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闻尔

11、第十章

　　七年后。夏。阿耀在清晨醒来。

　　阳光从窗户缝隙中滑落而下，暖暖地贴上他微微颤抖的眼皮。翻了个身，皱着眉轻轻哼了两声，眼眸缓缓睁开。
　　先是看见了头顶上漆成绿色的钢铁床架，随即是一侧半开的窗户，窗户下面放着一张不大的书桌，桌面上纸张微动，风一阵阵涌来，温暖和煦。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起手看看表，再伸出脑袋望望上铺睡着的人，阿耀咳了两声，扯开嗓子：“起床了起床了！要迟到了！”
　　上铺立马传来一阵动荡声响，一只手忽然垂下来，一把拍上阿耀的脑袋：“迟个屁！林耀你他妈白痴了是不是？！今天周末！”
　　“我知道啊，我又没说是上课。”阿耀一面穿衣服，一面慢吞吞的回嘴：“听说王小美同学最讨厌约会迟到，你好不容易有个追求机会，难道想放弃了？”
　　上铺一片死寂。
　　十秒钟后，头顶上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手里抓着一件T恤就往身上套，嘴里还嘟囔：“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娘喂，要是迟到了小美得杀了我！”
　　“得了吧，我会叫你你就该知足了。”阿耀穿好衣服，从床上坐起来，指着他身上皱巴巴的T恤，哭笑不得：“喂喂，麻烦你稍微注意一下，你穿反了。”
　　“啊？”
　　“算了，没救了。”阿耀挥挥手，又打了个哈欠，朝着盥洗室去了。

　　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日渐成熟的面容，忽然又回忆起之前梦里的场景：小小的院落，小小的池塘，还有俩个快乐玩闹的孩子，笑容在阳光下宛如夏花绚烂。
　　阿耀想，很多事都在悄无声息之间改变了。比如样子、比如感情，比如从前的人。
　　现在妈妈没有了，奶奶生病了，阿徽已经多年不见……但是他并不觉得可惜，至少自己一直在往前走，一直走下去，总会有新的值得期待的事。
　　他将额头轻轻贴在冰凉的镜面，低声说：“妈妈，阿徽，今天我十九岁了。”

　　洗漱完毕，走出盥洗室的时候发现那个磨蹭的家伙还在折腾发型。阿耀叹了口气：自从今年考入这所大学以后，就和周淼成了室友。刚开始那会儿，因为学校男生人员不足，他们本来应该住四个人的寝室里只住了阿耀和周淼两个人。偏偏周淼又和阿耀不对付，说是看不惯这种小白脸类型的男人，两个人的时候总找阿耀的岔。阿耀也不生气，还是好脾气的做自己的事，偶尔甚至会帮帮周淼的忙。慢慢地，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针对别人不大厚道，周淼也就和阿耀亲近起来。
　　周淼这个人脾气暴躁，本性却不坏，模样虽然寒碜了一点，但起码做事一心一意，他这次喜欢上年级里的王小美，那女生漂亮虽漂亮，性格却刁钻古怪，周淼追求她，吃一大堆苦头还浪费钱不说，关键是最后指不定就没结果。
　　这件事阿耀曾经劝过他一次，看他一脸死不悔改的样子，阿耀索性不再搭理他，想着让他彻底去死一次心也好，免得今后三天两头都魂不附体。哪知道被他这么穷追猛打一阵子，王小美居然有些动摇的迹象，上个星期还邀请周淼陪她去写生，地点订在最受情侣青睐香山公园，约好的时间则是今天。

　　看周淼笨手笨脚的弄了半天，反倒把原来有模有样的头发搅得乱七八糟，阿耀无奈，走上去抓住他的梳子，指指板凳：“坐。”
　　周淼愤愤坐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的头发在你手里就那么听话？他妈的，这毛明明是长我身上啊！”
　　“哪天你说话不带脏字，说不定你头发就听你的话了。”
　　“真的？”
　　“你觉得呢？”
　　“我觉着是假的！”
　　“……梳好了，你别乱刨它，快去吧。”
　　周淼兴高采烈应了一声，站起来瞅瞅镜子里的自己：大鼻子，小眼睛，脑袋圆滚滚，再对比一看背后的阿耀，高高瘦瘦，鼻梁挺拔，眼睛明亮得像是要渗出水来，不由又狠狠骂：“果然是小白脸！”
　　“嗯？”阿耀没听清。
　　“没，就觉得你真好看。”周淼讪讪出门。

