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A面：死小孩——晶格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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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蓝的，云朵飘过，白得像棉花糖，让我想咬一口，可是妈妈说不能吃甜的东西，真糟糕，我最喜欢吃巧克力。
天花板是白色的，我听得见水滴的声音，一滴滴从袋子里流下来，流进我身体里，透过插进血管的针。那只手很凉，我想揉揉，可是护士阿姨说不能随便乱动它，我只好乖乖地把手放着。
我很无聊，尽管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总是希望能多歇一会儿，哪怕只是毫无意义地发呆我也不想做作业。床边放着书，打开来是花花绿绿的图案，剪纸小人能立起来，但这样它也引不起我的兴趣。石英小鸭冲着我呱呱叫，我伸出手去拿，蜿蜒的管子一下子绊住它，它就掉到地上摔碎了，翅膀和身体也分了家，碎成几瓣。
我大哭起来，它亮晶晶的眼睛望向我，扁扁的嘴巴是橘黄色。妈妈把护士阿姨叫过来。
针要重新弄了，让你不听话。
我要我的鸭子。
它已经碎掉了，碎片会割伤人，过一会儿就要扫掉。
我要我的鸭子。
它没用了，要被扔掉了。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那我会不会被扔掉呢？我问妈妈，我的腿打着石膏，骨头在里面碎成一节一节。她看着我，抱着我哭起来，大人真奇怪。
后来那只石英小鸭被粘起来，继续在我床边呱呱叫，身体上纵横伤口，有些角度看过去，银光闪闪地发亮。
妈妈很忙，爸爸也很忙，大部分时候我都得独自呆在这陌生的地方，寂寞得要命。
也不是说我只有一个人，这里住着三个人，一个很老的老爷爷，还有一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小男孩。
可是没用，我看得出那个老爷爷比我更寂寞，但只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偶尔他拉开抽屉，里面躺着很多亮晶晶的胸针，他一个个看过去，我曾经看见在电视上它们被神气活现地别在整齐笔挺的衣服上，墨绿的崭新的衣服，装饰着金黄色的流苏和穗带。那个小男孩一直在睡觉，真奇怪，妈妈说睡懒觉的话会发胖，可是他一点都不胖，闭着的睫毛长长的，样子很可爱，我很嫉妒他。
幸好我的位置靠近窗户，窗外面有绿油油的草地，有花园，有很多人，更远的地方有很多很多房子连成一片，像个微缩的玩具城。
我注意到有个小孩。
白白的头发披在肩上，他经常在花园里，一个人坐在金鱼池边，太阳像鸡蛋黄，照在碧绿的池水上，慢慢移过去。
他是谁呢？我猜想着，没有人理他，没有人和他搭话，偶尔他仰起头来看着天空，面目模糊，样子比我和那个老爷爷还寂寞。他生病了吗？他不用去上学吗？我想和他说说话。
我好想问他，可是我不能下去，他也不会上来，后来我想出个办法。
我会叠纸飞机，能飞得又高又远，于是我在白纸上写下话语，让它飞出窗口。它在空中慢慢盘旋飞翔，被风吹过墙去，掉进医院的垃圾场里，最后焚烧成飞扬的灰。我不放弃，一只只纸飞机飞出去，在蓝天，差点撞到空气里的蝴蝶。
终于有一只摇摇晃晃飘到他脚下，他低下头，捡起来。我心底一阵狂喜。
他果然过来了，是个很清秀的小男孩，我还没见过像他那么美的人，年纪和我差不多，抿着嘴，脸色却淡淡地不会笑。
是你的东西么？他把那只纸飞机递还给我。
是啊，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他一口回绝。我很忙。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淡淡的灰，天空阴霾。你说谎，你根本就整天闲着什么事都不做。
他在笑，可是我看不出他有高兴的意思。
你看不到的，他说。
喂，我叫乔治，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犹豫一下。塔那托斯。
塔那托斯？真是个奇怪又独特的名字，我听说过成千上万的人叫乔治，叫查尔斯，叫威廉，叫爱德华，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喂，塔那托斯，你在这里干嘛呢？你生了什么病吗？
我照顾那些生病的人。他说。
像那些护士那样？可是不是不准招童工的吗？
他终于笑出来，真正的笑，尽管只是一点点，漂亮的脸庞生动起来。你知道我有多么老了吗，乔治？
一百岁？两百岁？我也配合着他，假装夸张地猜想。
多得多，乔治，远比你能想象的多得多。比你知道的圣彼得还老。
