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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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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白殇,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列席,完了,又走。大可在喜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贺词,在丧礼上道着不咸不淡的节哀,可转个身,于人后,亦会对灵柩坞韩大公子的死,不甚在意。毕竟身在江湖,自是晓得,少了一个韩润之,自会有千千万万个,冠以不同姓名的“润之”,正待扬名立万。
灵柩坞曲折的山道上,只见下山客,不见上山人,人走茶凉,不过如是。见惯了风风火火、惊扰它们安身的男女老少,头次遇着这么个默然静立的姑娘,和上窜下跳的老头儿,山中的麻雀儿一家,睁着探究的双目,一眨不眨。此时日头正好,照在这一身肃黑的姑娘身上,竟照出丝静好安然的味道。从无风待到风吹叶落,直至从绛红色的大门里,窜出个虎头虎脑的小童,晏新蝉的心,仿似打翻了的五味儿瓶,这味儿尝到最后,不知是酸是苦。“晏姑娘,伽罗姐姐嘱咐咱,务必把这东西亲自交到您手里。”循话看去,小童环抱一个不甚起眼的陶土罐罐,无需揭盖,晏新蝉早已心如明镜。不日前辞行时,她在;今日走,她没来,使唤个下人送上自个钟爱的酸甜小食,又算什么?
憋了满胸满腹的气儿,一下子烧红了心。将她引以为友,对她悉心照料,可这厮剑伤都没好全,便死倔着,拖着一身病体,用她那瘦白鸡爪子,用尽气力非要挪下床爬上轮椅,赶着走,即便这番动作让她腰间渗血、额头微汗。想她三十六洞当家大小姐,人前人后,谁不眼巴巴阿谀奉承,想她打小便声名在外,世间男儿女子,哪个不将与她熟知当作一生幸事。可这阎伽罗,除去有求于她时,说过温言软语。别的时日里,可是避她惟恐不及,仿佛她晏新蝉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瘟病。
冷着脸接过土罐,下一瞬便用力掷向路边。眼看即将碎个稀巴烂时,小童只觉一阵清风拂过,罐儿早已安然的躺在这白发老爷爷的怀里。“哟,发脾气了?三十六洞距这儿可不近,一路跋山涉水的,怎么着也别跟自个过不去呀。再说,再说,这梅子,还挺好吃的。”一边说,一边不忘拿余光偷瞄。“蝉儿若是不喜,就当赏给为师填嘴了吧?”拿这陶罐无法,也不妨碍晏新蝉从怀间摸出个瓷瓶,使劲全身气力朝葱郁的林中扔去。老头儿不禁挑眉,某人这次气得可算不轻,起早贪黑忙了不少时日,捣鼓出的稀罕玩意,当真就这么随手扔了。唉,也该,该那不识好歹的病秧子阎伽罗没福气用。
某人一路当先,通身泛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老头儿心里明白,自是乖乖的跟在后头,可越走,越觉越不对,这方向,分明不是南下三十六洞呐。心有狐疑,却又不敢冒然开口,生怕触霉头,被无辜迁怒。这一路,走得老头儿分外忐忑,愈行愈见繁华,终在半道儿上遇见了几个三十六洞的座下门人,和一家大繁至简的朴素马车。门人揭帘,某徒儿施施然的步了上去。末了,似不经意,微微侧首,道了句,“既来此,怎能不去分洞待上些时日?”抬首望日,“这时辰正好,晚膳前定或能赶到。即是如此,师傅,怎的,还不将这劳什子的破罐扔了?”乍听这话,旁人指不定会信以为真,以为这三十六洞的当家大小姐亲临分洞,当真是为了替父亲体恤门人。可这般作为,只会让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师傅,哭笑不得。敢情你临时改变行程,就为想方设法,让你师傅我,把阎伽罗那小妮子送的东西给扔掉?为达此目的,竟还委屈为师,去那"人间炼狱"。
三十六洞,经百年造化,各分洞实力自有悬殊。虽未正式排过名次、比过高下,但谁人都晓,现如今,这位处中原腹地,向氏父子制下的分洞,应是位列榜首。且不说武技略胜一筹,那宛如军队的严苛风气,能不让他们崭露头角么?可于那好酒好吃好玩乐的老头儿来说,这分洞不啻于人间炼狱。顺带的,对口碑上佳的向家小子都无甚好感,成日只知习武练功,滴酒不沾!自己不喝也就罢了,一个二个门徒均是如此,让嗜酒的老头儿如何安身?
