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二章 “荣光重铸”计划 ...
-
满盘的新鲜樱桃在不远的置物架上闪着水润润的光彩,亮红色的轻快色调让人光是看着就心情愉悦。
因此,不速之客到来之前,他的心情还是蛮阳光舒畅的。
直到他握着蘸着粉色颜料的画笔,望着即将完成的画上突兀戳出空白区的歪斜一笔,无语凝噎。
造成这结果的人和他一样望着画纸诡异沉默。
“是我的错……?那……抱歉了。”
莲见识别出声音的内容,阴测测鬼一般让寒毛直立的声音他说不了什么,可他居然能听出里头的诚意……他都不知道他的精神感知同调率有这么高。
画笔搁在画板下方,画纸揭了卷成一团丢到脚边的废纸篓里。黑乎乎的影子杵在面积不大的画室中,莲见视若无睹,只顾埋头干自己的事,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房间里多出了一位拥有半神之力的王权者。
黑毫不介意他的态度,拉个小木凳就坐下了,活脱脱一副你不理我我就赖着不走的架势。
装模作样忙活了三个小时,莲见头一耷终于死心了。要是对方主动说明来意的他说不定还有随机应变的机会,谁知对方只和他磕时间,什么动作都没有。被那双冷飕飕的眼睛不言不语盯着,他能干得了什么,进厕所一照镜子对方惊悚地就在他脑袋后面。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让人憋屈的狗皮膏药……一点王的样子都没有。
“我只是个普通的画家……有什么事,请您直说吧。”
画具被整齐地收置于墙角,莲见重新坐回凳子上,心中有种不得不认命的颓然。他明白,就算混过了这一回,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的话说了三秒后,黑像终于反应过来一般,慢腾腾有了动作。从左手搁在膝上撑着颌,换到右手搁在膝上撑着颌……很专心地继续盯。
——直盯得对面的人心里一阵发毛。
莲见完全不懂对方到底要干什么,感觉自己又回到耐心最不足的少年时期,又等了一会,忍不住开口道:“请问,区区一个普通能力者,究竟凭什么,能让您在此耽搁半天时间?”
这话像是在认真询问,听起来却满是讽刺。高高在上的王权者,闲着没事干,尽找小人物麻烦。
“嗯,你觉得是为什么?”黑不掺什么感情的语气反问。
原因呼之欲出……偏偏是莲见最不愿提及的那个。
见他神色冷凝一声不吭,黑慢慢直起腰,铅灰色的半长发撩起几丝幽暗的黑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你错了。我不是为了你的身份而来,而是你本人的能力。”在黑发黑眸的男子意外的表情中,她端正坐着,不紧不慢续道:“你不是唯一一个精神感知能力者,不过,你对王权者的敏感度……不容忽视。”
这个答案其实不值得意外。面前的王权者气息诡谲非凡,莲见没有察觉敌意,但他太清楚,王都是怎样可怕的存在。要处理他,怕是连敌意都不需要。
“现在的我,阁下觉得有处理的价值?”他除了自嘲,什么都做不了。能力丧失大半,身体这些年亏损得七七八八,他以为这样的人已经引不起注意了,想想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他这个“唯一”的人还活着,就不可能彻底离开那个世界。
暗紫色的阴影看穿男人平静表象下深深的死寂,无论资料里呈现的面貌如何平静随和,十三年的时间,实实在在消磨了这个男人所有的心力,仅剩一具固守飘渺执念的行尸走肉。
可悲呢……不好好加以利用,结果只会更可悲吧。
莲见没等到来人的回应,身体骤然失衡,倾斜的木凳哐当倒地。突如其来的磅礴冲击持续不多时便消散,他的视线停留在天花板积灰厚重的壁灯上,久久没有动弹。
仰倒的身体上笼罩了一片阴影,阻断了他的出神。
“王的威压,久违的感觉吧?”