比耶稣还老？我本来想说比上帝还老么，但那显然是否定的答案。
比宙斯还老。他说。
我们说着，都没注意到身边的老人转过头来，真正苍老的人看着我们。
他不常来，性格淡淡的，有时候纸飞机飘到他脚下，他捡起来就放开它，朝着天空，远远地飞走了。
但我现在的情况比以前好多了，老爷爷现在愿意和我说说话，他有很多很多很神奇的故事。他到过热带，那里的花朵艳丽无比，晶莹的红果子甜地超过任何糖果，土著砍倒大树，掏出树心里的粉末做成米粒。他到过沙漠，牛羊的枯骨空洞地望着天空，路边有巨大的白蚁巢，他们找不到绿洲也没有水喝，他们有办法，沙漠里的仙人掌和仙人球果肉柔嫩多汁，他们用小巧的瑞士军刀挖开来吃，他还给我展示了那把小刀，和其他工具一起连在一个柄上，闪着寒光，不会生锈。我对它爱不释手，他把它送给我。
我向往着出去冒险，等我的腿好了，我就可以飞翔。
后来有一天，有很多人来探望老爷爷，和他一样老，或者比他年轻一辈，胸前的纽扣里都别着一朵鲜红的罂粟花，也给他带来一束，满满地插在花瓶里，色泽耀目。
他们说了很多我不懂的话，似乎是在劝他，都很伤感，我看见他们中一些人流泪了。
没人跟我说话了，我很无奈，又开始叠纸飞机，一只一只飘下去，执著地，洁白的纸飞机散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草微微发白，11月的天气开始有点冷。
他过来了。
你不该叫我的。他说。
为什么？我做什么惹你生气了吗？那我向你道歉好了。
他摇摇头，嘴唇是淡漠的白，只是平静地望着我。
最后人们还是陆陆续续地散了。又留下我和老爷爷。
他招呼塔那托斯过去，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花环，用刚刚插在花瓶里的罂粟花编的，鲜红颜色，像刚刚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那种浓烈的红色。
我的妻子教我编的，他对着塔那托斯说，以前有很多花，我总是编起来戴在她头上，像仙女，那是多么好的时代。
这句话我听不明白了，难道现在没有花了么？
塔那托斯比我聪明，他听懂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老爷爷把花冠戴在他头上，他微皱起眉，摸摸那个花冠，罂粟花鲜红色泽感染了他，仿佛脸色变得红润了些。
你看起来就像天使。老爷爷说。
我看了看塔那托斯现在的样子，承认确实很像，要是身后再多一对翅膀就更像了。
他们互相望着，仿佛隔着遥远距离般。老爷爷的目光很遥远，透过面前的人，他看到的是谁？是什么？而塔那托斯呢？他又在看着谁？
塔那。我听见有人这么叫。门口进来个跟他长得极其相似的小男孩，只是眼睛和发色都是温柔的淡黄，神色恬静。
修。他转过来看他，那个被称做修的拥抱他，吻他的脸颊。
原来他也有家人，我偷偷地想。
塔那托斯把花冠戴在他头上，冲着他笑，修微微笑着，把花冠摘下来，还给老爷爷。
很漂亮，他说，望着他。
老爷爷狡黠地向他眨眼，眼角有泪光。
然后他们也走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塔那托斯就是在那个晚上。
这很奇怪，我从来都没在花园以外的地方看见他，而且是白昼。
那天我睡不着，风冷嗖嗖的，我望向窗外，一轮满月，月光很好，可是实际上照不清什么东西。
我看到塔那托斯站在另一幢楼的屋顶，实际上我看不清楚，可是那个背影无比熟悉，再好认不过。
最令我此生印象深刻的画面出现了。当我在想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在做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的时候。
我看见翅膀黑色剪影在他背后缓缓展开，向着月光，样子清冷又出奇美丽，远远飞走了。
我无与伦比地震惊，他竟然有翅膀，而且可以飞翔。
也许他从来没对我撒过谎，开过玩笑，他真的很老很老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故事告诉老爷爷，可是他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我也叫不醒他，他们给他盖上白被单遮过脸，带他离开了这里，床铺变得空荡。
即使过了很久，我长大了很多，也懂得很多，学会很多，同时遗忘了很多，那时的天空和记忆也一直深绕在心中。如果抬起头来，偶尔还能看到在天空中飞翔的纸飞机，或者寂静的夜晚，望向月色笼罩的城市，众多建筑堆叠成无数四方阴影，这时候，常常那种不真实的怀念熟悉扑面而来。
这样，我就会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A面：死小孩——晶格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