果不其然,所谓的接风洗尘宴。向家父子仪容得体,门徒们言笑晏晏,普天同庆的和乐气氛倒是不差,可觥筹交错的胜景何处寻?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倒让老头儿分外想念许久之前,那个夜探三十六洞的年轻娃娃了,那被他一饮而尽的佳酿,可让他嘴馋了好一阵子。两相比较,那娃儿当真分外令他欢喜,这才是她徒儿该嫁的好夫君。可这娃儿人呢?自打师徒一行人去灵柩坞武林大会凑了凑热闹,这么多时光晃眼过去了,这人可是压根未有再来谈过一次呐。
抬眼,刺目,这向家小子的眼神未免也太过直愣愣了吧,都不带眨眼的盯着他家徒儿。愈看愈心慌,虽然无涯应承过,这婚姻大事但随女儿心意,可眼看蝉儿孕相渐显,保不准哪天他改主意了呢?越想越是心惊,已然将脑海中那少年,当作徒女婿的不二人选。真是悔不当初,没一个脑热,将这少年擒住,看个模样,比个武艺,再将他十八代祖宗逼问个遍。何时这少年能再来,老头儿心里委实没谱。可就这么干等着?就怕左等右等,等到媳妇都成别人的了。不行!容不得坐以待毙。
不日后,江湖中小道消息满天飞。三十六洞千金,亲临分洞,千年难得呐。有说,晏大小姐行将下嫁向如歌,三十六洞即将掌门易主的;有说,晏新蝉胎相不稳,途中身体有恙,行不得长路,迫不得已下榻分洞的。一时,众说纷纭。混迹酒坊茶肆,耳听如此风言风语,老头儿甭说多高兴了。诱饵跑出了,如今,就等少年上钩。
一日,两日……夜晚不睡,竖着耳朵,只盼自个钟意的徒女婿,再次现身。眼看周天时光将过,耐性行将磨光。在一个清风明月夜,守株待兔的老头儿,终于等来了想等之人。当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瘦得跟竹竿似的?不打紧!总能养胖不是。得比向家小子矮上一个头吧?这不正好!就向如歌那顶天的傻大个,和蝉儿,怎么站,怎么不配。
一路悄然尾行,低头一瞅,蝉儿栖身的雅苑就在脚底,可这家伙,却头也不回的依旧奔前走。直至宅院深处,伙房所在,一记闪身,轻若山雀的掩身暗处,悄无声息。这娃儿闺房不去,来这儿作甚?不知燃尽了几炷香,待那手执蒲扇,照拂炉火的婢女远走,这厮方才窜出身来,伸手揭了盅盖,解开一锦布包,将包里的东西,一股脑的煮进了粥里。下完料,便头也不回的登云而去,老头儿下狠劲拿人之前,却也不忘奔至炉边,抬着手指向粥里搅去,搅完,搁到嘴里细尝慢品。止不住的笑意,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上好雪参,一下子放这么多,不怕补过头于医礼一窍不通,但这情谊倒是不假。
愈是欢喜,拿人的步伐愈是不慢。循着踪迹追去,毕竟年长个半百,武技亦是略胜一筹。不过多时,两人已然相距不远。“嘿!小家伙,你跑啥,快,过来见见你漂亮媳妇的师傅。”但听此言,少年非但没有放慢脚步,反倒身形越快。“哟,还害羞。早晚都是一家人。”一边喊话,一边却也不忘隔空发力,逼得前面的年轻后生,左闪右躲。老头儿追得欢快,动静不小,又如何避得过向如歌的犀利耳朵。
集结门人,看着树丛间,那快过飞鸟的二人,言简意赅道了句,“布阵!”还未待老头儿低头嚷嚷,骂这向如歌狗拿耗子。八人业已成圈,追击而上,把他们围在阵中。随着为首之人一声怪吼,八道金线直指阵中少年。眼看少年即将成为瓮中之鳖,却借脚下树梢,平空腾挪。八道金线自是扑了个空,八人却也不急不躁,只仰头。循着他们的视线望去,不知何时,向如歌早已黄雀在后,一记劲道十足的红缨银枪从天而降,硬生生将少年的向上逃生路,堵了个严实。一旁观战的老头儿,看得蹊跷,无论敌手逼得再紧,这娃儿只顾一味闪躲,你倒是还手呀。
话说银枪步步紧逼,恰当少年再次落回阵心,八道金线紧随而至,少年却也不急不慢,任这金线一一缠上身躯。枪,愈杀愈近,下一瞬行将击穿华盖骨,当场毙命。他却出其不意的顺着最后一道金线的来势,将八道金线愈缠越紧,应对不及的八人,就这么被甩飞了去。一击不成,持枪仰视的向如歌杀气更胜,银枪击地,便又腾空刺去。谁知,这敌手毫不恋战,匆忙忙的踏风离去。看不见脸,看不见面上表情,但透过这双眉目上挑,衬着月光的眼眸,向如歌都能想象到他唇角的轻笑。
