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雨陨落》风鉴

1、一、斗

　　一、
　　宛地的冬依旧是那样静谧。
　　六角形的冰晶悠悠荡荡，以最纯真的躯体覆盖这片宁静的土地。但是，最先接触到地面的冰晶会迅速地从雪白变为殷红，一个个，就像吸饱了鲜血的花朵。而在这片土地上，刚刚进行过杀戮，现在，它正以花的美艳形态绽放了遍地。
　　几片冰晶在风的带动下飘进了由铁窗沟通外界的牢房，这些在他看来如神祗一般纯洁的冰晶，慢慢地，在他温热而虔诚的掌心温度下融化、消逝。
　　希望的光辉闪耀在他清澈的眸中，憔悴的脸庞此刻因嘴角勾起的弧度而多了几分生气。
　　“你，是从东氏来吗？东氏的人们，现在还好吗？”
　　雪水一滴一滴地从他的掌心坠落，划成的线条就像自天空降落的雨滴，只是，这雨，还未降临。
　　“我好想回去。真的，很想回去啊。”
　　可惜这雪花并不能为他打开牢门，指引回国的方向，它是死物，天下最无情的死物。流水无痕无情，而人就是因为有情才难以武断抉择，那么，是否要做一个无情者呢？
　　宛地冷冽的朔风袭来，夹杂着漫天的飞雪从窗外挤进，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引得简霖浑身的颤栗。自己似乎越来越受不了宛地的气候了，它是在提醒自己，别忘了你是个东氏人吗？
　　简霖的表情似笑非笑，对于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简霖得到的只有对东氏更深的思念和对他更加朦胧的情感。
　　他又开始想他了呢。那个敌人，那个叫自己日思夜念的敌人。这种思念是叫做叛国吗？
　　简霖在干枯的稻草堆中躺下。努力蜷起身体以减缓热量的丧失。虽然四肢已冻得有些失去知觉但腹部却异常地温暖起来。那里是一个暖源，源源不断地发出热来，维系着他生命的温度。
　　“好暖，好暖……”
　　他呢喃着，心中莫名扬起一阵满足，捂着腹部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也有生命在顽强地延续着。因为它在等待，等待那片雨露滋润的到来。
　　==================================================
　　银装素裹的大地上有两人缓步行走着，一人穿着黑色披风，步伐稍快，另一人则紧随其后。
　　不知是谁在天上扯棉撒絮，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那片灰白的空中坠落，不声不响地落在地上身上。熙熙攘攘。
　　待他们行至目的地时，那抹黑色停下了脚步。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肩上拈下一朵未化的冰花儿。寒风卷地而起，吹开他乌黑的发丝，墨发如洗。
　　“又下雪了呢。今年的雪，可真大。”晶亮的冰花映在他的眸中，却一片朦胧。
　　“是的，大人。这是今年的第三场雪了。”
　　“第三场了吗？真快啊……”
　　莫岸听着他似完未完的感叹。好奇地抬起头，看了看他。
　　“不过雪后，就会放晴了吧。”
　　他松开手指，由着这片冰花打着旋儿坠落在地。莫岸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蒙了神，便不做声表示了默认。
　　是啊，雪后就会放晴了。不论融雪的过程如何寒冷，也要等到拥抱阳光的那一刻。
　　“大人，到了。”
　　牢房中突然传来铁链摩擦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浅眠中的简霖猛然睁开眼睛，如一只警觉的狐狸，听到洞外的异响便立刻缩进角落里。他靠着墙壁，蜷起身体，凝视着牢房外阴黑的通道。
　　来了，来了！他又来了！
　　脚步声和说话声渐行渐近，夹杂着道道铁链解开的声音，简霖的瞳孔愈发锁紧。待最后一道锁链打开时，意料之中的那抹黑色展现在视野中。
　　猎手在捕获猎物前的第一步就是用强大的气势恐吓猎物。
　　他的双眸依旧像往常一般，带着一层千年不散的雾气。像是神秘丛林中的朦胧的屏障，谁也看不出那焦点究竟定在何处，说不定此刻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你，而你不曾发觉。但简霖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来自瞳眸深处的眼光的冲击，避之而不及。
　　他走进来，站在简霖面前，并不着急说话。两人便一立一坐，僵持打量着对方。
　　猎手已慢慢地踱着步子，用难以觉察的动作预测猎物的意图，猎物亦在计算最佳的逃生路线。而在这场猎手与猎物的竞争中，谁会胜出呢？
　　“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吗？”简霖的语气无不嘲讽，但手心却沁出一层薄汗。
　　他输了。
　　顾兮际的嘴角勾起不明显的笑意，神情似乎分毫不变，反击道，
　　“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死。那么你，”他近前一步。轻轻扳起简霖削尖的下颚，“就不可以死。”
　　简霖微微眯起眼睛，一点一点地变化着瞳孔中的颜色，由浅渐深。
　　“呵呵呵……”顾兮际冷冷地笑出声来，“这张脸蛋，果然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诱人呐！不过，”
　　他俯下身体，靠在简霖耳旁吐着温热的气息，不同于宛地蒸得发干的空气，简霖的耳边阵阵的潮湿。
