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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这是1991年的盛夏。
      江秋心浑身赤裸躺在分娩室。
      她的身型实在不像孕妇,浑身上下只有腹部高高隆起,四肢瘦弱纤细地像营养不良的少女,难以想象这样的她是如何撑过漫长的孕期。
      额前的短发已经尽数湿透,她死死咬着嘴唇,嘴唇被她咬到发白,助产护士的声音焦急又朦胧不清地传入她的耳朵:“不要咬嘴唇,不要咬嘴唇......”
      她仰起头,盯紧肚子,断断续续地蓄足一口气,努力想从痛苦的苦海中挣扎出来,然而无穷无尽的疼痛像螺旋一样将她搅进去,带着血腥气的海浪将她瞬间吞噬。
      一寸一寸的疼痛,像要撕裂她一般,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她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听到心脏被揉碎,听到血管在分崩离析,她浑身发冷,无力地颤抖,颤抖到无法控制,就好像有人拿着粗糙的砂纸一寸一寸剐着撕裂的肌肤。
      为什么不能直接死掉?
      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为什么这种折磨还不结束?

      “咣当”一声,她听见剪刀与剪刀碰撞的声音,冰冷的声音勉强唤回残存的理智。
      她从痛苦中清醒,又在痛苦中重新沉沦。
      她含着泪,指甲死死地抠住一旁的把手,她痛得几乎想呕吐,却怎么都呕不出来,嘴里尽是血腥的味道。
      孩子还卡着,羊水又提前破裂,她必须赶紧把孩子生出来,要不然......这几个月的辛苦,便白受了。
      隐约中,她听见医生焦急的声音:“她这样生不出来,快转剖腹!”
      紧接着护士递上了手术同意书,江秋心冷汗涔涔,汗津津的手颤抖地连笔都握不住,她费了好长时间才勉强看清手术同意书五个字,她摸索着护士手指指的位置,颤颤巍巍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恨意又多了一层。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孩子啼哭的声音,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泪水与汗水模糊了视线,在一片盈盈水光中,她看到了一张红通通的小小的皱巴巴的脸。
      护士抱着一身血污的小婴儿,喜气洋洋地凑上来:“是位千金,恭喜。”
      她无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
      是她,是这个孩子让她饱受折磨,备受艰辛。
      是个女孩啊......
      ......
      护士将婴儿放在她裸露着的胸前,示意她贴贴孩子:“你不要乱动,医生还要给你缝合伤口。”
      她无言地点头,泪水像刚才生孩子时汨汨流出的鲜血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淌。
      这个孩子好小一团,她软乎乎地趴在她胸前,连哭声也有些低,不像她同病房产妇生的那个孩子,一听就是极其健康嘹亮的哭声。
      她张了张发白干裂的嘴唇,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反倒护士安慰她:“孩子是小了点,但是很健康,你不要担心。”
      听完这句话后,她彻底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江秋心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病房。
      她翻动着眼皮,像跌入噩梦中一般,很久很久才勉强睁开双眼。
      她隐约听见隔壁床哄孩子的声音,小婴儿咿咿呀呀奶声奶气的声音可爱极了。
      然而婴儿软软甜甜的声音根本激发不起江秋心的母性,她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一眼襁褓中正在酣睡的女儿。

