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岱宗飞羽(二十三) ...
-
唐铭在众人的注视下回了自己舱房,关门时尾随在后的叶枫晚一闪身,也强行跟了进来。
关上门,看着唐铭脱去斗篷,撕下手背上假作出来的疮疤,从小窗直接丢进水里。
“你发现什么了?”叶枫晚道。
唐铭顿住动作,抬起头来道:“你最好再大声点。”
叶枫晚跨了一步,贴到他跟前,高挺的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额头,一面从善如流地压低了声音:“怕你听不清。现在小声了。你可以说了。”
他看准了舱房很小,唐铭没多少躲避的空间。
对于唐铭这类排斥接触的人来说,这种举动很具有攻击性和强烈的侵犯意味。叶枫晚显然是故意的。
唐铭干脆闭上眼转开了头,表明自己不想搭理。叶枫晚面上在笑,嘴上却道:“你不说,我就剥光你的衣服让他们看清楚你到底有病没病。有本事你把全身上下贴满伪装。”
唐铭睁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对方,久违地透出一丝讥诮和挑衅之色:“那要你先有本事。”
“嚯。”叶枫晚一面打量着他,一面负手围着他踱了一圈,“我倒忘了,唐少侠伤也快好了,身手又回来了,自不把我这嘴上威胁放在眼里了。”
他在唐铭面前停下来,道:“那我们动手来一架。我未必就能扒得了你的衣服,不过让大家看看这个矫捷得像豹子一样的所谓沥病鬼,也跟扒光了你一样。”
唐铭顿了顿,难得有几分焦躁的烦意,道:“总针对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叶枫晚道:“我又不明白你打什么主意,我怎么知道对我没好处?万一你是为了制造机会开溜呢,我当然要破坏了。”
唐铭恨恨道:“你难道会猜不出来?”
“凭什么要我猜?”叶枫晚淡淡道,“你自己私藏保留,还怪我针对你,什么道理。万一我猜错了呢,拧了你的意思,岂不坏事。”
唐铭急促道:“那你要怎样?”
叶枫晚道:“我要你自己给我说明白。不止这一回,以后你要有什么行动,都要提前知会我,现在你不是过去那样独来独往了,还有一个我呢,改改习惯。你不告诉我,我就一律当做是你想使坏逃跑,绝对不会再有这次的暂时配合了。”
他声音不大,不快,也不严厉,却自然显得十分强硬。强硬过后他突然笑了笑,又说:“当然,你哪次如果真的是想对我使坏,那就可以不告诉我。”
唐铭道:“我不说,你就要破坏?”
叶枫晚十分遗憾地点头。
唐铭不为所动:“你明知道我是针对别人。你坏我事,只会让敌人得利,哼,你难道不在乎?”
叶枫晚道:“你可以试试看我在不在乎。”
沉默一阵,唐铭没有试。
他不会去做这种没有把握的冒险赌博的。
他就抿紧嘴唇站在那里,不出声了。
叶枫晚又和善婉转起来,道:“当然我也不想的。所以你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唐铭目光钉在地板上。他原本是打算将一些信息私藏,以备必要时用来掣肘叶枫晚,一举摆脱两方的控制。不料叶枫晚早下手一步,将剑气埋入他体内,令他想要逃离叶枫晚变得有些棘手,当下之计,只得放弃一举两得的想法,先老实对付起另一边。那些隐瞒私藏,也变得不是那么必要了。
可是就这么和盘托出又不太情愿。
等了一会儿,叶枫晚温和地催促一句:“说吧。我需要你帮我。”
唐铭咬了一下唇,开口涩涩道:“有人盯着我们。在医舍时就有了。”
“唔。”叶枫晚也很配合地提问让他好接着说下去,“是长青镖局的人吗?”
唐铭道:“应该。他的鞋印,和那些镖师穿的一样。”
叶枫晚又问:“你发现他多久了?藏匿盯梢你也是行家吧,捉不住?甩不掉?”
唐铭道:“嗯。他也是。”
叶枫晚稍微想了想,从唐铭简短的句子里读懂“他也是行家”的意思,又道:“你选大船,是故意给那人乔装混到船上的机会?”
