
宋虔之与周先一路快马加鞭,逢驿馆就换马,到得出发后的第二天清晨,一共就睡了一个时辰。
二人驻马在山前,翻过去最后再过两个县,就是京城。
“小侯爷,休息会儿吧?”周先看出宋虔之脸色很不好,都是强绷着一口气。
宋虔之摆了摆手,气息不稳地说:“冲过去,不能歇。”
骑马赶路是最无聊的,尤其在这样的天气里,所有的信息在宋虔之脑子里被捋了好几遍。
容州疫情,许三提及的受灾州县的惨状,容州城里有人带来别的受灾地区的消息,恐怕并不是偶然。
黑狼寨是在先帝驾崩那一二年建起,当时圈地成风,大楚各地都受到波及。先帝驾崩至今有七年,闫立成是在六年前叛出麒麟卫,于黑狼寨建成五年后带人打趴龙金山,抢走寨主的位子。
而六年前朝中只有一件大事发生,就是对大皇子苻明懋的秋后算账,无论当时苻明懋谋反是确有其事还是构陷,苻明懋都被发配到北军。闫立成上黑狼寨是带着人去的,他的人是从何而来?时间点过于巧合,麒麟卫队的队长,掌握极大的生杀之权,是直属于皇帝的鹰爪。为了保证麒麟卫的忠诚,三十二年前荣宗在时给麒麟卫定下了不能有家眷的规矩,无牵无挂的光棍,麒麟卫待遇优渥,有权有势,不在朝为官,却几乎都是横着走的。
要说动这样一个卫队长背叛,是什么样的背叛?宋虔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直接刺杀皇帝和太后。
苻明懋谋反一事在麟台也没有留下来龙去脉的记录。
容州城的五十万赈灾粮经水路,在入城之后被劫,如果那些粮船去了白明渡口,则可以直接运往黑狄。
将这一切串在一起的,是苻明懋母妃的身份。这位不受先帝宠爱的皇长子并非嫡出,先帝的第一位皇后没有诞下子嗣,第二位皇后便是周太后。周太后生下太子以前,先帝已有长子,而在太子死后,其余诸子皆非嫡出,立嫡立长,嫡子已逝,苻明懋该当是最有机会继承皇位的皇子。
之后种种,都是皇室秘辛,即使宋虔之掌管秘书省,也只有猜测。
最后早早被打发去衢州的六皇子苻明韶被立为太子,中间周家出了大力,苻明韶母族无一人可用,却在当时的周皇后支持下,赢得了一干大臣的支持。
大皇子苻明懋确实不受先帝宠爱,母族在黑狄十分了得,若非在战场上对先帝一见倾心,后面的事也就不会发生。那是一名烈女,看上正是意气风发的先帝后,就在战场上与先帝幕天席地地缠绵数次,后来有了身孕,黑狄协助大楚对阿莫丹绒形成两面夹击之势,黑狄的王将这个掌珠一般的妹妹嫁给先帝和亲,一入宫便是贵妃。只因为贵妃性情刚烈,先帝立后时诸般阻拦撒泼,位份一贬再贬,后来竟在黑狄侍卫的保护下逃离大楚。
先帝震怒,拦截过程中,黑狄侍卫十人无一人逃走,与贵妃一同被射杀,唯有尚在襁褓的苻明懋被带回宫中。
要在几个受灾的州县中同时散布谣言,数年前便让闫立成占了黑狼寨,通过这样一座匪寨囤积钱粮。在大楚别处,是否还有苻明懋的动作,现在尚且未知。
如此一来,那夜他与陆观受到高手围攻也可以解释了。
容州城一旦乱了,相邻的几个州都会受到影响,几乎是中南部的主要城镇。这个时候如果有外患……
宋虔之只有祈祷自己都是瞎几把在想。
离京还有十数里时,宋虔之实在扛不住从马上栽倒下去。
“宋大人!”
周先惊慌的声音响起,他翻身下马,把宋虔之从雪地里抱起来,就在路边赶忙生起火,让宋虔之稍微缓了缓,弄了点雪水化开,让他一口雪一口饼地先吃点东西。
宋虔之烤着火,渐渐缓了过来,脸色也泛起微红。
“妈的,这身子太不经用了。”
周先笑道:“小侯爷还是不要硬撑,进宫还要您去回禀,累倒了更耽误事。”
宋虔之毕竟年纪小,本想强撑那口气,这时明白了。管你年纪小不小,该认怂时就得认,该吃饭就要吃饭。
过得小半个时辰,两人继续上路。
辰时的京城,千门万户才开,纷纷在扫路面上的积雪。守卫依旧森严,宋虔之取了官印,带着周先直接骑马行至御街。
一路行来,只觉比出城时,京城里那股沉沉郁郁的气氛都在即将迎来新年的喜庆中被驱散了不少,许多人家已贴好春联,沿街摆出不少花花绿绿红红火火的年货。
御街来人牵马。
宋虔之驾轻就熟地带周先往承元殿去,边低声叮嘱他面圣之后不要说话。
才在宫道上走着,迎面来了个老熟人。
一身葱绿色太监袍,腰勒金带的蒋梦挺着个肚子佝下肩背,小跑至跟前。
宋虔之就觉不妙。
“侯爷怎回来了?”蒋梦行了个礼,跑得满头是汗。
宋虔之奇了怪:“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侯爷才到城门就有人来报信。”蒋梦落在宋虔之肩后半臂,脚步翻得飞快才能跟得上。
那就是周太后的人在盯着。也可能是李相的人。
“我现在去见皇上,等见过皇上再去跟姨母请安。”
蒋梦却说:“我的小侯爷,您直接去承元殿,皇上与太后都在那里,户部杨文大人昨夜进宫,现在还没出来。”
“杨文?李相来了没?”杨文进宫,一定是让他转呈李晔元的信到了。
“在,都在。”
宋虔之又问:“还有旁人在吗?”