　　等寝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阿耀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再抬头一看，周淼的床上被枕凌乱，索性也就爬上去替他一并收拾了。
　　抖开被子，里面掉出一本薄薄的彩色杂志：封面上的女郎衣着暴露，旁边黑色的文字内容不堪入目，阿耀只瞥了一眼就将它塞进了周淼的枕头下面。
　　脑子里却忽然莫名其妙地响起了很多年前的声音：

　　“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以前住我隔壁的哥哥给我的，他说是爷们儿就要从小看这些！”
　　“他多大？”
　　“十五。”
　　“你以后还是少和他来往吧……” “你现在还小，不应该看这些，你妈妈知道了会生气的。”
　　“我知道啊，可是他说……”
　　“不要听他的，他说的不对。”
　　“怎么不对了？！”
　　“反正就是不对。”“我们现在年纪都还小，这些东西要等长大了才能看，现在看了对身体不好……”
　　“要生病啊？”“可是我都看过好多了，没有生过什么病啊！”
　　“如果你再看下去就会生病了。”“阿耀，你要是当我是朋友，以后就别看这些。”
　　“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
　　“如果你保证不再看那些，我就和你做朋友。”

　　摇摇头，将那些遥远的画面赶出脑海，正要继续收拾，裤子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喂？阿耀吗？”
　　“怎么了？”
　　“我忘记带东西了！妈的，上次小美叫我给她买的裙子，我放在寝室里，你帮我找找送过来吧？我现在都在车上了，没法儿回来拿。”
　　“很急？”
　　“呃，倒不是很急……”
　　“那我吃了饭再出来。”
　　“啊，好好，你有胃病不能饿，快去吃吧，一会儿到了给我打电话。”
　　“嗯。”
　　刚挂掉电话，手机又震动起来。阿耀无奈的看了看屏幕，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是“乐乐。”
　　眼中浮起一线暖色，阿耀接起电话：“乐乐？”
　　“阿耀，我想你了，你出来嘛。”欢快的女声从听筒那头传来，带了小小的狡黠：“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哦。”
　　“好，什么时候？一会儿我要给周淼送东西去。”
　　“晚上好了，你今天没事吧？”乐乐轻声抱怨：“这段时间你都不理我……”
　　“没事。”阿耀低低一笑：“抱歉了乐乐，最近太忙了。”
　　“哼，一句太忙就算啦？哪有你这样当别人男朋友的，我都不指望你打电话了，但是你也不能一天到晚连个短信都没有啊……”
　　“我错了，乐乐，你罚我吧。”
　　“罚你每天都要想我！”
　　“好，乐乐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嘻嘻，好啦，不和你多说了，你刚起床吧？快去吃早餐，不然一会儿又胃疼了。”
　　“遵旨。”

　　阿耀拿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想到乐乐在电话那头满脸狡黠的模样，忍不住又扬了扬唇角。
　　收拾好东西，在周淼的柜子里找到塞在最里面的那条裙子，好端端的包装袋被揉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人家女孩子拿在手里是什么滋味。
　　就周淼这样的，要是都能追到人，那才是奇迹。

　　出门在学校里随便买了些热的东西吃下，阿耀看了看时间，估计着再不去周淼该急了，这才溜溜达达地去坐车。
　　从他们学校到香山公园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路程，上了公交车习惯性地在最后一排坐下，瞌上眼睛，车窗外的风暖暖地拂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

　　上周他的导师带着他满市跑也就为了照那么几张照片，结果累得他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眼下终于完成了导师的任务，可以好好度过一个悠闲的周末，又正好碰上自己的生日，心情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
　　阿耀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靠着车窗，心想：这样的好日子真是久违了啊。

　　自打他十二岁搬离那个小院后，接下来数年的人生就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
　　母亲的病重、离世、自己年纪轻轻被迫外出打工、后来又遇上奶奶患上老年痴呆、高考失利……现在勉强混进个大学，学的还是很烧钱的摄影。
　　真不知道这些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想想脖子上都是冷汗一片。
　　唉，都过去了，算了算了。

　　阿耀轻轻叹了一声，刚准备挪挪脑袋，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
　　“啊！”
　　于是头就很顺畅地撞到了前面的座椅上。

