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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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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咖啡豆用蒜臼捣碎,取出蒸汽咖啡壶给他细细煮了一杯咖啡。
小白在旁边看着我,不停地说两句“姐姐你真好”之类的,迫得我想不好都不行。他显然已经发现我很吃这套,看来这孩子不但美貌多金,还挺聪明。
我将杯子放在小盘里端在他面前的时候,毫不客气地说:“这是我大老远加贵死人的飞机票背回来的,又是亲手煮的,所以足金足银地把你今天的油钱还了,以后不要再念叨了。”他一仰头嘟起嘴:“我不喝纯咖啡,我要至少一半奶才喝得下去。”
我不由顿足:“这深更半夜的,我到哪里找奶油去?连牛奶都没有,我不喝牛奶。”这孩子真是娇生惯养。
他施施然将双手叠在脑后靠在沙发上:“反正我不喝了。”
我坐下来,很平静地说:“我是不喜欢浪费东西的,你不喝呢,我只好把它喝掉。可是呢,姐姐的胃不好,喝下这么一杯东西,估计今晚都睡不安稳。”
不想他嘻嘻笑着:“我就是要你不安稳,陪我说话多好。”
我气得端起咖啡就要喝,接近唇边的一瞬被温度炙了一下,停在那里,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姿态近乎撒娇。
小白却依旧笑嘻嘻道:“怎么样,喝不下去吧,我没拦你,就是想烫烫你这张总嘲笑我的嘴巴。”
我恨恨将咖啡放下,他却一把抓起,走向厨房。我跟在后面喊道:“你找什么?小心打翻我的东西,要赔十倍价钱,还得加误工费。”接着便眼睁睁看见他将我辛苦煮好的咖啡倒进水槽。我立时顿足,内心想法冲口而出:“你怎么糟蹋东西,真是纨绔子弟!”
他并未抬头,看着香浓淳厚的咖啡流下去,淡淡应道:“我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我受过的苦你肯定是没受过,不过呢,我都忍下来,为的就是将来别再让自己爱的人受苦了。既然你不能喝,就倒了吧,别屈着自个儿。”
我被他一席话说得愣在当地,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他比我先醒悟,笑着说:“我说的‘爱’,是广义的,你可别想多了。”
我叹惜道:“不会不会,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看,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咖啡也解决掉了,你明天是不是还要早起啊?”
“不要,我明早休息。”他斩钉截铁回掉我。
我心里又暗骂一句“纨绔子弟!”,正不知该如何逐客。小白却反客为主道:“你渴不渴?要不要我给你拿饮料?我真有点渴了,今天晚上就一直被你缠着说话了。”
我已经彻底麻木而没有任何反应了,机械地打开冰箱:“喝什么?可乐还是雪碧?”
“有没有啤酒?”
我只庆幸他没有点茅台,拿出一听啤酒恭恭敬敬递过去:“我明天要早起,你。。。”
小白鼻子里“哼”一声打断我的话,接过啤酒咕咚咚灌下去。象一个渴极了的人一样,喝完一大口,他轻轻喘口气,又拿起来接着灌。很快把一罐喝掉,他转过头看着我。酒意泛上来,映得他两颊微红,唇色艳丽,一双眼睛里似有似无的笑意,嘴角残酒中丝丝点点的光彩与目光交相辉映。我蓦然发觉他长得真是很好看。只是,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是不是?这世上牵动人心的事情太多,就是天仙可人儿,也不该这般放肆打扰民居。
他看了我一瞬,一挑眉毛说道:“你下了两次逐客令,那我现在真的走了,你别后悔。”
我忙起身打开门:“要不要送你进电梯?”
待屋内安静下来,我才终于有机会静下心理理今天的事情。
窗外霓虹依旧闪烁,这城市分明是个不夜城。多少伤心喜悦,静静在今夜的人间上演。
我从床底下抽出一瓶九四年的法国干红,拿一只高脚杯靠在窗边自斟自饮。时光真是快如白驹,那些与傅辉一起挥洒欢笑的日子,彷佛还在昨天;而今日,他已经可以认出我而一句话不说了。但转念一想,我不也是这样么?在酒吧,在舞厅,两次看到他我都选择了逃避。
他曾对我说,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可是,我们做的事情却往往相似。他疯狂地迷恋音乐,但他还是屈从了父母的意愿学了工科,而且还是个颇不错的学生。而我呢?我热爱文学,却也是一样顺从地报了工科,即使是休第二学位,也没有选择自己醉心的中国古典文学,而是选了热门的英文。他在毕业后先回父母单位工作,看现在的情形,显然是后来还是决定出来玩他喜欢的音乐,即使落魄也在所不惜;而我,在与他分开后选择了出国读英国文学,可是读到博士学位即将拿到的时候,却终于决定回来,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们依然注视着对方,却也仅止于注视着。假若早知是这种局面,当初还会不会那样相见恨晚?