引以为豪,多年未逢对手的绝杀阵,竟被这小子悉数化解,如何不气?但更让向如歌恼怒的是,正是自个的无能,让封刀多年的父亲,在今夜,迫不得已提到上阵,恰与这后生狭路相逢。向如歌生得魁梧,却不知其父更比他威武几分。这刀,莫说普通武者抬不起,甚至连向如歌都吃力上几分。这一刀,寻常兵器都抵挡不住,一刀下去,非死即伤。偏这刀,向老父耍得轻如鸿毛。
双目对视后,这一刀,宛如战神之怒,劈杀而来。方是这时,老头儿才为这少年捏了把汗。好家伙,这回若不拿出兵器,你倒是如何躲得过。哪想,这少年右臂一转,将那缠身的金线汇聚成棍,阻了向老父来势汹汹的大刀。刚强对上柔韧,激起道道刺目火花。老头儿禁不住的拍手称快!他以前怎么没想到。被这老不修的大刀斩断的,不都是些硬梆梆的兵器么,如今换成这中有缝隙的金线,当真,柔制住了刚。
聚了五分力,本想一刀结束武斗的。哪想,倒是他轻敌了,当真是后生可畏。再一刀杀来,九分真气,断还是不断?当金线终究灰飞烟灭,向老父再一刀杀来时,老头儿禁不住心生担忧。若这少年再不拿出随身兵器,这场武斗必输无疑。"娃娃,你倒是亮出家伙,与这老不修干一场呐。"哪想,这后生下一瞬的动作,让在场众人呆愣当场。兵器死活不用,却硬生生的用双掌,接下了这记击杀。衬着敌手恍惚的间隙,这后生风一般窜逃。
不知,这娃娃的掌骨,碎了没。这下,老头儿心间泛起疑云。本已有性命之忧,这小子却硬是不肯亮出兵器。唯有一种可能,他成名已久,且随手兵刃举世无双。
本以为他会逃出生天,哪晓得,这场武斗早就闹醒了本就浅眠的晏家大小姐。看着一群人汗啧啧的斗个你死我活,悠然披着一袭白衫的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花瓷瓶,两只芊指,拔开了瓶口的红木塞。天,别个或许晓不得那瓶中养的是啥,身为师傅的老头儿怎会不知。要死!今夜此时,这小子怕是逃不脱了。任你逃到天涯海角,这瓶里的怪东西,都有本事觅得你的踪迹。
只见远方银光一闪,惨兮兮的怪叫声后,晏大小姐气不过的踏步直追,边追边不忘从怀里掏出些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向不远处那苦战多时,被人轮番欺负了个遍的少年掷去。一扔,虚晃而过;再扔,更快。眼看这淬毒的利器行将击穿前人的肉身时,少年回手一记掌风,利器登时转向,直逼主人。
紧随其后的男人们,上至百岁的老头儿,下至正当壮年的向如歌,都恨不得快些,再快些,替三十六洞千金挡下这击。许是觉着身后动静太大,少年微微侧首,偏是这一眼,逆转乾坤,这泛着幽光的致命玩意儿,竟在距晏新蝉不过毫厘时,硬生生顿住。
似改了主意,少年变了去向,直往后山逃去。向如歌不禁微笑,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你偏闯。这后山,悬崖峭壁,慌不择路,倒偏把自个送进了死胡同。志在必得,自以为少年定会走投无路,哪想云山雾海近在眼前了,这小子却并未止步。这厮究竟是想做啥?得!想死,我向如歌绝不拦你。矫健如丛林野兽的黑色身躯,业已悬于深崖之际,一尺白色锦带绞上了他的脚踝,腾空的动作戛然而止,砰的一声坠落地上,扬起阵阵浮尘。
追悔莫及的老头儿,一马当先,箭步上前,心急火燎的捏起眼前人的爪子。还好,还好,走火入魔,伤得不轻,但小命还在。有咱老头儿,不出一月,保准活蹦乱跳。心存关切的,自是忙着断脉;心有愤恨的,自是冷眼旁观。而褪了腰带,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人给拖回来的,则盯着那尺浸血的素白发着呆。
几步之遥,近在咫尺,不知为何却踌躇不前。看着那方将面庞深藏其后的黑巾,原本平静的心,不由自主的开始莫名狂跳。哪晓得自家漂亮徒儿的心思,只觉自个手指触碰的地方,细皮嫩肉的。禁不住腹诽,这小子功夫不错,竟还生的副好皮囊?兴冲冲的揭了面上黑巾,受不住惊吓,手一抖,见惯大场面的老家伙竟瘫软在地。不住碎碎念,“格老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