仰面躺在画室的木地板上,相依为命的画具触手可及,而强硬拉开的胶片,却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分崩离析。
脑袋在撞到地上之前被无形的力量托住,但剧烈向后倒去的动作让头部开始阵阵发晕。莲见慢慢阖上眼,强大力量的余波似乎还残留在身上,良久他才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没什么。不仅你的身体没有遗忘这种力量,你心里更没有遗忘过去。看来我能达成此行的目的了……哼,暂且不计较你干晾我半天的事。”
黑几步退回到小凳子上,数小时的侵蚀,质地不坚硬的藤椅已经出现交错的裂痕。黑色的影子好似没点重量,轻飘飘落在上面。
“我说过,我是为了你的能力而来。准确来说,这段时间,要借你能力一用。”
闻言,莲见睁开眼,毫无波动的黑眸望向椅子上的人。对方显然没有开玩笑意思,他更不能理解了。“我不……”
“不用拿你的身体做借口。”没等他说完,黑截断话头,斩钉截铁道,“我能来找你,必然了解你的身体状况。只要你答应,无论是脑部血管修复还是其他旧伤,有人能帮你解决。事成之后,若你还想作为普通人活下去,我可以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你是黑王吧?”与弥散的阴冷黑气最相符的王权者,莲见扶着倒置的椅子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口气平淡道:“无论是哪个王都一样,我没有义务听从你的命令。”黑之王的死亡阴影时刻威胁着他,但他倚着颜料沾染的白墙,坚定表达他的拒绝。事到如今,他未必有选择的权利,但他无牵无挂,早已不惧怕死亡。
静默盘踞于居室内,直至一声轻哼。“你可以这么想,不过,最无法释怀的人是你自己吧。”
黑毫不避讳揭露他一直不愿提起的过往,“几十万人活生生的命,你十几年的微薄补助,能补偿什么?”
就算早有所料,莲见仍是不受控制僵硬了身体。他紧紧抿着嘴,似乎想把情绪压下,但怒气已在脸上泄露出来。
看他有所动容,黑挑挑眉,说得更来劲。言语仿若残酷不留情的尖刀,正正刺进刻入骨髓的沉重伤痕。“——为什么要因为一次普通的火拼受重伤,以致不得不跑出去治疗呢?与其落到这种拖着一身伤病吊着半条命的凄惨下场,在那场大火中一起化为灰烬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不是更好吗?孤孤单单一年又一年,昔日的同伴、无辜丧命的民众、悲痛万分至今不明真相的家属,身体上、内心里,思念、愧疚、痛苦成倍叠加,成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噩梦……”
“……住口。”
那些如幽魂般萦绕不散的张张面孔不受控制充斥整个大脑,就算知道对方有意激怒他,他终是不能忍受最重要的记忆被侮辱玷污。撕破伪装客套的面具,他大步冲上前狠狠拽住黑的前襟,怒声嘶吼,“对!你现在当然能说这种话。可别忘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王,最后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作为脑部血管有损且长期不愈的病患,情绪在临界点爆发绝对是大忌。
椅子被冲力撞翻,黑脚不着地悬浮着,把柜子上的药瓶丢给捂着脑袋脚步踉跄的男人。等莲见缓过气来,又过了好一阵。
第二次从地板上爬起来,他心中的怒气已平息得不剩多少。不是不再生气,而是他所谓的愤怒,除了多浪费几颗药,又有什么用?
脑中痛感没有完全消除,他把药丢回柜子上,拎起水壶给自己灌了一杯冷水,以非常不健康的方式让自己更冷静下来。
冷水流进喉管胃袋,刺激得大脑一阵发痛。他喘了几口气,冷声道:“现在,可以说出您的目的了吧,黑王。”
从敬称到直呼又回到敬称,黑忍不住感慨有阅历的果然不一样,这脸变得够快。要是像如今的赤组那样一根筋折腾的性格,还没那么好解决吧。
——她也不想想,没节操成狗皮膏药,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恶劣性格。
“我从一开始就说了,你的力量。”黑抱着胸,口气笃定道:“先别忙着拒绝,你还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
再和王权者能力者打交道,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对上黑的暗沉而坚定的眼睛,莲见这句话噎在了喉间。
“就像你说的,历代王权者几乎都没有好下场。”无视莲见的错愕,黑平实地承认这个事实,“人没有不死的,只是死亡时间和死亡方式之差而已。你也清楚,王权者的死亡,代价往往是世人付不起的。王权爆发,一直怀抱愧疚的你,也不想再见一次吧?”