还记得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新生校园歌手大赛上。我们俩并不在一个队,我那队的歌手自弹自唱一首通俗歌曲,只是为了搏出位而换成了我填的词。彩排的时候大家挨个儿过场,我们唱完之后就看见一个清俊的高个子男生走过来,说:“唱得不错,谁给你们写的词?”我们的歌手指指我,他向我点点头,那时,我并没有对他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觉得有点面熟,却未想起其实是在系里上大课时见过他。然后他又对我们的歌手说:“你的吉他有几个音不太准,可以调一调。”我们听他那老到口气都以为他是来观赛的老生,那时求胜心切,我们求着他帮我们调吉他,而他果然毫无保留地给了我们指导。我还记得他讲话简单清楚,低声且和气。就在他专心帮我们调琴的时候,听见台上有人在叫他“傅辉,到我们了,快上来!”
我直至今日还记得当时我抬头一瞬的惊讶。台上两个金童玉女般的人物,气质卓尔不群,在我们这个工科学校中很是罕见。单看每个人都出众到极点让人叹为观止,而两个在一起就真是让人惊异了。傅辉答应一声,临走前还不忘说一句:“我马上就回来。”
他们三个人配合得非常好。在那时刚刚由一所小城镇高中毕业的我看来,简直就是专业水准了。那个叫林晓光的女孩子弹电子琴,偶尔加上模仿的鼓声,那个叫曹文的男生弹吉他。他们配了一首半摇滚的英文歌曲。两个外表那么精致的人物,却原来那么豪放洒脱,在音乐中不顾一切得痴狂。
傅辉站在台中间,静静唱歌。等到他唱了三分之一的时候,随着一个有些突兀却极其动人的高音轻轻抬起头,微长的刘海下一双眼睛闪着夺目的光彩,与在台下的时候完全不同;就在那一刻,在那首歌唱了三分之一的时候,在那样一个突兀却动人的高音里,我彻底被台上这个人征服了。
我从没听过那首英文歌,所以忘记了旋律也没有听懂歌词,我只记住了那双眼睛。曾打算问问他这首歌的名字,但我想要等到我们终于在一起的那一天,那样这首歌将会对于我们有特别的意义。可是,我还没有等到。
我喜欢看傅辉唱歌的样子,就是想想都很动心。他唱歌极其投入,但这种投入却又不同于完全忘却自己而塑造另一个自我,相反,他是将真实的自己投入了进去。他的歌声在起始时常常温柔而低调,一如他的为人;但到高亢处时,他用全身一起嘶喊,激情令人落泪。我在第一次听他唱歌时就已经在想:何时能让我看见他在生活中如此激情的一面?
我看到了吗?我想着这个问题,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却忽然听到敲门声。我几乎是飞奔过去开了门。是的,我希望是他,我希望他能感应到我对他的思念,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就在附近。
然而门外站着的是小白。
我无法想象自己当时面上的神色,只看见小白顿了一下,然后万分委屈地说道:“你不用这种神色吧。我不是故意的。我都开出去了,觉得有点晕,才想起来刚才喝酒了。”
残酷的话语将我拉回了现实。我只得让他进来。
他一边进门一边念叨:“本来想打车回去,可是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啊。想来想去,还是回来了。你要是实在讨厌我呢,就叫辆出租送我回去,然后我明早自己过来拿车。”
他走到灯光下,忽然盯着我的眼睛:“你哭了?不会吧~~,我有那么可怕?”
