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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镜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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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平安古董店,是一家出售古董的商铺。
它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一代又一代帝王将相兴灭了,一家又一家小老百姓埋没了,它依然静立在红尘俗世。从繁华锦绣的京都,到荒无人迹的森林,再到物欲横流的街市……它一路行来,经历了很多很多的,故事。
她是今年入夏以后到来的第一个故事。
二
大家都叫她桅子。桅子,二十八岁,未婚。
她其实并不像桅子。她是夜里绽放的植物,没有香味,总在无人时,一瓣一瓣,细心地舒展。
她以为,她会一生如此,自开自谢。
她想她是等不到那个人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他何时出现——她大概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答案。但是,那一份奢望,一直在心中最顽固的地方驻守,顽固,又如晨雾一般,会消散,散了,又聚。
也许,她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守侯,也许,守侯的是什么,并不那么重要。谁知道呢?在这把年纪居然还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执念,连她自己都很惊奇。
她又进行了一次相亲,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走。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她一面慢慢踱着步子,一面有意无心地欣赏各处的灯饰。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传来,她望过去。古色古香的精致木门,撒出清明的灯光,照亮檐下金灿灿的铃铛,铃铛下悬了一块木牌,木牌上有两个字——平安。
那是一家古董店。桅子对年代久远的历史遗物总是心存敬畏,但这天却鬼使神差一般,走了进去。
店里空无一人,氤氲着某种神秘浓重且蠢蠢欲动的气息,让桅子骤然开始紧张,她迫切地寻找光源。举头四顾,望见一盏木骨薄纱的灯,灯上有题字,是曹植的《美人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喜欢这灯吗?”
很宁静动听地声音从耳后传来,桅子转身,映入眼帘是一位绝色倾城的古妆美女,差点以为自己陷在曹植的诗里出不来。她怎么可以这么美丽,这让世上的女人该怎么活?桅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是姽婳,是这里的老板。”女子嫩藕样地手腕执着团扇,一身素色衣裳,如莲花般清净雅洁。但因了店铺里昏暗阴沉的气氛,这清净离尘,反而显出一丝诡异。
桅子调开视线,顺手拿起身前的一面铜镜,假装欣赏。看着看着,她竟被铜镜上的文饰吸引。
那是一扇微开着的门。门前花木扶疏,蝴蝶飞绕,门侧墙头,斜探出一截树枝。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作品,雕的流畅自然,清新明朗,花叶飞蝶,都仿佛透露出一股子生气,尤其是那扇门,不知道是要打开,还是要关上,让她忍不住猜度,掩在门后的,是怎样一个人,门内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我卖给你。” 姽婳这句话不像老板对顾客的询问,却像是做了一个决定。
桅子怔了怔,随即微笑着摇头:“我不买。”
“我可以给你一个很合适的价格。” 姽婳清悠地语言里有诱惑的意味。
“可是,我真的不买。”她再次拒绝了。古董对她而言,太奢侈。
“哦?” 姽婳飘渺地笑了笑,“那真是可惜呢!”她柔白纤美地手指轻轻抚上铜镜,眼中笑意渐浓。
三
桅子不断地梦见那扇门。离开平安古董店之后,那扇门就像一个符咒一直跟随着她,纠缠着她。那扇门后面,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竟然觉得,只要推开门,就能遇见她一直守候期待的,她的想望。隔着那扇门,她似乎还能听见,门后传来声声绵长地叹息。一次又一次,当她把手放在门环上,就会从梦中惊醒。
她终究再次来到平安古董店。店内仍是那样紧促地气氛,姽婳好似在等她,脸上蓄着抹了然于胸地微笑。她出的价格的确很合适,太合适了,因为那正是桅子钱包里现金的数目。她用身上所有的钱,买回了那面日夜萦怀的铜镜。尽管掏空了钱包,她这个外行也知道,这个价格还远低于市场价目。姽婳实在是个很奇特地老板。
买回铜镜的喜悦暗暗在桅子胸膛里跳跃着,回到家里很久才平息下去。
多美丽的文饰!她仔细端详赞叹一番,翻转至镜面。镜面有微微凸起的弧度,光滑如水,看上去清亮,但对镜一照,却照不出她的面容,仿佛朦胧着一层雾气。雾气里,隐约有一小片蓝色裂纹,纤细而深刻,不知是何时留下的,一抹无奈忧伤的痕迹。
晚上她又梦见那扇门,她推门的时候,很紧张,害怕又像以往那样惊醒。门轻轻地恍若梦呓样响了一声,向她徐徐展开一幅新鲜地图景——里面,全是梨花。
桅子从没有见过这样洁白晶莹的梨花,一重,又一重,如纱幕遮蔽眼帘,望不到边际。风过处,花瓣轻盈飘落,美妙有如歌吟。
这是哪里?桅子在梨花间缓缓穿行,有些陶醉又有些迷惘。
“你来了!”
