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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归南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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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在南苑,她的一席话言犹在耳,“我与他曾订有姻约,如若我毁约,届时南秦五十万大军便直指帝都。”那一字一句如斧凿在心,让皇帝日夜难安。
“朕不会同意你下降南秦,他若不忿,以起兵要挟,朕无非是倾举国之兵,两国之间再来一场殊死之战”皇上脸色沉郁,冰凉目光再不复往日温柔,“此番话朕亦会让吴归正带回南秦复命。”
长公主轻抿了唇,一双眼久久凝视着御案后的皇上。
“洳是。”皇上唤了她的名字,眼里的怒色渐渐转为悲哀,“朕已经授了你兵权,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为什么你还要下降南秦?”皇上搭在龙椅扶手上的五指被攥的青筋凸显,“裴桓今日在朝中上谏力主你下降,附议者众多。”皇上语声决绝,冷的彻骨彻寒,“即便全朝上谏,朕也不会准允你下降南秦。”皇上似乎是铁了心的不会将长公主下降远嫁。
长公主微微一笑,眼底有了薄如蝉翼的泪光,苍白的脸孔脆如薄瓷,她在御案前朝皇帝跪下,声音低越,“皇上圣裁独断,臣妹不敢有异议。”她微阖了眼,眼中神光都敛了去,“臣妹也曾说过这场复国之战只许胜不能输,任何阻碍在我们复国路上的人,都得死。”她微微抬起头望向皇上,眼角有泪水滴落,无声无息的滑过净瓷似的脸庞。
她的眼泪让他心痛无言,皇上整个人似僵了一样,眼中只有她的婆娑泪眼,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不重要了。
“即便他是夜罗王族后人,臣妹也不会让他碍了皇上的复国大业。”她的身旁放着一柄长剑,剑鞘通身无饰,似乎寻常以及。长公主双手奉起长剑高举过眉,“若有一日他起兵犯境,臣妹必以这柄绮凤剑取他性命。”
皇上看不见她的神色,只瞧见她高奉举起的那柄君王剑。三百多年前,凤朝初立,根基民生尚且不稳,古兰王朝却猝然发难举兵南下。是睿皇后在葫芦谷伏击古兰皇帝完颜澈,化解了凤朝迫在眉睫的危机,然而睿皇后亦是战死在了沙场,尸身都未能寻回归葬故里。而今时今日,他最挚爱的妹妹,举着那柄伴随历代先皇开疆拓土平定祸患的绮凤剑,是否也同样存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皇上恨极,怒极,冷冷笑道:“从今日起,九龙符朕收回。”仅一句话,皇上便撤了她所有的军权,不再是那个温柔的兄长,作回了高高在上的君王。长公主纹丝不动的跪在御案前,低头沉默,皇上眼底胀满玄色,“你也不许再踏出凝桦宫。”
“皇兄怕是忘了,臣妹自小习武,这皇宫困不住臣妹。”长公主抬眸望向皇上,眼中的泪凝成一道浅浅的清光,“南秦五十万大军,皇兄何以为战?”他们心理都清楚,此刻重兵压制在齐国泸州城外,东边还有个虎视眈眈不可小觑的晋国,哪怕楚国可以倚仗,但他们实在没有心力再对付南秦大军。
夜罗王族的人,尤擅颠转乾坤,洞灼人心,本就是十分棘手的人物,此刻又有大军在握。五十万军队加上那人手段筹谋,皇域恐怕很难招架的住。
“凤洳是,你非得这样逼朕吗?”皇上扶案而起,手臂似撑不住微微颤颤的身子,唇上唯有的一丝血色也褪的干净。
长公主双手覆地,伏拜下去,额头触上手背将泪眼全部掩藏,她一字一句哽咽着说:“恳请皇兄下旨,将臣妹赐降南秦。”
“好……好……朕就如意所愿。”皇上语声冰凉,眼底却是冷寂成灰般的绝望,“你非得一意孤行,那么自去之后,你便再也不要回来。”