当然不想……莲见低垂着头,脑海中止不住出现那些红色温暖充斥的画面。“……不想又能如何?”除了眼睁睁看着,根本无能为力。
“现任赤王和青王,你了解多少?”黑突然发问。
莲见皱起眉头,他从没见过现任赤王和青王,出于一种很复杂的心理,不曾也不想了解他们的事。
像是知道他不会回答一般,黑自顾自说道:“赤王,怕是离极限不远了。青王的状态看上去不错,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是下一个前代青王?”
黑定定看着他,意味深长。莲见怔愣着,脑中闪现一个极大胆的念头,大惊失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要我杀了他——?!”
“……屁啊!”
“怎么可能!”
唱了一曲忒没默契的二重奏,两人彼此对视,头上各自飘过一长串无言点点……
黑不由扶额,她错了,这人果真是100%赤族人。
“放心,没有让你去送死的打算,不过确实,要做就做回大的……咳咳!”明明声音就那鬼模样,黑还煞有其事清了清嗓子,对一口气还没松又提了起来的莲见说道:“所以,有没有兴趣,加入救世小组?”
“救世……小组?”莲见重复着这个听起来很装逼的称呼,表情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纠结。能不纠结吗?这简直……太二了点吧!
看着对方满头黑线,黑心想还是照顾他过了而立之年的身体年龄……啊,心理年龄她可不知道,于是她解释道:“准确说,这是一个计划,还有另一个名字。”
透过黑蒙蒙的面罩,黑向莲见传达了一个眉眼弯弯的诡异微笑。
“莲见先生,这里的搭配有些不协调,能请帮我看看吗?是不是应该——莲见先生?”
蓝紫发少年疑惑的表情撞进莲见恍惚的视线中,他看了看前方浪卷海滩的粼粼碧海,抬手按了按额头。“抱歉,幸村君,我走神了。”
处理好莲见提点的几处,修改完成海景写生画后,天空已经褪尽画上和煦的晨曦,迎来雨前标志性的暗沉阴云和湿闷空气。
特意选的作画点较偏,离公交站有一段距离。中途雨不等他们抵达,淅淅沥沥就落了下来,没带伞的两人只好在海滩边的小店里逗留一阵。
“莲见先生,有什么烦心的事吗?”抿了几口小饮,幸村问出了心里一直盘桓的疑问。
他和莲见在画馆里几次偶遇后慢慢相识,同样对水彩的喜爱和相投的脾性奇妙地让两人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忘年交。在海滩上看见莲见的时候他很意外,他确实和莲见提过今早要来写生,只是没想到莲见会推了画馆的轮班来指导他作画。而对方的频频出神让幸村意识到,这不是一次写生指导那么简单。对方看着窗外雨落微显寂寥的神情,让他不由得心生担忧。
“已经作出决定,大略称不上烦心的事吧。只是习惯的生活突然发生改变,有些感叹而已。”莲见没有隐瞒的打算,毕竟这是一次动静不小的变动。“我要搬去东京了。”
“去东京?”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幸村不免有些吃惊,“那您是要放弃画馆的工作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莲见曾是没有固定工作的闲散画家,在界内有一定名气为人却十分低调,不久前才成为镰仓的驻馆画家。所谓驻馆画家,不仅对画家的技术水平有要求,出于方便联络和处理画展相关事宜,还有一硬性要求便是须为县内居民。
至于遍地跑寻找灵感的画家,临时外出作画和搬迁出县,完全是两个概念。
“的确如此,我两天前递了辞呈。”莲见原本都决定找个工作安定下来就这么过了,谁知两个月不到,他就走上不仅不符合设想而且还是曾经避之不及的一条路,当真是世事难料。