蒋梦喘着气说:“没有了。”
容州要粮是件小事,以国库所储,赈济一方不该是个问题,就算杨文拿不了主意,到李相手里,也不过是跟皇帝提一句的事情,只是沈玉书还请朝廷调兵到容州作战,此举如今不需要了,待会要向皇帝奏明。
不过两件事都不算大事,匪患用不了多少人。
平日里六部自有运作,苻明韶本是极少过问的。
怎么这也成了个难题?
宋虔之突然站住脚。
蒋梦一下撞在他身上。
一路赶来,宋虔之前几日本吃了软筋散,身体虚弱,这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尾椎都碎了,一时头晕眼花半天爬不起来。
周先连忙把他扶起来。
蒋梦又是一阵认罪。
宋虔之阻住他,眉头深锁:“这几日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
蒋梦看了一眼周先。
“快说,我马上去面圣。”
蒋梦忐忑地答:“黑狄从白明渡口攻进来,一路直取风平峡,孟勤峰将军中箭坠马,现在生死不明。”
宋虔之脑子里嗡了一声,眼前一阵发花,喉头发紧。
“什么?”
“户部已八百里加急要求就近放粮,各地也在加紧派送粮草,国库也已在放粮,只是需要时日。”
“黑狄怎么可能破开白明渡口?定州军就近就能抵抗……”
这话问得蒋梦一头是汗,他所说都是听说,并不十分清楚就里。
而宋虔之因为心中所想这么快就应验,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周先道:“我朝与黑狄通商多年,多半是伪装成商船,让黑狄人隐藏在运西镇里。”
“对,对,就是定州运西镇,奴才听说,运西镇中住民被全数屠戮。”
这时,宋虔之才彻底意识到,和黑狄的一场大战在即,绝不可能善了了。
承元殿里,李晔元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便发作。皇帝接了下臣要粮的信,竟不告知户部主理,现在粮草先行,国库再也拿不出赈灾的粮。
容州城竟被一群山匪给围了,李晔元为相以来闻所未闻。现在前信与州府后来的书信一对,俱是因为容州数次要粮都要不下去,才激起民变。
天子阴沉着脸,坐在上位。
周太后沉声道:“此事怪不得皇儿,国家有难,容州百姓理当为朝廷分忧,便是要让他们拿起刀兵抵挡黑狄也应当。上个月从衢州调过去的赈灾粮,在容州州府手上弄丢,疫情蔓延,竟然封锁全城,置黎民百姓于不顾。又因贪恋权力,惧怕获罪不及时上报,错失良机,其罪当诛。有谁堪用?立刻着人将沈玉书押送进京问罪。”
“太后,大敌当前,正在用人之际。沈玉书从匪寨缴获的粮食也能支撑一段时日,功过暂且相抵,不若开春之后再命他回京。”杨文道。
周太后坚持道:“李相,可有可堪此任的人选?”
李晔元脸色极其难看。正要说话,孙秀进来了。
苻明韶急促喘气,手里茶盅砸了出去。
“谁让你进来的,狗奴才!”
孙秀不敢躲开,茶盅就砸在他脚背上,他连忙就在当地跪下。
“陛下、太后,秘书省少监有急事禀奏,正在殿外。”
苻明韶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急忙起身,走出殿外。
皇帝会亲自出外来迎,让宋虔之十分意外,连忙做出恭谨之态。
苻明韶眼圈通红:“逐星,容州如何?百姓安否?”