天光耀晴,金灿灿的阳光洒满起伏连绵的山脉。无论是少年王子还是日后继位,萧樾都未曾来过临川。这个位于云州的小城并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城外山峰连绵独绝,依傍山水有虎踞龙盘的气象。然而此地以山麓为穴,开凿出了十数座皇陵,里面依序落葬着凤朝自太/祖开始到文宣帝共十三位皇帝、十七位皇后和三位公主。
虽然如今皇族势微,但昔年里四诸侯也曾与凤阳女帝有约,即便各国分治,但仍然以皇室为尊。所以在这片葬有凤朝历代帝皇的临川,没有了皇室的铁骑但还是有着晋国的骑兵护卫,戍守在这片安静宁和的地界,不得晋王的允准,任何人都不能踏入临川帝陵半步。
谁都没有想到,晋王夜半匆匆出宫前往琼台见过王后,翌日一早便疾鞭催雪赶赴的地方会是临川。
这处小城的官驿侍丞在此留候了十多年从未见过朝中有要员大将会来此地,每日悠闲度日倒也是自在。没料大清早的却被侍僮叫醒,也不知是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情。当他睡眼朦胧迎出驿馆,看清面前的来人.他驾着一匹足蹄似墨通身白如霜雪的照夜白,身披云氅,虽然一路长途奔驰,却不见他有分毫疲惫的神色,马背上的君王英武倜傥,丰神湛澈。而他身后依序围着他的是只为守护他而在的闻名晋国的十二卫。
“下官,拜见王上。”侍丞亟亟切切的跪伏下来,脑中的困顿睡意早就烟消云散,心中惊诧着到底临川是有什么大事儿竟然引得晋王亲临。
“王上要在此地歇息片刻,你即刻命人下去准备。”有吩咐的声音传来,侍丞不敢抬头去看是谁,只忙不迭的应了下来。
此处官驿虽有些简陋倒也算舒适干净,侍丞侍奉的十分周全,特意备下红花汤浴为晋王洗沐解乏。萧樾沐浴更衣后顿觉神清气爽,此地偏僻他又来的匆忙,侍丞想必也是绞尽了脑汁才备下了一些精致早点,萧樾稍许用了些,便捧了杯茶在手,不算顶好的云山雾尖倒也算今年的新茶。他抿了口茶,苦涩漫过齿颊,霎时撩起了心中淡淡怅惘。不过是一场似幻似真的梦境,竟然能让他离开晋阳日夜兼程远驰而来,甚至顾不得此刻北齐境内的风雨摧城和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想他是疯了,那个已去了百年早已作古的皇后,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可偏偏心不由己,脑海里总有个疯魔般滋长的声音在告诉他,要来云州的临川泰陵看看她。
“从此天上地下,白骨黄泉,再不分离。”他口中默念着这句话,梦境里那人疯狂绝望的背影和她的泪眼笑靥,竟然让他心痛无言,仿佛神魂同受。
他单手抚额,压下心下悸动,闭上眼脑中也挥之不去女子的面容,那个最终被崩摧山石所埋葬的人为何会与长公主一模一样?
“王上。”屋外蓦然传来侍丞战战兢兢的声音。
萧樾睁开眼,这才救赎回神思,差点沉沦梦魇,他定了定神,淡淡应了声。
侍丞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入,头也不敢抬,手上却拿着一封还未拆开的廷报,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王上,这是从帝都传来的皇诏。”明示天下的皇帝诏书,从帝都传出,昭予天下郡州。临川比晋阳离开帝都更近些,确实消息传递的更快。
萧樾接过诏书,侍丞倒退着出了门,将门扉轻轻合上,屋内悄然,他缓缓打开诏书,上面书写云云,他神色不动,薄唇却紧抿了起来。
“……下降南秦……”他一时竟不知那人究竟用了何种手段,能让皇上下诏将长公主赐婚与他。他还记得那日风华宴罢,长公主伤痛未愈,两人并行在琼宫里飞架的复廊上,彼时的她眸转生辉,容色宁定,直言皇上意属下降,而她却不愿。而后她回返中都,他则吩咐王琰殿上试探皇上意思,即便此举让他废了这数年布置安插的眼线,他都没有犹豫,也终于明白了当日长公主一席话 ,当真是在骗他。
