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帮》卫何早

1、第 1 章

　　高飞细长眉眼，雪白皮肤，连身材也纤细如同风中柳叶，平日说话斯斯文文，和老肚那帮粗人在一起，从不口吐脏字，如果不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马珑当年肯定对这种弱不经风的人不屑一顾。

　　高飞是秀才，身上自然有股酸气，文人嘛，不体现出一点与众不同，岂不白读这么多年书，马珑理解，所以当初老肚反对高飞入帮，“老大，俺们知道你小时候穷，念不起书，可整这么个东西来教你，万一老丘杀来了，这小子岂不比你我先成了人肉叉烧。”马珑一听就拍了桌子：“放屁，老子要他教，不过就是看你们这帮人没文化，给你们找个军师来参谋参谋，人家还不配与你们为伍了？”

　　从此高飞在大马山直接被称作“军师”，不管那帮土匪心甘情愿否，嘴上客气是勉强做到了。

　　马珑坐在大马山隆起的土包上，岔腿斜肩地，远远地看高飞，秋天初晨的阳光干燥地射向大地，落在高飞金边眼镜上，折射出金色的光晕，随着头部不停地摆动，那束光也不断变换着出现，阳光下的高飞正在演示一点多方位射击，身形不动，眼与手同步找到目标，然后发射，百发百中，一百五十米外的喽罗用手势传达着——全中。

　　围着的一圈人中，老肚的喝彩声最大，他叫完好，无耻地夺过小张递过的汗巾，跳到高飞面前：“兄弟，好枪法！先擦擦汗。”

　　高飞一笑：“多谢。”抬头，微笑：“帮主。”

　　马珑笑：“玩你的。”

　　这是马珑第二次看见高飞笑，自从高飞来大马山，从未展露欢容，平时一副沉着冷静的大人样儿，其实不过十八九岁。马珑记得第一次见高飞，是在城里聚仙楼，一个血色身影踉跄地跌进来，紧接着一帮人嗷嗷叫地往里冲，那个纤细的身影被逼到墙角，那群人嚣张地逐客：“不想死的趁早滚！”正酒酣耳热的弟兄们岂能愿意，反正当时喝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大打出手，直到把聚仙楼砸个稀烂，那帮人占不到便宜，不得不走，马珑在酒精的作用下头脑一热同情了下弱者，于是临走对旁边的弟兄说：“带上他。”那个浑身是血即将昏倒的人，就这样被带到大马山。

　　其实当时，马珑并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便衣队的人。

　　那天晚上老肚喝的最多，酒也醒的最慢，醒来后，却支支吾吾说了句最令人头大的话：“老，老大……昨天晚上打架的时候，我好象看见那帮人腰上别着家伙……”

　　小张说：“我也看见了，妈的当时正打的爽，管他呢，是驳壳枪吧？肯定是便衣队的。”

　　马珑愣了下：“呃？”不记得了：“管他呢，估计他们也看到我们有家伙，所以没敢贸然动手，拳脚相拼不拔枪，毕竟是要面子的。”

　　小张道：“为首的最后好象认出了咱们，说了句‘马帮的不好惹’，就走了。”

　　“他也知道不好惹啊。”

　　大家哄笑，至于后果，才不去管，杀人越货绑票勒索无一不干的亡命徒，有酒有肉有女人有架打就行了，其他的，管他呢。

　　这时，小张指了指远处，惊讶地张大嘴：“帮主，你啥时候娶压寨夫人了？”

　　马珑顺着看过去：“呃，女人？哪来的？”

　　那女人走近，老肚有一拍大腿：“你不就昨晚那小子么。”

　　女人点头：“谢谢你们，我叫高菲。”

　　小张眼睛发直，仍然喃喃：“女人……”

　　马珑嫌他跌相，给他个拐脖：“妈的，没见过啊。”

　　小张咽了口吐沫，其实她想说，漂亮的女人，只是眼前这一位似乎只能用女人来形容，反正女人该有的她都有。

　　马珑道：“不谢。”看一眼老肚。

　　老肚眼珠一转，十分正派地从草地上站起来：“姑娘，是何原因，被官府鹰犬苦苦追杀？”

　　女人不说话，一副难言之隐的样子。

　　老肚适时地道：“不想说就不用说了，大家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外边风刀霜剑，姑娘何不在此暂避一时，修养一阵？”

　　女人想了想，道：“也好。”

　　老肚得意的同时绝不忘形，绅士地邀请高菲四处看看，被高菲婉拒，这才回到老大身边，发现小张已经吐了。

　　小张侧头：“无耻到这种地步，服了你了。”

　　老肚委屈地：“怪我啊，老大的意思，是不是，老大？”