宋虔之手被苻明韶握着,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拍了拍他手背,沉着道:“容州匪患已除,陛下不宜在此久站,入内详谈。”
随即君臣相携入内。
老谋深算的李晔元也是一脸意外。
杨文更是满面惊诧。
只因宋虔之是此刻最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
“黑狼寨寨主闫立成是麒麟卫叛出的卫队长,此人当年参与苻明懋谋逆一案,以黑狼寨为大本营囤积粮食,恐怕是听命于人。容州城内粮食还能支撑一个月,咬咬牙能挺到一个半月。想必朝中已收到几日前陆大人命麒麟卫送回的信,容州城中疫情已得到控制,只是病死饿死的灾民众多,今秋近乎颗粒无收,不仅平民,富商库中也都已无存粮,急需朝廷赈济。至于匪患,已由秘书监陆大人亲自坐镇压了下去。”
李晔元沉下脸:“少监可能不清楚,如今朝中已无余粮。”
宋虔之眼前一黑,然则在外面听蒋梦说时,他已有这心理准备,到底缓过来了。
杨文:“若能速战速决,十日以内将黑狄人赶出去,粮食的问题就不成问题。何况各地都有粮铺,还可以由朝廷出面收买征调。”
宋虔之松了口气,诚心诚意地朝杨文一礼:“那就拜托尚书大人了。”
殿内无一人神色稍缓,听到苻明懋的事,也无一人意外。宋虔之一下就明白过来,前次进京的麒麟卫,怕是从闫立成的嘴里撬出了什么。他与周先碰了一下视线,看不出周先是否知情。
这时,一个念头使宋虔之打心底里发憷。
若是周先知道进京那名麒麟卫会向朝中禀报什么,那陆观还在容州城里,如果朝中不再让他回容州,则是要弃掉陆观了。
苻明韶疲倦地说:“逐星既然回来了,或者去吏部主事,李相一个人分|身乏术,太也忙不过来。”
宋虔之连忙低头:“陛下不可,臣以自己的身份作注,才暂时安抚住了容州城内的群情,若不回去,极易生乱。”不过黑狼寨已经撤军,容州城里暂时有粮吃,应当还不至于暴|乱。
“陛下,且让小侯爷回去,不仅是容州,附近的四大州,都要让小侯爷前去巡察。”李晔元道。
在场诸人都知道,天子是不可能离京的,除非真到了苻明韶需要披甲上阵的时候,眼下自是不用。苻明韶的皇兄皇弟们,在夺位之争中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还有流放途中死掉的,他的儿又还在皇后肚子里。
这时宋虔之的身份便很管用了。
“那就让逐星领按察使一职,即刻离京,先赴容州,再到灵州、真州、孟州、郊州四地巡察。待此战功成,将黑狄人彻底赶出去,再行召回。”
然而,苻明韶此话刚说出来,周太后第一个反对:“宋虔之留任吏部,不领尚书之位,领个侍郎,协助李相调令官员。他在麟台四年,哪些人堪用,心中自然有数。至于安抚流民,此事应由各地州府各司其职。”
周太后的话众人都不敢直言驳斥。
但她的私心却一目了然,留在京城,自然是为了宋虔之的安全。苻明韶与皇后恩爱是一方面,在周太后多年的安排下,苻明韶所册封的嫔妃中,无一人有军方背景。这就使得苻明韶无法摆脱周太后与李晔元的控制。
然而,宋虔之突然下跪,以头触地。
“臣请领按察使一职,巡视各州,安抚万民,督运粮草。请为陛下分忧,为朝廷安内!”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半盏茶后,李晔元与杨文已经出去,暂时不往灾地发粮,但户部出面收购粮食填充国库,立刻户部就要忙起来。
李晔元则去找秦禹宁,孟勤峰没了,需要尽快调派将领。朝中能带兵的人太少了,每一个能领兵的都要放在正确的位置。
李晔元甚至自嘲道:“实在无人可用,臣可以上阵杀敌!”李晔元年过六旬,真要派他上阵,那朝中真就无人可用了。这话一出李晔元脸色就一变,只当自己没有说过,在场诸人也当没有听见。
殿内宋虔之将到了容州以后发生的事情详细陈奏。
他话声停下时,随之整个内殿空气凝滞。
良久,周太后道:“这逆子是做了充足的准备而来,陛下,看来这一仗,不会太容易。”
苻明韶脸色本就难看,此刻更是灰败无比。
“过去数年中,黑狼寨不知道劫掠过多少官商,那些钱粮物资是否给了黑狄臣暂且不知,但才不久拨给容州的赈灾粮运往了白明渡已毫无疑问。可能并未出海,可以让黑狄上岸的军队就地补给。且算算时日,出海是不大可能。”宋虔之已完全镇定下来,“国库空虚一事绝不能传出,以免引起恐慌。还有十日就是年关,无论此战到时打得如何,京城都当大肆庆贺,至少也当像寻常过年时一般,不能惊慌失措。况且,臣不认为黑狄能一路长驱直入,他们离开本土万里迢迢而来,只要截断水路,只能就地补给,必然引起民怨。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不需太长时日,军民就将一心。”
周太后一顿,神色缓了缓。
“倒是,高高在上的日子过久了,本宫险些忘了,还有这条可以指望。”当年她夫君出征,正是大楚国力强盛,往外拓疆,做好了十足准备,王者之师,气势如虹。
如今是被动挨打,自然就会有人反抗,时局不同,打法也应该不同。
“所以,臣必须领命巡察各州,请陛下赐臣天子器,以慰万民,震慑州郡。”
苻明韶想来想去,竟想不出有什么名器可以拿出来用。
周太后忽然起身:“等等,虔之还未用过饭吧?一路狂奔,也该歇一歇,换身衣服。”
苻明韶连忙道:“是啊,逐星便陪朕用一顿膳,待母后回来,再启程回容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