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和缓如水。
应凡回头。
满目梨花白。
梨花深处,白衣与梨花同色。他好象是谁用梨花做底,清泉为墨,倾心描绘出的一个影象,绝美而虚幻,仿佛吹一口气,他便散了。
“你是谁?”她喃喃低问。
“你希望我是谁呢?”他注视她的眼神宁静柔和。
她希望他是谁?桅子沉默了。她知道他是谁。他是她一直守候的渴慕,那个,在现世中无法相遇的人。当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是他。她找了这么久,没有找到,却原来他是在幻梦里。
“跟我来。”他携起她的手,她懵懂地跟随。梨枝拂过他们颊畔肩头,他的手掌温暖宽厚。
梨园尽头,竹木小桥,跨过潺潺流溪,走在桥上,每一步都摇晃而不真实。这是梦吗?他是如此确切,可以感知,可以触摸,还有微热地呼吸。
过了小桥,是一段青石小径,小径没入一片翠绿竹林,竹林后,是一处小小房舍。极简单明净的几间屋,闲暇时可以捧一盏茶,靠在院子里,闻风中送来的竹叶清香。没有精雕细作,也没有丝竹管弦,全是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习习拂过眼睫……如果这一切只是梦,那么请不要让她醒。她愿溺死在这梦里。
梦中的天空笼罩着一层浓雾,没有云朵,也没有星辰。这个世界没有黑夜,是漫长地无涯地白昼。后来桅子才悟到这无涯的白昼叫做寂寞。而此时她被新鲜与惊喜围绕着。这里很安静,没有旁的多余的人,没有谁会来打扰,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他们,只有彼此。这是很奇妙地一种感觉,就像他用梨花酿制的酒,清润甜美,浸透在她每一寸血液里。
她不记得她喝了多少酒,总之是醉了,但愿长醉不愿醒,不愿醒呵——她兴奋地挥舞手臂,脚步蹒跚。
“小心!”他扶住她,她就势靠在他肩上。她来不及体会他的肩膀是否适合依靠,因为这个时候,她醒了。她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
清醒的一瞬间她是迷茫的,两眼对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空白处浮起那一重一重地梨花……这样美好的梦境,让她惆怅又懊恼。她没有接听电话,任它响个不停。她闭上眼睛,希望能再度入梦。
那些洁白的梨花,他梨花样清透的身影,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可她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她期盼睡眠迅速来临。一整天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反复温习那个梦境,每一个细节,都像刚刻在墙上的字那样清晰,一遍又一遍,越刻越深。
入睡前她关了手机,拉紧窗帘,企图消灭一切可能惊醒她的途径。
四
依旧是满目的梨花。桅子在梨园中穿行,花香沁人心脾。
梨树下,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眼睛注视前方,凝神倾听着什么,花瓣无声无息地落在衣间。他眼中流露出淡淡地忧伤,她此时才注意到他的忧伤。
她默默在他身边坐下来。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他忽然开口,眼神茫然地投在虚空某处。
“是什么?”她问。她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四周很安静。她突然发现:这是一片多么沉寂地天地! 梨园的梨花依然开得很繁盛,但不知为何,桅子心头浮起一丝零落无常的感伤。
“时间流动的声音,”他说,“一点一点地流过去,流得很慢。”只有像他这样一个人在孤寂里待了很久的人,才能听到这种声音,缓慢,没有止尽。
他总是一个人在听。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快乐,是一个人的快乐,痛苦,也是一个人的痛苦。
他侧过头看着桅子。她有一双十分执著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他生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坚定地信心。他忽然逼近过去,温润地呼吸仿若叹息般在她唇畔吻落。
“爱我吧!”他抬起头,抿抿嘴角,笑着说。
他在引诱她?!桅子吓了一跳,但惊吓过后,是无比充盈地甜蜜。像一双翅膀从她心上飞出来,像一朵含满了香气的花,欣然绽放。
“好。”她说。她怎么会不爱他?从很久以前,她就爱上他了。她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
她像依赖水和空气一样依赖她的梦境。她不愿回到现实里,如果她存在的世界并没有他,那么,一切只是虚无。
在这漫长无涯地白昼里,她与在现实中一样会感到困倦。每当这时,他便将她揽在怀抱里,用衣袖轻轻遮住她的眼睛,好让她睡眠。
醒来的时候,他们身上就会落了一层的梨花。
五
自然,那个在梦境之外现实之中的桅子,也在沉睡。她在沉睡,所以完全不知道身边多出了一个身影。步履轻盈,绝色倾城的女子,平安古董店的老板——姽婳。姽婳很快找出那面铜镜,摆好。她将手中的团扇在镜面拂了拂,镜面朦胧地雾气散去,现出清楚地画面:镜子里,梦中的桅子依偎在他怀中,睡得香甜。