唐铭皱了皱眉:“你明明都知道,却要我说。”
叶枫晚笑道:“在你告诉我之前,我那都只能算猜,算推测,你给我证实了,我才能算知道啊。”
唐铭只得点头,说:“给他机会,我才有机会。”
他才有机会揪出他来,结束被人盯梢掌握行踪的劣境。
叶枫晚道:“你装病,也是为了试探吧。说说,有端倪了没有。”
唐铭道:“他肯定不愿我们中途下船。”
叶枫晚道:“嗯……他若要继续监视我们,就得跟着下船。这就十分容易暴露了。”
唐铭道:“替我讲话,不要我下船的,可疑。”
叶枫晚回想了一下方才反对扔下病人的几个船客:
“有没有哪个特别打眼的?”
唐铭道:“继续试。”
叶枫晚略略一想,道:“不妥。你没病装病,如此反常,那人岂会不警醒。”
唐铭道:“让他以为我针对的不是他。”说完目不转睛地盯在叶枫晚身上。
“拿我做幌子……你倒打算得挺好。”叶枫晚道。
正此时,外面传来谨慎地敲门声。敲了几下,只听杨慕的声音:“叶公子,唐少侠,是我。”
叶枫晚与唐铭对视一眼。叶枫晚顿了片刻,开口道:“现在倒是个时机……”
杨慕想不明白另外两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觉愚弄恫吓那些平民百姓不好,只好来问。敲门半天,门却不开。
他又是喊声又是敲门,好一会儿,里面人依旧不理会,隔了一阵子,猛然听到什么东西倒翻在地的闷响,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碰击声。杨慕急了,不自觉地把门拍得更大声,直问他们怎么了,惹得那些早已远离的船客也探头探脑往这边看。
就在杨慕准备要一脚把门踢开时,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杨慕那一脚就兜腹往叶枫晚身上踹去。叶枫晚抬手抄住他脚踝,信手将力卸去,既没给踢到,也不至让杨慕摔倒,看起来十分轻松,但仔细一瞧,又觉他脸色有些发白。
叶枫晚站到门口,左右扫视了几眼,跟杨慕说:“进来吧。”等进去后,就立刻关上了门。
杨慕进了屋,看到地上一只破裂的矮凳,还有茶具也碎了一套,其他还有一些零星陈设受损。看起来像动过手。
只是那本应动过手的两个人,此刻踩在这一地狼藉里,却气定神闲,波澜不惊,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却像是在自家待客一般自然。
杨慕张了张口:“你们——”
叶枫晚道:“别担心,一会儿就跟你解释。那之前我先问你个事,你刚在门外,听到我们里面有动静,可有什么人接近过来察看?”
叶枫晚气息流畅声音温醇动听,方才开门时显出的苍白脸色和略急促的呼吸也完全没有了。那是当然的,他控制真气在体内稍稍逆冲一下,很容易就脸色发白,他故意急吐内息,呼吸就变急促。现在不演了,自然就好端端的了。杨慕不知道他是故意,一个劲地看他想要确认他是否安好。
杨慕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省起要答话,细细回想后道:“大家都不敢过来了……船老大过来看了一下,是怕你们打坏了他的东西吧。”
他又顿了顿,道:“哦,还有那个矮个子,就是刚才老害怕我们报官那个,过来看了一眼,不过马上就走了。”
叶枫晚追问:“还有吗?你想仔细。”
杨慕居然有些支支吾吾的:“还有那位——姐姐。”他似努力找出一个称呼,颇为尴尬。他说的是那对妓女里的其中一个,对杨慕特别有意,即使见到过他一身伤疤也没给吓退。刚才杨慕敲门,她突然从后面挨上来,拿胸前一对乳鸽挤在杨慕背脊上,一面道:“嗳,那人到底是病人,你住他们隔壁不怕传染啊。不如……到我屋里住啊,我那间远,又没人打扰。”
这也促使杨慕急迫地想要踹门躲进去。
他挣扎着简单转述了一下,生怕叶枫晚还要继续细问,忙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呀?”