我摇摇头,晃晃手上的酒杯:“辣到了。”
那晚,我只能在厅里给小白搭了个地铺,因为他很娇气地坚持不肯睡沙发,说不够平,不舒服,然后一直瞄我的床。我跟他说:“地上最平。”
不但如此,他还把我剩下的半瓶酒全部喝掉了,所以第二天我们两个都是一直睡到被电话铃声吵醒。
我迷迷糊糊爬起来去接电话,拉了半天卧室的门却没能拉开,然后想起是被我锁了,拧开锁扣之后,我又想到之所以锁门是因为厅里还有个人,于是打算回去再穿整齐些。等我走回床边,电话已经不响了,剩下我坐在床边捂着脑袋头痛,为昨夜的红酒买单。
我的卧室里铺着很厚的地毯,当小白毫无声息出现在我身旁时,我吓了一大跳。他笑嘻嘻问我:“昨天睡得好吗?”
我伸手到床上想找件布更多些的衣服,遍寻而不获。他笑嘻嘻道:“看都看过了,不用亡羊补牢了。再说,你也没什么可让人看的嘛。”说完最后一句,他大笑着远远逃开了去。
等我终于翻出一件外衫追到厅里时,小白已经穿戴整齐。他随口道:“我拆了你的新牙刷用,改天赔十支给你这小气鬼。喏,这是我电话。”他指着写在他名片背后的一串号码说,然后拿着那张片片四处观望,“你的钱包呢?”
“找我的钱包干什么?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你欠我钱。”不过我还是把钱包递了给他。
他很认真地将他的名片放进我钱包的暗格里,一边还嘱咐:“别弄丢了,这可比你那牙刷值钱多了。”
我“切~~”地一声:“放心,你家就是开银行的,我拿着你的电话号码也取不出现金。”
他没再与我理论,一边起身出门一边继续嘱咐:“我下午有事,现在必须走了。”
我扯住他,到底一个屋檐下住了一晚,觉得亲近不少,到厨房里飞快配了一个简单的三明治递给他:“都中午了,不吃东西不行。”
他正一手拎着外套一手翻出车钥匙,两只手都不得闲,于是俯下身来就着我的手吃了一口,我只好把手举高些。正等着他说“谢谢”,可是他说:“我不吃生洋葱。”
我已经对他的挑剔习以为常,没脾气地把洋葱拿出来,想扔又小气不舍,于是自己吃掉,这回真是辣得流泪了。他拿胳膊肘推推我的手:“你也吃点,别这么辣着。”
于是我们两人就那么站在门口,房门开着,分吃了一个沙丁鱼加生菜的三明治。
吃到一半他看看厅里的挂钟:“再不想走也得走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没说话。萍水相逢打什么电话,我们俩明明不象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哪有朋友可做。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昨晚多谢收留,小生感激不尽。”
我想起他说过的“姐姐宽容则个”,忍不住笑道:“你人小小,讲话却还有点古意。”没想他惨笑连连:“那是没办法,工作熏陶。”
他急匆匆夺门而去,我则开始了新的忙碌的一天。
工作永远做不完。日子却还是一天天这样过去。傅辉再也没有出现,自芳也连续数日都没有找我,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要么是恋爱了,要么就是看到了迹象而打算给我留点时间恋爱。根据近来情形,多半是后者。
我正盘算着拉她出来海吃一顿,重申决不重色轻友立场,却忽然接到肖梅的电话。她告诉我傅辉的首张唱片发行式安排在下周三,问我打算不打算出席。我一向不在公开场合将自己和自己扮演的那个写东西的文人联系起来,免得坏了我那些读者的胃口。所以我照例是拒绝的。肖梅没有勉强我,但她坚持要我出席晚上的庆功宴,说合作至今,总要跟大家见一面的,只要不向闲杂人等去招摇名号就是了。我骇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名号,是你们抬举了。好吧,下周三八点,我一定到。”
挂了电话,我想,总是瞒不过去了。早晚,他都是要知道的。好在是发行式过后,覆水难收,他纵是再刚烈执拗一个人也没有办法。那么,他会不会感激我,抑或恼怒?他从未在明处生过我的气,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常常很怕,怕他动怒,怕他不悦,怕他哪怕有一点点负面情绪。
宴会安排在一家酒店的餐厅,我在路上堵车,到的时候已经觥筹交错。厅内人声喧哗,装满各种食物的小车散布在各处,来来往往到处是侍者,要么托着饮料,要么托着残杯。一支现场乐队在一侧演奏着流行的传统音乐。满场都是中规中矩的模样,一派歌舞升平。可是,这样的气氛,是傅辉所不喜的吧。他一向不喜欢应酬,虽然他朋友众多,三教九流都有。他骨子里的叛逆,会允许他乐于这样一种场面吗?我不会。我来时便是特地吃饱了才来的,进去后挑了一个角落坐下,再不肯起来。