那是镜的世界,也是梦的世界。姽婳将两个世界交叠在一起,而她,站在梦外,镜外,安静地观看。
“一切都很顺利。” 姽婳微笑着说。她总是笑得这般与世无争。
“这是最后一次,”他静默地眸子越过姽婳肩头,看向她身后熟睡的桅子,“不论这次结果如何,都不会再有下一次。”
“你舍得?” 姽婳露出惊讶地表情。寻寻觅觅这么多年,他始终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哪怕伤痕累累,都不肯放弃。
“我累了,姽婳——”他幽幽地叹一口气,“我已经经不起再多一次的撞击。”在漫长无涯地镜的世界里,他是多么寂寞。他往人世中辗转寻觅,只求有一个人能与他相守,但是不能够。哪怕只有一点点迟疑与犹豫,便不能被镜所接纳。一次次,那爱上他的纯真美丽的女孩子,隔着冰凉的镜面,伤心垂泪。她们不知道,每一次尝试,都会给他留下多么严重的创伤。他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恢复,然后,开始下一次尝试。
“她行的。” 姽婳望着他怀中的桅子,笑道。这个女人,有一颗异常顽固的心。她也很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种爱的力量,可以穿越镜的屏障,连她的能力也无法穿越的屏障。
六
桅子是从梦中被惊醒的。
她无意中见到那抹蓝色的痕迹。纤细柔弱地蓝,自他白衣里遗露出浅淡地痕迹,然后,她揭开了那白衣。他并没有阻止她,任由她好奇而迷惑地手指,探索那蓝色的出处。然后,她看见了布满他整个胸膛的蓝色裂纹。纤细地裂纹,有如藤蔓一样从他心口延伸出来,伸出无数触角,向四周蔓延,织成一张张开的狰狞地网。
“你是谁?”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她记得这些裂纹。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住她。灼热地气息吹拂过来,好像那些纤细的裂纹,也随之弥漫,将她紧紧地、密密地缠绕,让她几乎窒息。
她推开了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推开。她一直以为是梦,原来不是,一定不是。
她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脸上满是汗。她依稀看到他唇角的苦笑,那些蓝色的细纹,像无数把刀子割落——很痛。她的心,很痛。
她找出那面铜镜,捧在手里。镜面还是那样雾朦朦地,唯独那一小片蓝色裂纹,清晰可见,似欲破镜而出,刺目揪心。
“你醒了。”温柔妩媚地声音凭空响起,姽婳的身影倏然浮现,似一抹美丽诡异地幽灵。
“他是谁?” 姽婳一定知道,一切,不是从她的古董店开始的么?从她踏入平安古董店的那一刻起,就有一条线在牵连了吧?
“他就是镜,镜就是他。” 姽婳望着她手中的铜镜,笑着说,“他是源生于镜的幻影,与镜彼此依存,无法割离。他一直待在镜的世界里,一个人。”
“一个人么……”桅子恍惚地看着铜镜。他已经孤单了那么久,在那么空寂地天地——
“从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寻找,寻找能与他相伴地另一个人,” 姽婳说,“你看到那些蓝色的伤痕了吧?那就是代价。你并不是第一个爱上他的人,每一个爱上他的女孩子,都说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但是她们留下的是伤痕,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只是给他带来严重地创伤。只有爱他胜过一切的心,才可以穿越镜的屏障,你可以吗?你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他吗?你可以抛开现世的一切,成为镜中的幻影吗?”
幻影?她突然笑了。她从未如此明了自己的内心。从尘世到幻世,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幻,她不愿离弃的,只是他而已,别的,或真或幻,又有什么不同呢?她守候那么久,才能与他相逢,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永坠幻梦,不得超生,她也甘之如饴。
“你只要进入,就必须永远待在那里,永远都不能离开,那不是梦,没有出口,可能有一天你会厌倦,会恐惧……”
“我可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姽婳,说。
姽婳笑了。她拂开镜面,雾气消散,梨花如梦似幻,花下是他清透忧蓝地眼睛。
桅子将手指靠向镜面。很快,他们就可以在一起,永远。她唇畔欣然浮起一个笑容。她的手指终于触到冰凉地镜面,她看到它们无声地义无反顾的沉陷到另一个世界……
幻与真,尘与梦。爱情,就是一场幻梦,而人生,不过也是一场幻梦。
七
姽婳听到那扇门徐徐关闭的声音。
它终于迎来了它长久等待的人。
她将铜镜收在匣里,密密封存。
这是一个美满地结局吗?所谓美满,是什么?所谓爱情,又是什么?故事罢了。她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古董,它们都在等待,它们,都有故事。
时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而故事,是其中数不清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