　　马珑望天，没听见没听见。

　　小张问：“谁先上啊？”

　　老肚打他头：“不懂规矩，当然是大当家了！”

　　马珑继续望天。

　　小张不干了：“那啥时候才轮到我啊。”

　　老肚瞪他一眼：“怎么地，还是我留住的呢，若不是老子念过一年私塾，有点内涵，那娘们早被你们这帮狗屎吓跑了。”

　　小张看他胡子拉茬的老脸，无声地回一句：“你他妈才是狗屎。”

　　那是马珑三年前，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女装的高飞，那次的预谋没有实施，完全是因为老丘的人又打来了。

　　老丘和自己一样，都是土匪头子，只不过，地盘比自己小些，人手比自己少些，越是这样，越要想法儿抢，说来也怪，这年头那么多山头，那么多土匪，老丘偏偏和自己死不对眼，暗偷也就算了，谁不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全当施舍剩饭给乞丐了。俗话说，英雄惜英雄，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对手，和老丘这样的人对着干，马珑觉得挺委屈的，特掉架，不是太过分就且饶人吧。可老丘不，暗的做完，来明的了，就明抢了，抢你的货抢你的人，怎么地！

　　马珑想，我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吧？怎么老丘这土狗就耗上我这口肥肉了？

　　他马珑是什么人啊，挨人一拳不十倍补回来不甘心，屡次吃暗亏，也不管老丘是驻军孔团长的小舅子了，你敢来，好，你来了，就别想走，此处便是你葬身之处。

　　那场火拼之惨烈，大马山上的人无不记忆犹新，到处是火光与尸骸，双方无不倾巢出动，投入无数人力与火力，由于旗鼓相当，马珑没有在预想中一样，不必动用迫击炮就能把老丘生擒活捉，他想错了，因为跟随老丘的，还有他的团长舅子和上百大兵，正规新式武器，首先就把自己那些土枪土炮比下去了，对方不费吹灰之力，顷刻间瓦解严密的火防。

　　马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就是高估了老丘的人品，还有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低估了高菲。当他站在土墙上，看着攻进来的潮水般的人，感到苦涩的绝望，长这么大，他还没真正绝望过呢，马珑一直觉得，绝望是胆怯的象征，对什么东西没有希望了，就是自己给自己判死刑，这是不对的，别人不让你活，自己也得让自己活！可是今天，耳边充斥着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他清楚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向自己告别，是生命还是别的什么，一时也没心情细细体会。

　　枪声响起时，马珑回头，高菲拿着枪，枪口垂下，冒着青烟，证明她开过枪。

　　“你怎么还没走。”马珑淡淡地，没想到她会用枪。

　　“姓孔的死了。”

　　“什么？”

　　“你看。”高菲示意。

　　马珑看过去，见老丘的人乱做一团，似乎停止了进攻。

　　“他只露了一下脸，不过，我认识他。”高菲比马珑口气还淡。

　　马珑皱眉，这么远，玩了这么久的枪，他只能看见一点黑，更别说开枪。眼前这位，行家伸手啊。

　　事后，马珑问：“怎么报答你，说吧。”

　　高飞一身男装，正把玩马珑的贴身匕首：“这个送我吧。”

　　“好。”马珑看着他：“我以为你会说，解决上次找你麻烦的人。”

　　“那个，我自己解决。”高飞轻轻笑了笑。

　　这是马珑见过的，她的第一个笑容，是个冷笑，也是自信的笑。

　　小张笑得不怀好意：“那么，以后你就留这了？”

　　高菲道：“是啊。”说完，手中匕首飞出，小张正叉着腿坐着，这一刀，正扎在□□上。

　　小张下意识“啊”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布被匕首扎中，颤巍巍左右摇摆，半站半坐地进退不得，万幸的是那玩意儿没被扎着，再多一寸，就变太监了。

　　高菲冷冷看一眼面无人色的小张：“谁再鬼鬼祟祟，在我房外窥视，小心自各的宝贝，看不好，可就没了。”

　　老肚见老大面色不善，站起来打圆场，被高菲冷冽的眼神扫过，立刻不敢动了，高菲环视一圈，缓缓道：“昨天，你们当家的问我，愿不愿留下，今天我回答，愿意。另外，我是金陵女大毕业，文算皆通，大家不嫌弃，打打下手，也是可以的，是不是，大当家？”

　　马珑看他半晌，道：“你留下，最好忘了自己是女人，否则——”

　　“从此以后，我和大家一样。”高菲道：“头发，我会剪。名字，高飞，飞翔的飞。”

　　马珑冷淡地点点头：“希望你能做到。”

　　高飞咬牙：“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