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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殡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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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亭踏入内殿的时候,感觉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因为敬宣的病情,内殿并没燃香,空气很干燥。飘着极淡的药味,苍白的、细密的苦涩缭绕在四周。
“皇姐来了么……”幔帐微微拂动。静亭走上前,时隔这么久,她终于听到敬宣的声音。他的声音依旧清醒,即使那张本来饱满的脸,已经深深陷了下去,他的眼睛丝毫没有变。依旧像幼年时,充满暖意与欣慰地抬起望向她,微微弯起。
见他勉力抬了手臂,静亭忙过去按住他:“陛下好生歇着,不要动了。”敬宣也不勉强,只是握住她的手,目光却清亮:“朕知道自己时候不多了,再歇,就真到了头。”
静亭忙道:“陛下这是什么话。”但触到他的手时,却是结结实实被冰了一下。那根本就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他真的没有时间了。
这个认知让她一下子有些惶然起来,她心里几乎从不接受这个人要从世界上消失的恐惧。她顽固的、愤怒的、多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
“皇姐……”敬宣突然阖动干涸的嘴唇,声音低哑。静亭知道他时间不多,说的必定是极重要之事,忙低下头。只听他道,“小音……其实不是皇姐的孩子,对么?”
她愕然地望着他。“陛下,我……”敬宣则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不论他是谁,他如今,都是朕的太子……反正皇姐,也不是父皇的孩子,依旧是朕的皇姐。”
静亭听他这样说,略放下心来。早该想到,敬宣是天子,天下都是他的,有什么秘密能真正的瞒过他呢。
“皇姐,朕将小音交给你了。朕这个样子……真是无颜去见父皇,你要教小音做个好皇上,不要像朕一样。”
静亭忙道:“父皇会以陛下为傲。小音自有良臣辅佐,我一介妇人,能帮上什么。”虽是这样说着,她心里却被更深的一层疑惑笼罩。她只是年音的前任后娘罢了,名义上同如今东宫殿下没有半分关系。敬宣,为什么托孤给她?
难道他也不信阮贵妃么?
敬宣低笑了一声,道:“皇姐何故妄自菲薄,你可是真龙降世。”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有些遗憾,“可惜朕……未曾来得及给你和湛如赐婚……”
提到湛如,她不免又想起了敬宣关于摄政王的决定。但是此时敬宣气息奄奄,她也实在无心去问那些了。她的手被他握着,几乎已经冷得没有知觉,只是他握得那么紧,这几乎是多少年来,他们最亲近的时刻。
敬宣的面色以可怕的速度黯下去,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惊人。他虚弱的声音轻轻道:“皇姐,你知道么……朕最近常常梦到小时候,你教我射箭,那是朕此生……最开心的时候。可惜朕就算学会了射箭,还是不能保护你……”
这么多年的事情,没想到他一国之君,竟也还记得。
保护她?
她脑海里汇着一团茫然的白,只剩下他最后这三个字,保护你,不断回声。殿里空空荡荡,温暖如春,却了无一丝生气。
窗外雪簌簌而下,积在窗棂,一触即化。夜中的更漏长得没有尽头,回音余长,四周苍白的、细密的苦涩又缠上来,紧紧勒住她的心口。
走到偏殿,阮贵妃正搂着年音,在一角轻声细语。她应该是已经同年音说了什么,那张天真的小脸上,也透出了悲伤。常公公急急走上前,低声道:“殿下,陛下如何了?可用御医再……”
静亭摇摇头,微微沉默片刻,哑声道:“已大行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面面仓皇,面面相觑。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内,没有一个人出声。最终,才是某个宫女小声的啜泣。
蒋毓突然撩起官袍下摆,铿然跪下。
“臣……以后再也不能为陛下驯马了!”
这是静亭第一次看到他不笑的样子,突然不知为什么,心口一痛,两行泪终于顺着面颊划下来。
随后,整个殿里哭成一团,这是老祖宗的规矩,听闻皇帝殡天后,都要哭上一阵才停。常公公起身来,揩着脸吩咐宫人去各处知会皇帝大行的消息。
静亭走出谆宁殿。此时外面已经是飞雪漫天,风冷似铁。
符央方才已经令人分头去各朝廷要员家中,紧急传召。此时,殿外已经多了一些迅速赶来的人,太尉、羽林军统领、钟鼓监掌事太监,及九卿中的几位……静亭一出来,立刻就被众官员围住询问。方才殿内哭成一片,外面却是丝毫听不见,她只得又将皇帝大行的事实宣布一遍。官员们听了,也都如受猛击。
半晌,真真假假的哭声才响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突然声音都低了下去。静亭顺着他们的视线回头,只见阮贵妃扶着年音走了出来。阮贵妃面上还带着泪,凄楚道:“陛下大行,我孤儿寡母久居深宫,朝堂之事,多有赖诸位大人了!”