从莲见的表情中,幸村完全看得出,莲见并不期待这个变动。而莲见也在往昔的言语中些微透露,这个地方对他有着不能割舍的重要意义。
“不期待,不代表不会去做。”搅拌着杯中棕褐色液体,莲见低头看着杯中搀着白丝的螺纹,将勺子放回去。有没有它,螺旋终究会停止,而它,只是最好放在这个位置上罢了。
感情和理智在这时彻底达成一致,他抬头对幸村说道:“不能两全其美,就现实一点,挑最合适宜的吧。怎么说,我都已经过了能任性行事的年纪了……”他停了一下,看看面前因为他压抑的口吻也神情沉重不少的少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说来有件事,我一直没和幸村君提过。”
在幸村不解目光中,他抿口咖啡,神情变得轻松不少。“有些方面,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好友。他也是心思很敏锐的人,很多事都看得很清。如果他能有你一半对绘画的喜爱和耐心,我肯定不会怪他总扰乱我的构思打扰我作画了。”说着怪,莲见语气中高兴的成分远远大于责怪。
这话很有和幸村交好是因为旧友的缘故,幸村却没有因此生气。对他来说,莲见亦师亦友,无论对方一开始有什么想法,都不能抹消这段时间给他的帮助,而他也很高兴能拥有这段友谊。令他不得不在意的,反而是在他眼中,此时莲见脸上的笑容,不是纯粹的快乐。
很多记忆,平日深埋脑海深处,只消轻轻一扯,便接连不断涌现出来。
莲见数不清后悔自责了多少次,离开了神奈川,没有追上友人的脚步,又或者是……没能把用苍白笑容强压不安的友人留下。
他唯一能庆幸的,不过,探病的友人慌张离开前,把附着他能力的微型监控器偷偷留在友人身上。
让他不至于在病床上茫然无措,毫无准备被最终的噩耗击溃……让他得以亲眼将那幕惊天动地的血葬,深深铭刻在灵魂中。
哪怕它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伤病和痛苦,也是他撑到现在、强有力的支柱。他希望,有人能记得,曾经并肩同行相随相伴的那些年岁时光,还有红色火焰中,他们最后的泪与笑。
可被反噬精神严重受创后,他潜意识抵触治疗,未必没有逃避的心理。继承回忆走下去,说得信誓旦旦……若他有抉择的机会,他肯定更愿意随同伴们一同化为灰烬。
所有人的时间都永远停留在13年前,只有他,已经比当年离开的人都年长了,还要孤零零地走下去。他不会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也不再对人生抱有希望,因为他不觉得未来有更值得期待的存在了。
“……幸村君,关于13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之前莲见只是讲述了几件关于朋友的温暖回忆,突然扯到这个凝重的话题,幸村怔了一下,才道:“只是略有听闻,是天外陨石造成的灾难。”幸村发现,莲见脸上的笑容变得很古怪……因为他说,天外陨石?
用不可能的理由来解释不可能的现象,官方的解释,倒是贴切得很。
莲见放下饮尽的空杯,雨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把白色瓷杯的咖啡渍镶镀了一层闪亮的金芒。
灾难后,面对痛失亲友情绪癫狂的民众,政府除了抚恤金,就是口口声声会尽力研究,他曾嘲讽,这是多么粗糙的粉饰太平,但……倘若不是呢?
右手移到左腕,按住红色印记弥留的位置,那是本不存在、硬被他用尖刀刻画了记忆的轮廓,亦是他长久的执念象征。
少年迷惑的神情映在他眼中,渐渐幻化成友人毫无阴霾咧开的笑容。
挽留不了的幻象转瞬即逝,而留得住的……或许能来得及。
所谓的,“荣光重铸”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