而如今,她却真的要下降南秦。他脑中一时忘却所有谋划和思虑,此时此刻,满心满脑只有她的模样,在缙墨的她,轻衣飞扇,眉目冷艳却又杀气纵横。在风华宴上的她,大气雍容艳光无俦,在琼台的长灯明烛下,她的一颦一笑,他都记得。
长公主私下以凤佩相赠予他,表明了心意,若想要娶她, 需得兵权相授,以国疆为聘。不是未曾有过动摇,只是……那纠缠在男女之间的情爱,对于他来说终究还是太奢了。
“就不知道他是许了怎么样的聘礼,得了长公主青眼。”萧樾幽幽一笑,眼底却全是怅惘。
夕霞晚照,红彤金紫落在临川的上空,斜阳如血泼洒,临川周围有余万铁骑精兵驻守巡逻,戒备森严如铜墙铁壁,然而帝陵里面却一片肃穆安宁,鲜少见得有人。
萧樾走在盘山的神道上,他走的不疾不徐,耳旁是春末初夏的晚风,略带了凉意却又有一丝温柔。他并不着急,一路催鞭策马的赶到临川,此刻泰陵就在面前不远,他却有了些犹豫。
蜿蜒盘旋的神道终于走至了尽头,立在峰麓之巅,开山劈石而建造的泰陵巍峨雄峙,殿顶上宝光琉璃,在夕阳光照下焕出霓虹般的七彩光环。
他缓步走入大殿中,挑高的穹顶上雕绘着一只展翅鹏飞的凤凰,身上烈羽带火,雕工卓绝,栩栩如生。四周擎天伫立的浑圆廊柱俱以汉白玉造砌,九首彩凤盘旋其上,殿内满目所见都是凤凰。
大殿的尽头,开凿出了一座人工菡池,里面引来山中温泉,终日里水雾氤氲。池中菡萏以玛瑙作瓣黄晶为蕊,巨大的荷叶是菁绿的翡翠,叶子上滚落的露珠是圆润硕美的东珠。如此奢美却又极赋巧思,即便豪富如晋王,也被眼前的景致所震撼。池子的中央有一座半人多高的白玉汉塔,莹莹的玉色,光华流转。在里面供奉着一套银甲雪盔和翟衣凤冠,皆是睿皇后生前所用。
越过菡池,殿宇的深处纬纱交掩垂地,他走近前去一层一层撩起如云的纱帷,隐约能瞧见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像。拂开最后一层,终于让他看清了画像上的女子,凤冠嵯峨,一袭明艳凤鸾嫁裳似云霞蔚蒸。
这便是与太祖并肩定鼎天下,开创景初盛世的凤朝开国皇后,亦是太/祖皇帝此生心系挚爱之人。自她殉难后,太/ 祖皇帝便下旨为她开筑皇陵,耗人力十年之久,而她亦是凤朝历史上唯一不用陪拊帝陵,独有陵寝,受后世帝王香火的皇后。太/祖皇帝自她身故后此生也再未有立过中宫皇后。
红衣嫁裳的睿皇后,容颜绝色,姿态雍容,眸光却寂寂,仿佛看着面前的人,却又好似蔑视一切的空空,那额上一点朱红,凝作了血艳。
萧樾心绪如海潮涌,一时呼吸凝滞,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不敢置信,甚至怀疑是那日夜缠绕自己的噩魇化了真,将睿皇后幻成了她的模样。他不能置信,脚下一步步朝画像走近,他抬手指尖差了分毫便能触碰到那卷画,画上的人光艳四射,风华绝代,分明就是长公主的模样。
在他怔忡出神的片刻,那卷画突然从墙上落了下来,露出了后面另外挂着的一幅画,画中的人青衫素鬓,冰清冷漠的容颜俊美到不似凡人,他手中持着一柄玉笛,笛子上系着一枚蝴蝶,形态翩跹仿佛振翅欲飞。
“是他?”萧樾看清画像上那人面容后,惊诧莫名。
春雨连绵,已经许久不见中都放晴。天际乌云低垂,惊雷在层云间滚过,像是有一场漂泊大雨将要落下。城里官家驿馆建造的优雅富丽,以往常常接待异国番邦来的使节,然而此刻偌大的驿馆里只住着一个人。若说驿丞起先并未怎么在意的话,可自从皇上诏旨颁下传达天下郡州开始,这住在驿馆里的南秦来使,便让他上了十二分的心。
“吴大人,这灯已经给您掌上了,您看还需要什么吩咐?”天色晦暗,驿馆内一早在室内里外挂起点了明烛的灯笼,驿丞亲自为吴归正照亮了室内的灯火。
“劳烦了,没什么事情了。”吴归正在案后捧了一卷书在看,驿丞殷勤的又为他沏上一杯新茶后这才退了出去。