路过的侍者殷勤奉上饮料托盘,我一口气拿了三杯红酒和一杯苏打水,然后静静喝酒,再没有人打扰。其实我心里很忐忑,因我知道终于要与他正面相见,而我却甚至还吃不准他或喜或怒。我也明知,这样缩在角落喝酒也一样是躲不过,但我的懒惰本能却让我继续象一个鸵鸟一样龟缩。
果然,肖梅的笑声很快就划破了我的平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傅辉刚刚还问起你,我差点以为你要迟到到结束了。”
我急忙陪笑站起:“不是故意的,路上堵车了。”心里还是有点喜悦,他一定是已经打听出了他的词作者的真名。
肖梅拉着我手,向着一个方向张望一瞬,转头向我道:“傅辉和我们张总正在聊天,等他们说完我再带你过去吧。”说完她似乎觉得降低了我的优先级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解释道:“你可不知道这事儿有多巧,你们推荐的这个傅辉正是我们张总当年的老上级的儿子,按我们张总的话说,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就跟自己儿子一样亲。前几年听说他来了A城,我们张总可是生生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们张总也是上周去录音室找人时才碰巧遇见,当场就拍板出片了。哎呀,他们爷俩那是说不完的话,经常把我们全都凉在一边儿,体谅体谅啊。”她带着歉意看着我,我急忙笑道:“哪里哪里,太客气了。”
肖梅去往别处应酬,我重新坐下来,端起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以前林晓光和曹文也曾提过傅辉出身官宦,但他自己从来不说,我也从没留意。原来我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救他于落难,原来那只是我的意淫,他从来不需要我。
我端起另一杯酒,正要饮下时,一只手拦住我的酒杯。我无限惊喜抬起头,看见一双微微泛着紫光的水色双眸,如烟似梦,美得似万千少女那一点心尖肉。我呆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定睛再看时,却不是傅辉。我毫不掩饰面上的失望,那人开言道:“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都这么颓丧?所以不打电话给我,是吗?”
声音这般熟悉,我再看了他一瞬,恍然道:“小白,你今天打扮得真古怪。”
“没办法,给你捧场嘛。这是我公认最受欢迎的造型,为了你又特地穿起来。但是好象不怎么受你欢迎。”
“呵,哪里,我是看呆了。”我由衷说道。“不过这种有色的隐形眼镜对眼睛健康不好,你还是少带吧。”
他在我对面坐下,隔一会儿才柔声答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心。”我叹口气,还是忍不住说出口,“我只是心疼那副眼镜。多少人此刻正饥寒交迫,你却把心思花在如何打扮自己上。你这一副眼镜足够一个贫家子一年学费。女孩子也就算了,爱美天性,可男人的魅力不是靠这些的。”说到此处,我忽然心头一动,又联想到他曾提过他有时会化妆,于是我闪烁犹疑着问道:“你。。。嗯,不会。。。是。。。gay吧?”他本来凝神听我说话,脸上一副痴痴的表情,此刻一下怔住。我急忙解释:“我没有丝毫偏见,那是你的私事。”
小白仰头哈哈大笑,垂下眼来盯住我时,仍是满面的笑容。我知自己问得唐突,便不再说话。他玩味地看着我,挑起两道斜飞入鬓的眉毛,将一双紫紫的烟眸微眯起来:“今天的晚宴十点结束,我原本就打算带你再赶一场,给你庆功,到时你可以试试。”
我听得出他话中的暧昧,却知是自己问错在先,所以也没有出言回击,只是低头品酒。忽听得周围有些动静,小白低低的声音传过来:“走的时候再来找你。”我抬起头,正看见他起身离去,周围一帮人扛着摄像机的、拿着话筒采访机的将他拦围在距离我座位两三个桌的位置。想来他不但美貌多金,名头也不小,我正思忖着不知他是哪个名流世家的贵公子,听见小白隐隐约约的声音“我们到宽敞些的地方好好谈谈好不好,这里太狭窄说不开话。”然后一帮人簇拥着他离去。他临走前看了我一眼,正好对上我的目光,他的眼光顿时温暖很多;可我总觉他面色苍白,有点让人担心。他在我眼中是一个美丽脆弱的生灵,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如何去应付这许多人,与这样的浊世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