众官员纷纷称不敢,推脱半晌,终于有一人站出来,拜地大呼:“国不可一日无君,望太子殿下以宗庙社稷为重,顺应天道!”
他说完后,几个官员纷纷跪倒附和——阮贵妃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等这一句罢了。只有这样,看着养子被推上皇位,权力再也落不得旁人之手,她才能放心。
顺应天道,又是顺应天道。
静亭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如今东宫年幼处处倚仗阮贵妃,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争先恐后地讨好。敬宣才方去,这些跳梁小丑,都已等不及在他灵前说这话了。
只是这些事自有符央等人处理,她是不会管的,她也不想管。
趁着没什么人注意,她裹紧了披风,走下台阶打算离宫。可唯独阮贵妃眼尖,立刻出声将她叫住:“今晚乱成这样,宫里头没个拿主意的人,公主殿下倘若不急着走,不如留下帮本宫一阵。”
静亭在心中冷笑了一下,这么快就从“妾身”变“本宫”了。却也不拆她的台:“娘娘拿主意便是。”
阮贵妃微微一笑,搂着年音踏过雪地走到静亭面前,目光闪烁:“那么本宫便自己拿主意了。夜里路不好走,公主可要当心。”
“知道了。”静亭应着她,可实际却已经被她怀里的孩子吸引住了目光。年音一眨不眨地望着静亭,小脸冻得通红,连眼睛也是红的,看上去尤为可怜。可是阮贵妃挡着他,叫他想上前又不敢。
发现静亭和年音之间似乎有话要说,阮贵妃连忙将年音又往后拉了拉,防备的目光在静亭脸上转了一圈。突然低下头,柔声笑着对年音道:“快和公主殿下道别,有礼貌。”
年音像是被提醒,小脸也黯下来,规规矩矩道:“公主殿下再见。”
静亭见是这样,心不由微微一沉。敬宣料的果然没错,阮贵妃不是个能托付的人。她揽权也好善斗也罢,只要她是为了年音好,那么其他缺点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如今一见,年音竟这样怕她。孩子是不会撒谎的,所以阮贵妃……静亭在心中道,一定要设法将阮贵妃隔开年音身边。
正想着,对面阮贵妃脸上却已有了几分不耐的神情,微笑道:“公主说走又不走,让人看了,还以为本宫怠慢了您。您可要人送您?不如,叫符大人亲自送您回相府?”
她故意说得大声,当着那么些官员给静亭和符央难堪。在今晚之前,她这样做是太不可一世,而如今却不一样——静亭这个公主要有人捧着才是公主,没人捧着,她什么都不是。没有敬宣宠她,这群墙头草的大臣自然懒得捧,静亭又是个素行不端的,一失势,只怕死得很难看。
而符央,就算他权倾朝野,身上再也没有半分男宠的影子,可是没人会忘了他是靠什么爬上来的。以阮贵妃今后的势力,真的不将符丞相放在眼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她敢嚣张。
静亭没有言语,好些事只会越描越黑,没法解释,不如就让阮贵妃以为自己是被气走了还干脆些。正要转身,却忽听背后不远处有人道:“原来众卿都已到了,是我来不及……再见陛下一面了么?”
这声音不高,但绝不会被嘈杂覆盖。静亭微微一怔,和众人一起转头,只见湛如独自穿过御花园,慢慢走到谆宁殿前。
群臣中立刻有人逢迎道:“王爷来得正好,臣等正在商议太子登基事宜,少了王爷可不行!”摄政王的分量可不比皇太后轻。
湛如扫了静亭一眼,随后垂下眼帘:“罢了,我只是来见见陛下的。既然已经晚了……公主太过悲伤,我送她出去。”他稍顿了顿,突然又浮起淡淡一层嘲讽的笑,“诸位可找个暖和地方慢慢谈,不过钟鼓监要回去个人,丧钟该打了。”他可真是谁的面子都没给留。留下一众大臣面色难看之后,拉着静亭便走。
两人走出了一段,静亭问他:“他们吵得正厉害,你这个摄政王,不去坐收渔利么?”
“在你看来,我就那么对你年家的江山如饥似渴?”
静亭却依旧追问道:“你不会像阮贵妃那样对小音的,是么?”
他停下来,嗯了一声。两人已经到了宫门前,他转过身来将她搂住,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你放心,一切有我。”
听他这样说,她终是放下心来,至少她,还不是孤独一人。
沉闷的丧钟响彻整个京城的上空,雪不住飘落。覆盖地上的一切,一片白茫茫无边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