叶枫晚道:“不瞒你说,我们在江湖上有些仇家,近日一直盯我们的梢,怕是已经混到这条船上。”
杨慕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总之,你们不管做什么,是为了提防仇家吧。”他也爽快,叶枫晚只是这么一说,他便半句不再追问了。
叶枫晚笑道:“你不问问是什么仇家?”
杨慕道:“赵姐常说江湖人多恩怨多,我们不应随便插手过问。”
叶枫晚微微颔首道:“多谢体谅。我们二人有些地方不便,还请你暂时不要表露异样,一切如往常即可,此外替我们多留意一下船上诸人的举动。”
杨慕爽快道:“行!叶公子是正人君子,仇家想必不是什么好人。”
叶枫晚又道:“一会儿若有人向你打听,只管说些‘没事还好’的搪塞就行。”
杨慕点头应下,要离开时看看屋中一地碎陶,便想顺手帮他们清理出去。
“不要。”不料是唐铭立刻出声制止了。杨慕不知道唐铭与叶枫晚之前什么纠葛,只听说他们是“朋友”,但觉得这个朋友真是孤僻极了,话也不跟他说。这会儿唐铭突然开口,倒弄得他紧张了一下,好像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似的,忙答应着自顾回屋去了。
叶枫晚手快将舱门关起,回身道:
“那两人是否嫌疑大些?”
住他们邻间的,甚至邻间的邻间、邻间的邻间的邻间,都不肯回房了,恐怕连行囊都不敢回去拿出来。这实属正常。唐铭的房间里动静再大,打不到自己头上,要说为了好奇去接近一个麻风病人,谁会呢?也就别有居心的那个,对唐铭与叶枫晚两人龃龉或是联合,需特别注意。况且这两人还是之前极力反对赶唐铭下船的。
“可能。”唐铭只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明天是不是能到下一个码头靠岸?”他反问叶枫晚。
“约莫是。”
“明天再看。”唐铭说,似乎是有着打算。
“你记得,提前跟我说明白。我会帮你。”叶枫晚把这个又叮嘱了一遍,便向门外走去。
“等下。”没有想到又被唐铭喊住。唐铭喊了他,但又迟疑了,似在斟酌。
“嗯?”叶枫晚淡淡出了个声催促。
唐铭眨了眨眼决定下来,盯着他的手道:“借你的力气用一用。”
没一会儿。那外头的人就看见唐铭那舱房的门一下子打开了,叶枫晚隐有不悦之色,大步走了出来,回了自己房里。又过了一阵子,唐铭打开房门,依旧围着那领斗篷,将草草收拾的一包破瓷碎陶丢了出来。
他丢时手一扬,从那斗篷下露了出来,若有眼尖心细者可以发现,除了早先有的疮疤,那手腕上更多了一圈淤青,像是被手劲极大者扣住腕部捏拿出来的。
船到下一个码头靠岸,却是次日入夜时分了,而且还下着雨。
饶是这样恼人的天气,船客们还是蜂拥下船去,连伞都不撑——他们在找其他的船家问价,准备换一条船坐,摆脱那个惹不动的瘟神。
船老大颓然坐在地上,那些船客只想赶紧换船,少生枝节,也没有要他退回一部分船钱。但这是他的船,他跑又跑不得,得跟个麻风病人同船一路,到底心里害怕不安。
天黑又下雨,这处又不是大城镇,除了漕运货品的,没几个船家在码头上。那些船客淋着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船,讲好了价,便赶紧的回原先船上拿行李,片刻都不想再拖了。
只有那和尚,入定一般在房中打坐,从没有要下船换船的意思。
还有那獐头鼠目的矮个子,犹豫再三,最终却是一笔银子心痛不过,骂骂咧咧地决定不换船了。
那对妓女,虽然之前显得满不在乎,但看大家都换船走了,便也跟着走了。
外面雨又大了,打在地上溅起老高的泥水。那些人之前早浑身湿透了,干脆也不打伞,急急往另艘船赶,形容颇为狼狈。
正缩着脑袋赶着,忽然又听身后有人说话,那声音透过哗哗的雨幕,直钻到耳朵里。
“——各位且住。”
回头一看,只见那招惹不得的锦衣公子撑着一顶白伞,立在船头。
“毋用担心。舍弟确实没有得病。”他又说道,“请你们——都回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