　　捂着红通通的额头走下车，香山公园的门已在眼前。
　　拟北欧十七世纪的建筑，巴洛克风格，外围圈了一大堆红红艳艳的花朵，刚走两步就瞅见周淼举着手在那一跳一跳地招呼。
　　阿耀冲他扬扬袋子，周淼便颠儿颠儿地过来了。

　　“好兄弟啊，关键时候还是你靠得住！”特霸气地拍拍阿耀肩膀。
　　“怎么样？气氛还好吧？”
　　“好个屁！她一个劲儿画画，我一个劲儿说话……那啥，真他妈尴尬！”
　　“她画什么呢？”
　　“画男人啊！”周淼愤愤：“唉我说，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吧，你去了指不定她就画你了，我觉得你和那男的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阿耀一脸茫然：“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唉！”周淼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你说，这女人怎么都一个德行？明明说是叫我出来陪她画些花花草草的，结果来了之后看到一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就把什么花儿都忘了，就他妈急着画那男人！而且啊，你说那男人闷骚不闷骚，明明知道有人在偷画他，还在那一站就一小时！”
　　“呃，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周淼目光灼灼、语气坚定：“小美没见过你吧？她要见过肯定选画你！妈的，你好歹是自家人，干嘛便宜那地里冒出来的？！”
　　“……我不去。”阿耀转身就走。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周淼死不松手，抓住阿耀就往里面猛拖，咬牙切齿：“我就看不惯我瞅准了的女人一个劲儿花痴别的男人！”
　　阿耀被他拖得踉跄了两步，有些烦躁：“喂，松手啊，我不想在这儿跟你打架。”
　　“你要跟我去，我就帮你洗袜子！”
　　“就你那水平……”阿耀明显不屑。
　　“我还把你洗床单！”
　　“真的？”
　　“比真金还他妈真！”
　　“成交。”

　　阿耀说完就甩开周淼拽住自己的手，单手插在口袋里，潇潇洒洒地朝着公园里去。
　　走了半天见周淼没动静，回过头：“怎么？”
　　周淼恨恨：“你们这些蓝颜祸水！”
　　阿耀咧嘴一笑，明眸皓齿，倒还真有几分祸水的模样。

　　等他们两人打打闹闹跑到公园里小美写生的地方，那位周淼誓要追求到了美女已经和先前那个“被写生”的帅哥勾搭上了。
　　周淼远远地看见便有些气不顺，袖子一捋就打算冲上去，冲了半步，见阿耀还站在原地不动，又忍着怒气回来戳戳他：“兄弟？”
　　而阿耀却像是完全呆掉了。

　　顺着他怔愣的目光看过去，正前方百步外安静立着一座翠绿小凉亭，它身后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烂漫成一片殷红的海洋，微风过处，花香阵阵，凉亭坐着写生的女孩正轻轻挽了挽自己的长发，抬头一笑。

　　这、这这——
　　周淼瞪圆眼，脑袋里一时转不过弯来：这他妈是怎么回事？！怎么阿耀这破小子看我家小美看痴呆了？难、难不成一见钟情了？！
　　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用爆破音质问阿耀，却听身边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今天不能陪你，我先回去了。”
　　“呃……呃？！”周淼连忙上前拉住他：“怎么啦这是？你看上我家小美了？”
　　“和她有什么关系？”阿耀又回头看了亭子一眼，“那里不止她一个人吧。”
　　周淼这才醒悟过来，也跟着转去看那亭子——方才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小美身上，因此也没注意到此时凉亭中还站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之前那个勾走小美全部注意力的男人，而另一个则是一个女人。
　　一个漂亮的女人。

　　那女人一头棕色的大波浪，三围都很可取，属于热辣辣的美人型，眼下正靠在那个没节操的男人身边，笑意吟吟地抬头看他。
　　男人垂下头，眼中神色莫辩，只有唇角微微勾起，似乎传递了些许快乐的情绪。
　　这两人站在一起，还真是……那个，情色和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

　　周淼看了很久，终于恍然刚才阿耀反常的原因，于是沉痛的拍拍他：“兄弟，没关系，你不是还有李乐么？这天下的美女不能都给你一个人占了啊……”
　　“说什么呢？”阿耀像是有些怒了，把周淼的手一把拍开，头也不回地就往回走了。

　　周淼愣在原地，半晌，呐呐：“这他妈又发什么疯呢？又不是在看小美，也不是在看那女人，难不成还是看个男人看傻了？”
　　嗤笑一声，瞥了一眼凉亭下那个英挺的男人，却见他也正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眸静静望向阿耀片刻前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