　　“我还是喜欢你在我身下的样子。那样的你，更加地令我欲、罢、不、能！”
　　简霖的眼睛瞬时变焦，扬起的手眼看就要给顾兮际一个响亮的耳光，但却不意外地被他牢牢制住。
　　“现在的你一点也不像小时候了，只是一味地，让我厌烦！”
　　简霖不甘示弱，不停地想要挣开顾兮际的手，话语依旧含讽带刺。
　　“这样不是很好吗？一个崭新的、你从未见过的我出现在你眼前。怎么样？很惊喜吧！”
　　简霖清楚地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邪魅，心中一阵的悲伤，那双眼睛中的清灵澄澈早已不复从前了。
　　顾兮际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停了声音，抓着简霖的手也松了下来。因为他看见简霖的脸色倏然发白，呼吸也明显变得凌乱。简霖被松开的手立刻按在了胸口，靠进角落里艰难地喘息起来，他的身体就像上演着肺部的扩张、收缩，起伏格外地明显。
　　顾兮际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继而拉过他的手探上脉象。
　　“放手！”
　　简霖愈加强烈地挣扎起来，虽是一脸的虚弱，但他凌厉的目光仍是恶狠狠地瞪着顾兮际。顾兮际也不理会他的挣扎，直到确定他无碍才松开他的手。他微微皱眉，沉声问道：
　　“你这种症状多久了？”
　　简霖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仰起头不满道，
　　“我一个囚犯的生死还用不着你的关心。你管得太宽了，顾、大、人！”
　　顾兮际的脸色冷了冷，显然十分介怀他的不配合，但随即又冷笑道，
　　“哼！是啊，你现在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只能呆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用你剩下的能耐和我斗斗嘴皮子。想你一位在东氏位高权重的大臣现今被困在我宛地的大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那群人却在东氏风花雪雨、谈笑自得。啧啧啧啧……真是怎么想都为你不值啊。”
　　顾兮际抱着手肘，无不期望地看着简霖的反应。是心灰意冷？还是垂死挣扎？
　　简霖暗暗握拳，别过头用沉默做最尖锐的武器。
　　“知道入冬前的最后一战战况如何吗？”
　　顾兮际不满他方才的反应，故意挑起他最敏感的话题，果不其然，简霖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转头定定地看着顾兮际。
　　“死了很多？”
　　顾兮际点了点头，答道，“宛地五千。”
　　“呵呵！”简霖立刻笑出了声，“五千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他讥讽地感叹着。
　　“当然是不少。东氏，可是，一万两千大军全军覆没。”
　　简霖瞬间变了脸色，阴霾一片，
　　“啧啧啧……一万两千大军把宛江都染了个通红，那场面，真是让我感慨啊。”
　　江面血红一片，飘浮着将士的尸首与兵器，变成血水的江水依然汹涌澎湃，敲击着沿岸，拍出朵朵血花……
　　“唔！呕……”
　　简霖仅稍作了些想象，胃中便一阵翻腾，一把推开身前的顾兮际，冲到角落里呕吐起来。他扶着墙壁，耳边回荡着顾兮际的声音——
　　一万两千大军，把宛江，都染了个通红。一万两千、通红、一万两千……
　　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抚着自己的后背，他恼怒地转过身拂开对方的手，怒目而视，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杀了他们！是你杀了他们！”
　　顾兮际登时怔住，被拂开的手悬在半空，他看着简霖病态的脸色，心下却是一狠，回道，
　　“不是我杀了他们！是你东氏那个昏庸的国主！若不是他骄奢淫逸，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就算我宛地不打这场战役，那些将士迟早也会死在别国的战场上。要背负这笔血债的，是他！是他！”
　　顾兮际的话如道道惊雷劈响在耳边，他不住地摇头，却无法言语。
　　“唉……”顾兮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尽管明知不可，却克制不住地伸出了手，
　　“简霖，你太天真了……”
　　他将简霖搂入怀中，眼神是从未显现过的柔情与疼惜。
　　“死人了，又死人了……一万两千大军……一万两千的子民……”
　　简霖一味喃呢着这个数字，眼神惊恐而凄惨，
　　“他们死了……他们死了……”
　　顾兮际感到颈上湿润了一片，他无声地叹出一口气，看着水汽在空中凝结成如白雪般纯白的颜色。
　　“有些人的命我们保不了，有些事我们更管不了，你何时才能自私一些，不为东氏，不为百姓，仅为了……”
　　顾兮际言至此便倏然噤声，缓缓改口道，
　　“好好活下吧，活下去才有力气来向我讨债，你不是一直恨我吗……”
　　简霖始终静静听着，听他的自嘲，听他掩藏的悲伤，不曾回应一声。心中却若有若无地想象着，他还是舍不得自己的，还是对自己有情……只是都已然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又是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