吴归正手上捧着书,心思却全不在上头,自那日将王上函书递给皇上并且表明了王上的意思奉上紫玉金蝶笛后,皇上是意料中的态度冷淡,皇上本就不属意下降长公主,即便有大军威迫也不能动摇了皇上的意志。而从细雨下走来的长公主翩翩绰绰,似乎一眼瞧见案上所奉着的玉笛便就识破了他的来意。
他低着头看不到皇上和长公主的表情,却听长公主的声音缓缓传来,渺远的似一缕海风,“我与他曾订有姻约……”一袭话恰如春雷炸响耳边,让他惊悸莫名。
再然后呢?他也不知道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进宫面见圣颜,也未曾收到皇上的回复,日夜煎熬的在这驿馆候了近一个月,终于等来了一纸诏书,皇上竟然允了长公主下降南秦。既然诏书已下,他本该带着皇旨诏曰回返南秦,可皇上却不让他走,言下意思是让他与长公主鸾驾一同南归。皇室嫁娶极其繁复,这一滞留怕又是许久,吴归正总觉得心头惴惴,左右都不觉得这差是什么好事儿。
在轰隆声里,大雨倾盆落下。
皇上已经许久未曾来过凝桦宫了,迎回了主人的宫殿却比往常更清冷了些。长公主终日在内殿休憩安眠,仿佛是要这样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宫中的人多善于察言观色,伺候的时候愈发添了谨慎小心。
宫娥捧着一篮鲜花瓜果脚步轻缓的踏入内殿,长公主不喜殿内焚香,是以殿中常备时令鲜花瓜果。宫纱垂帷的后头,长公主静静斜卧在软塌上,长袖垂曳覆地,那妙曼娉婷的身影仿佛在静静安眠。宫娥不敢多看两眼,忙垂下了头,捧着鲜花瓜果将昨日旧物换下。捧着满怀的瓜果,她转过身,却恰巧见长公主悄无声息的拂开垂帷走了出来,宫娥吓得一激灵,忙跪地叩首,伏地了半晌,她战战兢兢的抬起头,这才发现眼前早没了长公主的身影。
洳是撑着伞,一步一步跨上朝曦殿前层层玉阶,夜风袭面,拂衣生凉。跨入殿中,宫梁上悬缀的夜明珠散发着氤氲柔光,日夜焚烧的香椒袅绕出浓郁的芬芳。
缓步走过金碧辉煌的大殿,轻挑起云雾似的宫纱,内殿静寂,放置棋案的桌几旁挑着一盏琉璃宫灯,柔和的橘色光芒充斥此间。窗外大雨转急,雨珠噼噼啪啪的敲打上窗棂。
转过屏风,后头放置着一张古琴,上面覆盖着红绸丝缎,似乎很久不曾有人在此抚弦操琴。这座辉煌宫阙终年无人,自朝曦殿建成后也从未有后妃被皇帝赐予这里。即便后来长公主长居在凝桦宫,但洳是也鲜少来朝曦殿。昔年凤阳女帝在位,圣驾不在历代先皇所居的太极殿,却选在了朝曦殿,即便过了百年,这处宫阙仍旧留有旧主的气息。凤阳女帝与夜罗王的故事史册里不曾记载,却仍旧有只言片语流传。即便情深,却终究难以善终,朝曦殿每一个地方都仿佛有着一段悲辛故事。洳是不愿来此,更不愿留驻。
她揭开丝缎,案上放着的古琴颜色依旧如新,弦却已经是旧了。洳是五指覆在琴上,纤如玉裁的指尖勾动琴弦,琴音跳出绵绵入耳。
一声叹息几乎微不可觉,“洳是。”他从暗处阴影中走出,青衫常服,木簪束发,那俊美容颜在自己日夜忆念里从不曾忘却。
“我很抱歉。”他朝她走近,望着她的目光中有歉疚却并无后悔。
她却仿佛无动于衷,指下商音流转,她望着他,目光寂寂如深海,眉眼间有淡淡冷意。
“洳是。”他的眼中终于流露出哀切,只希望她骂他也好,恨他也罢,别再这样冷漠相对。
她指下勾动,琴音未出,旧弦却“啪”的一声断了,在她指尖留下一截伤痕。
“早前出使古兰,有一日晚上我做了噩梦,梦中那人对我说,若仍旧要一意孤行,那么自此往后我便不能再回来了。”她忽然笑了,唇畔绽了一丝微末笑意,眼角却垂下眼泪,眼底喉间全是涩痛,“未曾想到那一梦竟然成了真,皇兄对我说,若我下降南秦,自从往后便再也不要回来了。”她的声音凄楚,眼中的泪光也是支离破碎。
他再顾不得许多,展臂一揽就将她拥入怀中,她的泪眼让他心痛难耐。如何对她言说,皇室或会有大劫大难,而他亦不是圣人能扭转世间乾坤,唯有将她牢牢攥紧在身边日夜相候,即便将来天塌地陷,他都要护她周全。
黄泉碧落,白骨化灰,她生他便生,她若死,他也必定与她在九泉下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