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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一)小妖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园中的耄耋老人近来十分渴睡,可睡也不安稳。连环的梦与幻杂沓翻演,常常惊得他浑身虚汗。这一日午睡,瞧那簌簌发抖的前兆推测八成是魔魇缠身,拇指大的小人便依约踩了踩老人的手背。噩梦中的人抖得更厉害了,小人一见不好更加重了脚下的力道。
      老人凝神归元,缓缓睁开眼,感受到小人满脸的担忧。
      “哈哈哈哈一贫,又见面啦。”老人惊魂甫定,虚弱地笑着。
      一贫托着下巴思考良久,终于在老人手边的茶几盘膝坐下,“我反悔了,我一定要听听前辈的故事!”
      “我有什么故事?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了,倒是你,快想好我死之后的去处,不然我做主把你送给村里的小刘,那孩子跟我讨你好几回了,你愿不愿意的倒是表个态呀······”
      一贫最初拒绝听他的故事,就是为这不节制的碎碎念。拇指小人抱着头烦躁地摇了摇,寻回机锋,“前辈有没有难忘的事?难忘的人也行?”
      “本来有的吧,不过老来多健忘再乱七八糟地瞎做梦,我有点理不清楚。”
      一贫无奈:“那有什么算什么吧。”
      老人皱着眉搜肠刮肚地想着,神色恍惚迷惘,“我记得我是个将军,
      一贫瞪大圆滚滚的眼,“服了,前辈,这么风光的事您都能忘!”
      “官至······副总兵?
      一贫情不自禁地蹦起来。操握实权调兵遣将者才有资格列位总兵,其威武可比照西汉的淮阴侯韩信、三国东吴的都督周瑜。副总兵仅在他一人之下。
      “但后来被革除军籍。”
      “被谁?总兵?”
      老人面色复杂起来。
      “前辈您犯事啦?”
      “滚滚滚,我从来严守军纪,你懂不懂军人的素质是什么啊懂不懂啊不懂别瞎说!”
      “那总兵为什么革你的职?”
      “他啊——”语调无意识地绵邈,混沌的瞳孔酿起岚岚雾雨烟水,“他是一个能特别包容也能特别顽固的人,他决定的谁也改变不了。”
      一贫皱皱鼻子,“您好像很了解总兵?他是什么样的人?”据他所知,兵帅大多远征前临时任命,常常山南海北毫无二致的人被逼共事。
      “我出师门后一直和他并肩作战,因为太了解了所以你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形容,”老人心胸像夹着一把刀子,张口扯得全身经脉生疼生疼,“他什么样啊容我想想。”

      春三月,新兵恭聆圣训,正式入营。
      炊台搭建,帐篷林立,寻常百姓的热闹景象与军营重叠。我们讲故事的老爷子,其年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他挨挨挤挤好容易抢到自己的铺位,别人见他是个无门无路的新兵都漠视不理。
      少年人的师傅粗枝大叶,念着是官家差事物资不致贫瘠,忽略替他盘点几样行李,等分到大营可傻了眼。莫说私人用品,连刀剑等军需都需自备的,官家只供三餐饭食。
      他何止无门无路,简直一清二白。
      上午操练枪棒,少年腆着脸折了根柳条作替,教头嫌弃的眼神甩过来好似蘸盐水的鞭子。下午还有盾战实训,不得不拼血肉填的身板硬抗了。而此时,他任肚子呱呱叫得凶狠,直勾勾瞧着身边队友狼吞虎咽——因为他连碗筷都没带。唯寄希望于炊事班宅心仁厚,把盛饭的木铲借他用用,而这得等一个营的爷们全吃完才行。他窝在大锅边望眼欲穿,碰见还要添饭的恨不上前掐死人家。
      同他年龄相仿的男子由无意到刻意观察了他许久,“你怎么不吃饭?”
      总算逮住可诉苦的菩萨了!他吧啦吧啦说着,还不时偷偷瞟一下对方端在手中的碗。
      “这样啊,”男子让给他,“你不嫌弃就用我的,我吃饱了。”
      他听到最后眼圈竟然红了。
      “哈哈哈哈哈我真没出息。”然而这样贬低自己的老人,眼睛却很亮很亮,衰弱的脸映出奇异的色彩,反常得意着。
      一贫多少觉得小题大做,犹豫是不是再次反悔连带封住老人的嘴巴。
      “只有他向我伸出手。”
      瓢泼泪水倾覆。小人吃惊地望着从没如此失态大哭的老人,“青临,青临,青临啊。”

      ——“我叫季青临。你呢?”
