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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一缕情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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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山。
“走吧,离开这里。”
片片黑羽在急促的气流中打着旋儿飘落,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道宛如春寒料峭之时融雪般清冷的声音,“你已赎够了罪。”
寂静的永夜中,苍白的堕神平静地睁开了眼,却并未给悬停在半空的大天狗分去一丝余光,只是麻木地盯着虚无的黑暗,“安倍晴明死了,无人能告诉我期限。”
阴界的大门曾经在此敞开,无数的魑魅魍魉通过这里疯狂涌入现世,为人间带来了一场恐怖的浩劫,即使是几百年后的今日,天下早已云销雨霁海晏河清,黑夜山的瘴气也依然翻涌着重重鬼影。
黑夜山没有白昼,也不见星辰,惟有一轮暗月孤零零地悬在夜空中,阴风惨惨,尖啸而过,稍一猛烈些,便冷到了骨子里。
然而一目连却已习惯了这个鬼地方,早就不怕冻了,不像适逢难遇来探一回监的大天狗,穿着整齐厚实的狩衣都忍不住要缩脖子,这会儿还用翅膀将自己跟个蚕蛹似的裹了起来,“晴明大人是有过怨恨,但他早已释然。”
“我不是为他守灵。”
虽然堕为妖怪已经很久了,但一目连此生却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不慎受到羽衣狐的蛊惑,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姑娘。
许是孤独的感觉太过无望,又或是不甘就此在遗忘中消逝,一目连终是没能守住自己的本心。
沉沦一时,代价则是永堕深渊。
最初的风神一目连,其实只是单纯地想为供奉他的子民带来福祉而已,即使不再被需要,神社荒废,信徒散去,他也从未有过动摇。
彼时孤寂的神明坐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面对着满目萧瑟的残垣断壁,耳边却依然是人们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留下的欢声笑语,那是他毕生所求。
守护,就是一目连存在的意义。
于是在丽姬血冷之日,一目连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神格。
“你必须走,黑夜山要封了,从此阴阳再无逆转的可能。”大天狗自己犟性儿不小,却见不得别人犯倔,拧着眉毛不耐烦地说,“再不走,真就被关在这儿一辈子了。”
闻言,一目连蓦地抬头,龙角上凝结的露珠便一滴又一滴地砸落在地……
啪嗒。
就像是冰晶绽裂的声音。
“人死,不能复生……”一目连失神地喃喃:“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一天了吗?”
在那之后,安倍晴明曾找到他求证羽衣狐的罪行,一目连记得他当时的模样,神色灰败状若疯魔,眼中透出刺骨而深沉的恨意,比自己这个堕神还要像妖。
就算弄清了事情的始末,安倍晴明也并未打算放过一目连,所以他将他困在了黑夜山,笑着说待到阴阳逆转,生与死的界限被打破之日,要让他亲自向他的爱人赔罪,若她不肯原谅,便杀了他。
一目连答应了,因为他欠丽姬一条命和一个道歉。
最后,阴界的大门开了,丽姬却没有回来。
从此他再未见过那位可怕的阴阳师,只有大天狗偶尔会奉命过来加固封印,久而久之,一目连便从他口中得知了安倍晴明的计划————
这个疯子竟然还不肯放弃复活丽姬。
尽管一目连心里明白死者苏生不过是天方夜谭,但在安倍晴明的坚持之下,他也升起了一丝希冀,十年如一日地盼望着她的归来。
而今黑夜山将封,连安倍晴明都等不起了,自然也轮不到他一目连来等……
“丽姬回来了。”大天狗当年也参与了天丛云神宫的督造,一直没断了和神社的联系,是以很快得到了消息,如今提及此,难免感慨万千,“晴明大人执着一生,终于得偿所愿。”
嵌在漆黑眼白上的金眸猛地一缩,瞳孔几乎缩到了针尖大小,一目连难以抑制自己激荡的情绪,一道盘踞在他背后的龙影便随之显现而出。
山间的风顿时刮得更起劲了,胡乱地吹散了一目连结着白霜的长发,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大天狗,唇边勾起一个微小的笑弧:
“……你说什么?”
***
“……你说什么?”
醉倒在金屋中的鬼王被自己烦人的副手吵醒,还在他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但他半点也没听进去,只除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再说一遍。”酒吞童子酒劲还没过去,却还是强打起精神,艰难地维持着所剩不多的理智。
“我看到丽姬了!”茨木童子兴奋地揪着酒吞童子的衣领,特别粗暴地就是一顿乱晃,“她活了!吾友,她回来了!”