      “哎呀呀,亲家母你快看,他的力气好大。”隔壁床产妇的母亲爱不释手地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献宝似的向产妇的婆婆展示。
      产妇的婆婆望了一眼白嫩嫩的孩子,心疼地抚摸着她的额头:
      “辛苦你了阿囡,你想吃什么告诉妈,妈这就回去给你做,孩子的事你不用管,我和你妈都在,我们两个轮流照顾,你就安心养着。我可告诉你,生完小孩坐月子最要紧了,你要是月子没坐好,以后老了病都找上身的。”说着她从半旧不新的包里掏出一顶白色的针织毛绒帽子,她小心翼翼托起产妇的头,帮她戴好帽子,“终于赶在你生孩子之前做了出来,月子里是不能着凉的,尤其头不能受风。哦......对了,你爸晚上也会过来......哎呦,说到这里都要怪我那个儿子,老婆生孩子那么大的事他居然都没来,幸亏这几天你妈妈也在,要不然今天你生孩子,我一个人还真是害怕。”
      躺在床上的产妇轻轻柔柔地笑着,乖巧地由婆婆给她戴好帽子:“他工作忙也没办法嘛!妈妈们在就足够了。”
      “阿囡你别急,我刚才已经给他打电话了,我骂了他一顿,他现在请假赶回来了。”婆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都是要当爸爸的人了,还这么靠不住!真是气死我了!”
      “哎呦亲家母,不要骂他,他本来就性急,你一骂他,路上容易出事的,而且今天天这么热,赶来赶去容易中暑,我们几个都在,照顾囡囡和一个婴儿完全没问题。”
      “你们就会惯着他。”婆婆弯腰逗了逗孩子,一边抿着嘴笑着,目光还是落在躺着的产妇身上,她再次摸了摸儿媳的额头,笑着说,“亲家母,孩子就辛苦你抱,我先回去做点吃的,医院里虽然有餐,但到底还是我们自己做的有营养,阿囡,妈先回去了。”
      婆婆转身离开的时候不忘拉上帘子,隔绝了江秋心哀怨的目光。
      她看了一眼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江秋心叹了一口气,那句“造孽哦”在嘴里翻滚了老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江秋心躺到第二天早上,年迈的母亲这才颤颤巍巍地赶来,她大字不识,甚至不会讲普通话,问了一路,被嫌弃了一路,这才走到妇幼保健医院。
      她皱巴巴的脸涨得通红,即使是一清早就出门,还是走出了一身汗。她摸上江秋心冰凉的额头:“吃饭没?妈给你做了饭,你吃点吧!”
      江秋心靠着枕头,缓缓地坐起来,一张小脸蜡黄蜡黄。
      “他没来?”
      江秋心摇了摇头。
      “又去赌博了?那你婆婆呢?婆婆也没来?”母亲恨铁不成钢。
      “婆婆要照顾大嫂,大嫂两天前刚生了孩子,说没办法过来。”
      母亲不免有点生气:“她那里好歹还有她老公在,你这里才需要人......”
      “好了!妈!你别说了!”江秋心烦躁地打断母亲的话。
      “好好好,妈不说了,你先吃饭,我看看孩子。”
      “秋心,孩子怎么这么小,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江秋心看了一眼襁褓中粉粉的团子,冷漠地哦了一声:“没事,我怀孕的时候没吃好,所以她也没吃好,生下来自然小。”
      刚从鬼门关走过一圈的她,实在难以对这个陌生的孩子产生什么伟大的母爱,反而是母亲格外疼爱这个孩子。
      “哎呦,真是苦了我的心肝。”外婆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怜惜地看着怀里的小女婴,“外婆会好好疼你的,心肝宝贝快快长大。”
      “孩子取名字了吗?”
      “嗯。”江秋心放下手中的筷子,恹恹地推开面前的菜,“叫摇光,傅摇光,星星的意思。”
      她并不想解释北斗七星是什么,摇光星又处于什么位置,说了母亲也不懂,还不如不说。
      外婆念着摇光的名字,只觉得有些拗口,读起来也不够温柔,她想女孩子的名字还是要取得温柔点好,比如琪琪宣宣婷婷这样的叠字就很温柔,不过她一个妇道人家没读过书,也没文化,女儿可是读过书的,想来取的名字肯定是好名字,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摇光这个名字又顺嘴了许多。
      “摇光,小囡囡,给外婆笑一个,外婆的心肝宝贝......”