      年轻的老人咽下未及嚼烂的粳米青菜,唇齿模糊地挤出“勺里”两个字音。
      季青临:“嗯?”
      他赶快吞下,“敝姓邵,邵礼。刚才我嘴里都是米粒,怕喷了。”
      季青临忍俊不禁,笑够手沿着他的脊梁轻轻顺了顺,“慢些吃,仔细停食。”
      “敢问,你带了几面盾牌?”
      季青临诧异了两三秒,“我刚巧带了双份的,借你。”体谅他人开口讨要的羞愧率先表了态。
      岂止盾牌,长剑短剑匕首无不是双份的。事事力求周全的季青临本是为自己预备方便,如今慷慨拨给邵礼。后者受之内疚,当下拍着胸脯保证:“我邵礼在世一天,必护季青临周全!若违此言,终遭冥诛。”还郑重到要一一打扰入土为安的列祖列宗。
      季青临摆手按住他,笑道:“日后烦请照应。”

      被韶华弃置于洪荒的老人邵礼拭去泪水,停下来抚摩茶几上的沉香木雕,那亦是小人一贫栖居的灯塔。塔身高五寸三分,里面漆黑一片。但一贫说灯塔是可以点亮的,凡人一生只能看见一回,看到灯塔照亮的人无不毕生铭记那繁锦盛象。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贫,我好像忘记一件很,很,怎么说?一件怕想起来的事。”
      一贫定定看他一会儿,“现在是时候想起来。我困了,明天继续领前辈教诲。”语罢半鞠一躬,走进沉香木雕爬他的小床铺去了。
      “咦我是怎么认识一贫的呢?”邵礼思忖。
      答案隐隐藏在金戈铁马的碎片里,隐隐连着悲伤的秘密,隐隐暗示好容易抛到身外的旧事,?绎回相思的苦朱砂。

      (二)云碎
      入伍从军的训练倍加艰苦。邵礼在上个师傅的虐待下打过底,反觉轻松不少。季青临则截然相反,他气质文弱,本无习武的根骨。邵礼的武科成绩有目共睹,枪棒教头出了名的善妒,第一次上任就发现他天赋异禀而处处刁难,但别的教头都精心培植他,向上级武官进过他不少好话,现在整个大营无人不知闻邵礼的名号,春风得意。季青临呢?近朱者照样黑,被营里奚落为智叟身边的愚公。邵礼焦心建功立业,季青临就焦心苟延残喘。营里独秀的香花拽着一撮打蔫的枯草。
      众口铄金,日益难听。直到出师考试这天。
      “青临,魏教头打法刁钻,你小心些。”邵礼忧心忡忡地叮嘱,“放心吧,万不得已我会出手。”他只怕魏教头豪气上头把季青临打伤残。
      季青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谢谢邵礼。”
      魏教头一见是温吞吞的季青临上来行礼,觉得好没意思,短棒一挑,“开始吧。”
      季青临不出击,略显被动地拆招。第一教头华丽流畅的攻势屡屡被其切中肯綮的击杀打破。魏教头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露出的空门自己未当回事,却被季青临狠狠咬住。季青临一棒敲在肋下,魏教头倒抽口凉气,猛退出五六步。
      季青临不惊不喜,掀手换了个迎敌戒备的姿势。魏教头被不温不火的反应惹火,大喝一声就要扑去。
      军师挡在二人中间,“魏教头,这孩子合格了,放过他吧。”言辞恳切,也没有冒犯败北的魏教头。
      魏教头“咣”地撞开他,“还不够,再来!”
      人人都比试十回八回,全大营五万人足月甭想合眼了。魏教头偏就杠上了。
      邵礼欢喜之余委实为季青临捏把汗,然而第二局、第三局,季青临以其舒缓自得的章法一再击败魏教头,胜于雄辩。
      军师看不下去,赶忙把季青临推回人群,“合格了,下一位。”再转身,见魏教头扔下短棒负气地走进营帐,叹了口气。
      邵礼挤到季青临身边,“没事吧?打得很棒!”