“哦……”酒吞童子眼神呆滞地应了一声,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无法理解对方的话中之意。
几秒后,酒吞童子蹭地一下跃起,不由分说地扯着茨木童子就往外走,看起来神色清明,全无醉意,“在哪儿?!”
“铁宫外面。”
话音未落,问清了地点的酒吞童子当即便没了踪影,这个傻子总是这样,但凡碰到关于丽姬之事,都会不论真假地第一时间冲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茨木童子有点想笑,但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忽又觉得无趣,便作罢了……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茨木童子很早就偷偷记下了椒图环游的路线,有时候还会代替酒吞童子哺血给丽姬,期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好友的负担。
当然,这也是茨木童子向椒图解释的说辞。
越是强大的妖怪,生命力就越强,寿数更是以千年计,人如果长期饮用大妖的鲜血,便可永葆青春,逐渐转变成他们的同类,但也有很大的可能在妖化的过程中夭折。
当然,尸体就没有这样的风险。
因为给丽姬哺血,酒吞童子的实力倒退得厉害,铁宫也已避世多年,所以茨木童子一直希望他能重振鬼王之威,重回巅峰。
虽然看不惯好友执迷不悟的样子,但茨木童子其实并不讨厌丽姬,毕竟她什么都没有做,不会露出灿烂明媚的微笑,也不会说动听的甜言蜜语,她永远紧闭着眼眸和嘴唇,不能主动让任何人爱上她,也无法要求任何人为她付出。
丽姬仅仅就只是,就只是躺在那里而已。
自始至终,都是酒吞童子在强求。
茨木童子难以理解好友的执着,但他已经习惯了丽姬的存在,便也从未想过要真的放弃她。
直到有一次,为了接住丽姬滑落的身体,茨木童子不小心将她抱了个满怀,那象征着鲜活的温度,以及掌下微弱的心跳声,实在太过令人感动。
于是,茨木童子发自内心地想:若这孩子能醒过来就好了,也不枉费他流了那么多血。
彼时海风微凉,轻柔地撩拨着少女的鬓发,就像菟丝花一般无防备地缠绕着妖怪狰狞的鬼手,然后化作一股股乌黑的墨汁从他的指缝中倾泻而出,有如梳开了万千情丝。
一晃几百年过去了,那朵倾尽心血浇灌的花儿却依然没开。
【她死了!早就死了!】
【就算割去再多血肉,你也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这一番话,也不知是想骂醒弥足深陷的酒吞童子,还是同样开始得过且过的自己。
然而在初雪降临之日,茨木童子却仍旧提前找到了椒图,这会儿正盘腿坐在河边轻车熟路地放血,再一口一口地喂到丽姬嘴里。
良久,腕上的伤口止了血,却像针刺一般疼,茨木童子苍白着脸,恨恨地问:“你有什么好?”
涓流汩汩,寒风萧萧,除此之外,一片静默。
茨木童子嗤笑一声,随后告别椒图,回铁宫去了,心不在焉地想着走快些还赶得上赏梅————
“有毒,不能采。”
在无比久远的回忆里,茨木童子曾听过这道声音。
咚。
心跳落了一拍,发出悠长的回响。
疾走几步,踏着雪水和碎叶,穿过枯黄的树林,像是从真实的人间世走向虚幻的桃花源一样,茨木童子不可置信地看见了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此情此景中的人。
“怎么可能……”
不久前她还睡在椒图的贝壳里,茨木童子甚至亲手为她拭去了唇边溢出的妖血,而她毫无知觉,宛如一尊晶莹透剔的琉璃像,美丽而缺乏生气,捂不热似的冰冷。
可是现在她却亭亭地立着,眼里皎洁的柔光点亮了少女的侧颜,仿佛一轮明月照进了尘埃。
“谢谢姐姐。”背着竹篓的小童正道着谢,却一眼就瞥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茨木童子,原本挂着甜笑的脸立即就变了,转而惊声尖叫起来:“啊!妖怪!”
上山摘菜的小童吓得了个半死,丢下竹篓便不管不顾地逃了。
别看这小家伙腿短,跑起来却像个滴溜溜的风火轮一般快,丽姬不合时宜地抿着笑,还顺手用神力在他背后助推了一把。
再转头一瞧那把小童吓跑了的妖怪,昔日琵琶湖上的场景蓦地在丽姬的脑海中飞速闪现,不曾想竟还是一位故人……
“丽姬。”
茨木童子没有喝酒,但此刻他却怀疑自己似乎醉得不轻,“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