      模样长开了的小摇光终于不是皱巴巴红扑扑地像刚出生的小老鼠了,她争气地遗传到父母双方的优点,大眼睛,双眼皮,白皮肤,长睫毛,眉清目秀的模样像极了橱窗里摆放的东方娃娃。
      外婆越看摇光越加爱不释手,婆婆却在接到江秋心生完孩子后的电话无奈地叹气:“女孩儿有什么好的,再漂亮又不是男孩子。”说完她闷闷不乐地挂下电话,转身继续哄着大儿媳生的女儿。
      她原本就看不顺眼江秋心,自然连带着不待见摇光,摇光从记事起,她的脑袋里就没有爷爷奶奶的概念,再加上江秋心婆媳关系处理地不尽人意,每每在家里与懵懂无知的摇光抱怨:“你看你奶奶,都不来抱你一下,天天抱着那家的孙女,你就说说,这么多年了,她有给过你红包吗?一个都没有!我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了,我是没办法了,这辈子都没法解脱!摇光,你要争气,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
      摇光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婚?”
      江秋心不耐烦地说:“说了是因为你,我要是离婚了,你就是单亲家庭的小孩了,你知道我为你牺牲多少了吧!”
      “牺牲什么呀?”摇光绕着江秋心,蹦蹦跳跳地转圈圈,细细的羊角辫一上一下地颠着,“什么是西生?是不是还有东生南生北生?妈妈,我想吃西瓜了。”
      江秋心不想说话了,她觉得,对年幼的摇光说这些就是瞎扯淡。
      “妈妈,我要吃西瓜。”
      “这个季节没有西瓜!”江秋心耐不住摇光磨人,起身给她切了半个苹果。
      摇光一边吃苹果,一边继续问:“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摇光到底还是小孩子,不懂江秋心的痛楚,一个劲地往她伤心处问。
      江秋心翻了个白眼,往门口的方向努了努嘴,没好气地回她:“喏,还不是又去打牌了,一天天的不着家,这个家要是没有我,早就塌了,要是没有我,你现在都没地方住!”
      小摇光玩着玩着还是沉默了下来,饶是她再年幼不懂事,看到母亲一脸晦暗的表情,这个时候也该知道此刻的江秋心心情极其不好。
      她吃完苹果后,悄悄地向角落里的橘猫招了招手,橘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爪子在地上抓了抓,高傲地摇着尾巴迈着轻盈的步伐从摇光身边经过,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摇光带着苹果香甜的手心,她心中一软,顿时忘记了江秋心晦暗的脸,直直地追了上去。
      “你看你身上有点脏了,要不然我给你洗澡吧!”
      摇光爱惜地摸着猫咪油光光的皮毛,透过皮毛她清晰地触到皮毛下温热跳动的血管。
      真暖和啊......
      橘猫没有理会她,喵了一声跳上围墙。
      摇光只能作罢,她无奈地摆摆手:“那你早点回来哦!”

      那只橘猫一走就是三天,一开始摇光并没有放在心上,它经常跳墙出去玩,玩够了玩饿了自己会回来。
      直到第三天,摇光没在猫窝找到它的影子,她终于急了,搓着冰凉的手,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下班的江秋心,见江秋心带着一脸倦容回来,她忙迎上去,刚说了一句话便哭了出来:“妈妈,猫......猫不见了......”
      江秋心有些头疼,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不在意地说道:“它自己会回来的,不用管它。”
      “可是......可是已经三天了,妈妈,它会饿死的。”摇光急得有些不知所措,眼泪像珍珠丸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江秋心耐着性子蹲下身,一边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珠,一边问道:“它什么时候不见的?”
      摇光抽噎着:“前天,它自己跳出去的,我以为它又出去玩了。”
      江秋心站起身,恨恨地骂道:“这只死猫,又出去野了!你别哭了,妈妈出去看看。”
      然而一直厌倦摇光养这只猫的江秋心,从心底里更盼望着这只猫从此再也找不回来了。
      若不是摇光父亲的妹妹自作主张地送来这只猫,她才不会允许摇光养小动物。
      猫死了也好,失踪也好,都是好事。
      她早就不想养猫了。
      至于摇光嘛,她是小孩子,小孩子忘性大,过几天就不记得了。
      这么想着,她心不在焉地在房子周围转了几圈,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
      她疲惫不堪地拿起桌上冰凉的水杯,一饮而尽,又探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厨房,心中的怨气不免更大,她一把抓起桌上的座机拨了出去。
      电话过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你去哪里了?不知道回来?”她怒气冲冲地冲电话那头喊道。
      ——如果不是他妹妹自作主张,她就不会大晚上还要出去吹冷风找那只死猫。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江秋心听了好久才勉强分辨出丈夫的声音:“哦......回来了......哎哎哎,你耍赖!这把不算!这把不算!我们再来一把......”
      电话被掐断。
      江秋心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她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房子流泪。心想,摇光,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和他离婚了,摇光,你一定要争气,你一定要赶快长大挣大钱,买一栋大房子,让所有轻视我们的人好好看看!

      黑暗中,站在墙角的小摇光不安地皱着眉,她想问江秋心,猫找到了没?
      可是妈妈哭了,是不是不要去打扰她比较好。
      妈妈为什么哭呢?因为猫找不到了吗?
      天这么冷,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抓到老鼠?
      年幼的摇光被冻得搓了搓手,她担忧地望着围墙,小声说:“快点回来哦!天冷了!”
      而那只橘猫如江秋心所愿,再也没能回来。
      在某个零下的日子里,江秋心看到围墙外冻硬了的猫,她面无表情地将猫踢进了垃圾桶,并告诉摇光“猫死了”。
      摇光听后,哇哇大哭,而江秋心忍不住笑出了声,她逗着哭泣中的女儿,说年幼的她心智脆弱,猫死了有什么可哭的。

      漫长岁月里,橘猫不过是摇光失去的其中一样东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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