      “因为邵礼平日都在帮我啊。”
      “不,”邵礼断然道,“不是我的功劳,青临你是真的厉害!”季青临再谦逊邵礼也不会看不出,那打法出自精心的谋划,在绝地中创造机会,与邵礼直觉性的打法南辕北辙。
      有大放异彩的优秀,亦有大智若愚的优秀。军师看着交谈甚欢的少年,心忖:真是好搭档。
      宋国不堪毗邻的辽国苛收贡税,撕毁了当年订立的城下之盟,正式向辽宣战。七月流火,天将欲寒。战场选在二国交界地带,宋的新兵五万除未合格者全数下放到真枪实弹的沙场。魏教头拒召不出,大局落于军师一人肩头。他扫了眼帐外新兵计上心头,命文书去叫两个人。
      季青临、邵礼抱拳行毕军礼,被军师请进营帐。
      “事况紧急,请你二位来共商先锋人选。”军师推开地图,详细说了一番兵法,“最主要的安定门,领兵一万三千人,你们谁有意拿下?”
      邵礼当下说:“我们俩一起打。”
      “这······”军师踯躅,“余下那个,我本有意令他攻城南散关。”
      季青临一直低头研究图纸,从从容容说道:“这金城门地势颇高,离辽都城又远,兵力减到三千足矣。”
      “三千兵力怎么攻得下?”二人面面相觑。
      季青临笑:“不必攻下,再加勇将于锋造势,佯攻即可。”
      邵礼脑子里只有全线击溃的概念,马上就要出言反驳却被军师拦住,军师静静看着谋略出众的季青临,“说下去。”
      “徐全安的部队引到城南散关,章程不变。安定门分兵一万,由李远督战。邵礼率军一万五,”季青临指指不为人注意的边角,“攻普安门。”
      “普安门?普安门只是个角门吧。”
      “是个角门,”季青临点点头,“所以出其不意啊。”
      军师:“继续。”
      “普安门距其他几个门较远,离都城却很近,作战价值高。其他门先开战,待战局稳定再攻普安门,好切断辽的援护。”
      军师问:“余下的兵力呢?”
      “机变部队,四处增援。”
      军师微一错愕,将桌案上的将帅牌令双手递给季青临,这回轮到季青临怔住。
      “原本魏教头的话我还不以为信,如今看来真是廉颇老矣。”军师笑着摇摇头。
      宋国雪耻的一战,经两个少年人珠联璧合,大获全胜。告老还乡的军师向君主举荐了两人,便了无牵挂地云游海内。审核上的清流标举已使人信服,更难得的是盖世才略,季青临从平平凡凡的小人物一跃为宋国六军之首。邵礼都对他唯命是从。
      圣上颁旨季青临进宫,见他虽武将出身却眉目隽秀,大悦之下将靖节公主许配给他。圣上不日西出狩猎,执意带上准夫婿,中间空出的几日便留季青临宿于皇廷。
      “这像话吗像话吗?出生入死有兄弟,东床快婿就靠边站,本副将也没娶亲好吗?!”邵礼近日尤其聒噪。
      郑轩:“副将所言极是!我们也孤家寡人呐。”手蔽在袖子里擦了擦干涸的眼睛。
      徐全安、于锋、章程个个神色悲怆,连连掩面,望向久假归来的季驸马目光含恨。
      季青临知他们都是军人习性,装不惯文绉绉的酸做派,实真心贺他高迁。
      章程马上喜气洋洋地拜托他,“等公主过门,你可帮兄弟们问问,她哪个漂亮的姊妹还没出阁,兄弟们好先下手为强。”拳头攥在半空虎虎生威。
      “你后边去吧,要挑也该邵副将先挑。”
      季青临笑吟吟看过来,想起一件事,“喜筵当真不能来?”
      邵礼一副拍拍他的肩膀,状似痛心,“没有我的喜筵肯定不精彩!唉,要不是为了看望师傅,我盛情难却。”
      “好吧,”季青临握住他的手掌,“你回来,我们摆家宴小聚。”
      邵礼剑眉一扬,“要好酒和蹄髈。”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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